黑梦破晓

      在我的家乡,春节第一天,除老一辈的人守家以外,家家户户的年轻人惯例是要全部出来走街串巷拜年的。天还未完全亮,我已经紧跟着老妈和一众婶婶大姨出门了,嘎吱嘎吱地走村里半化未化的雪地上,随着记忆中的小路,走进了一户人声喧闹的奶奶家,进门就碰见了正和奶奶聊地火热的英婶。

      英婶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短款修身羽绒服,很薄,紧紧贴在她瘦削的肩膀上,两只胳膊抱在一起,配上她紧身的衣服,整个人显得很局促,在一众的长款蓬松羽绒服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英婶的精神却出奇的好,尽管眼睛不大,却细长,眼尾微微翘起一个俏皮的弧度,眼仁仿佛刚刚破云而出的太阳点缀在中间,所以英婶眼睛虽然小,却十分有神。我们照例会在每家短暂停留十几分钟,这段时间英婶一直没停下,除了和当家奶奶寒暄外,还一直呼来喝去帮着招呼后面来拜年的人,在一群叔叔婶子中间迎来送往,游刃有余。她好像长了四张嘴,八只眼,能同时和四面八方的人寒暄,不管是来自哪个方向的话都能立刻接上,绝不让一句话掉地上。

      在英婶的带领下,大家一起说说笑笑,把过年的氛围炒的火热,好像谁都不记得那件事了。

      那件事发生在四年前的冬天,英婶在立冬的那天选择了自杀。

      那天我恰好回老家看望奶奶,救护车呼啸而过时,我刚到家门口,只来得及从还没关紧的车缝里瞥见英婶的一截衣角和垂落下来的苍白手臂。

      那天,她穿的也是这件黑色的修身羽绒服。

二、

        这件羽绒服,已经陪伴英婶好多年了。

        第一次见到英婶是20多年前,她正跟着隔壁叔叔,也就是现在的英叔回家见家长,我和小伙伴好奇的躲在墙边偷看她。

        远远地,英婶从街角摇曳着走来,一头浓密乌黑的短发飒爽又时尚,细长的丹凤眼,小巧的鼻梁,唇角点缀着一颗痣,身材高挑又纤瘦,仿佛画册里走出来的模特,把旁边的叔叔衬的像仆人。我简直看呆了,英婶简直就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人一样,羡慕的不得了,一直兴奋的和旁边的小伙伴说好好看,好好看。

        那时的英婶,一身黑衣,轻灵畅快,自由的像一阵风。

        尽管穿着很酷,但英婶却并不高冷,她见到每个人都笑,眼睛弯的几乎看不见,就连我们这些小孩子也热情的打招呼。

      我听妈妈说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果然没过多久,我就见到了新娘子装扮的英婶。清晨时分,她被众人簇拥着从婚车上走下来,一袭红裙娇艳欲滴,越发衬的她如同仙女一般,她比初见时更美了。可惜我还太矮,只来得及匆匆一撇就被挤去一边了。

        新婚不久,英婶和英叔就一起去了北京打工。我想,英婶那么酷的人,果然是要去大城市的,真厉害啊!

      可是转眼两三年过去,去北京的英婶和英叔却并没有闯出什么名堂,。

      英婶的肚子却大了起来。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听到奶奶说,英婶的婆婆想要他们回家工作,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进厂打工,但是英婶不肯,执意要去北京,两人因此吵过无数的架。整条街都听到过他们的争执。

      这一次,本以为生孩子会改变英婶的想法,但英婶却很倔,仗着年轻,她很快就恢复好了身体,再次去了北京,还带上了出生不久的儿子。

      村里的人再次被英婶震惊,一直以来,这里的年轻人生下孩子都是交由婆婆看管的,从没有谁会像英婶这样,不仅独自承担起抚育孩子的任务,甚至带着孩子去打工。

      之后的日子,关于英婶的传言一直没停过,有人说他们一家三口准备定居北京了,也有人说他们准备让孩子在北京上学,还有人说他们做生意亏了很多钱,众说纷纭,我却一直没再见到英婶。

      转眼过去三年,我在某一天突然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小伙伴告诉我这是英婶的儿子——大宝。

      大宝长得很可爱,穿着洋气,眉眼间颇有英婶的影子,性格乖巧,有点小调皮,很讨人喜欢。他比我小五六岁,但是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了,这里的小孩子没有一个会这么说话,大家都新奇的很,经常去找他玩,逗他说话,他也不恼,反而因为有人陪,开心地跟着我们天天到处跑。

      从这天起,大宝就留在了村子里。

      但孩子不能没有母亲陪伴,这是村里的共识,这是个温柔的禁咒,英婶也不能免俗,我不知道英婶具体是怎么想的,她总归还是回来了,作为一个母亲。

      英婶回来的那年春节,拜年时穿着一件刚买的黑色短款羽绒服。英婶依然苗条动人,眼睛里的光却黯淡了。这一年春节,英婶脸上罕见的没了笑容。

      英叔呢?他自然也跟着一起。英叔自小性格软弱,但和英婶一样爱笑,两个人在这方面很搭。从小家中母亲强势,他一向没什么主见,在外听英婶的,回家就听老妈的,就这样,在母亲的建议下拉着英婶在附近的工厂找了个工作,和这个村子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夫妻俩开始了早出晚归的厂工生活。

      那几年的英婶渐渐没了打扮的心思,口红早已不涂,原本黑亮的头发总是沾满灰尘,时尚的牛仔裤和吊带换成了灰不拉几的工服,上面沾着总也洗不掉的污渍。唯一不变的是英婶瘦削的身材,在生活的捶打下,变得越发纤细了。

      大宝已经转回村里上学,也学会了说土话,说笑打闹间和其他小孩子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偶尔会飚出一两句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脏话,惹得英婶一阵怒骂。

      英婶变得越发苍白了,我和她在路上打招呼时,她的眉眼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疲惫,每次扯动嘴角都像是在强颜欢笑。

    这个村子,终究还是困住了她。

    等孩子大了就好了,老人们都这么说,然而她又怀孕了。


三、

      要还是不要?

      对当时的英婶似乎没有第三个选项,没有人告诉过她可以为了事业暂时放弃生育,也没有人告诉她女人也可以有母亲之外的选择。

      她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离开村子的希望变得越发渺茫,她一头扎进生活里的旋涡里,越卷越深。

      无数的日子里,英婶面对着婆媳间的争吵,夫妻间的贫穷,孩子的重担,当初的傲气被一点点磨平,曾经那个一心想要在北京扎根,想要每天画着精致妆容上班的女孩,变成了工厂车间里蒙着头巾,面容模糊,和机器噪声一起消磨时间的女工。

    英婶越发瘦了,那件本就修身的黑色羽绒服在她身上也变得晃荡了。上初中以后我开始寄宿,很少见到英婶了,每次回家,都发现她脸上的笑容愈发少了。听妈妈说她现在在上夜班,就为了多赚点钱,养两个儿子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工厂的机器轰隆隆响个不停,村口的灰尘染白了每一个归家人的发,直到一个夜晚,一场惊天大闹劈开了街道的宁静。

      这场闹剧的主人公是张奶奶,英婶的婆婆。那个平日里端庄整齐,总是扛着锄头上地里干活,麻利爽快的老太太,此刻正披头散发坐在地上,裤子上、外套上、胳膊上、脸上都沾满了灰土,甚至脖子里还有几根草叶子,她头发也全都散开了,凌乱的铺在脸上,和眼泪混合后黏一起,张奶奶扯着嗓子一直喊:

      “让我去死吧”

      “这日子没发过了”

      “你们这两个杀千刀的,祸害我一辈子啊!”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苦了一辈子啊”

      “我今天就要拉着你们一起死!”

      “我现在回去就喝药!离了你们这群害人精!”

      说着就要挣扎着起来去找农药,这看吓坏了一众围观群众,大家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了,谁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都上前来拉住张奶奶,

      “老大姐,想开点。”

      “钱没了可以再挣啊!”

    “人在就好了,你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你现在再伤心钱也回不来了。”

    还有的在打抱不平:“就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长长记性!”

      而坐在张奶奶旁边的,正是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张爷爷和他们的儿子。两人同样头发凌乱不堪沾满泥土,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地儿,好像刚从地里滚了几圈,脸上有几道明显的红痕。

      男的站在张爷爷父子旁边,一个个都沉默不语,似乎知道一些隐情,但都默契的选择不开口。女的帮张奶奶梳理头发,拍打身上的尘土,搀扶着想把她从土里拉起来,纷纷在劝张奶奶想开点。

      村里没有路灯,深夜里手电筒的光摇摇晃晃照在张奶奶和张爷爷父子脸上。

      在张奶奶的断断续续咒骂中和女人们的安慰中,我也终于理清了事情的原委:张爷爷和张叔此番被打骂,是因为两人沉迷赌博,并且几乎输光了家底。

      原来张爷爷早些年就一直有赌博的陋习,因为张奶奶强势,才一直被压着不敢大赌。这两年张叔回家,带回了北京赚的钱,引的他动了歪念,不仅自己去赌,还撺掇着儿子一起赌。张叔开始不愿意,赢过几把尝到甜头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后面越赌越大,直到今天事情败露。

      如今钱财空空,两个人像鹌鹑一样,窝在一边不敢发一言。

      张奶奶受不了刺激,抓着两个人从家里闹到家外,连打带骂,痛哭流涕,说不要活了,要拉着全家一起去死。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深夜,张奶奶终于被女人们劝住,两个男人默默回家,大家叹息着离开。

      奇怪的是,一直到张奶奶一行人被劝走,英婶都没有出现。

      我以为英婶是嫌丢人,所以躲在家里不出门,毕竟,英婶是那么体面,那么在乎自己形象的一个人,这种事不愿意出现也可以理解。

      当时年纪尚轻的我,并不明白,输光家底对一个家庭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英婶可以为了两个儿子起早贪黑,白班夜班的工作,可以把自己累的骨瘦如柴,可以为了生活一次次低头,可以为了婚姻忍受丈夫的窝囊,而这一切的尽头,居然是一场空。十几年来,生活步步紧逼,英婶不仅没了自由,也再没了离开这个村子的希望。

      几个月后,当初一直没出现的英婶,以另一种方式震惊了街坊邻里,英婶自杀了。

      那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带走了英婶所有的绝望和不甘。

      但是万幸,英婶被救回来了。县医院抢救喝农药的妇女很有经验,再加上发现的早,英婶后期恢复的很快。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从医院回来的英婶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扫从前的阴郁和忧愁,整个人变得充满斗志,积极又昂扬,像年轻时第一次去北京时那样。

    她直接辞掉了工厂的工作,和英叔两人做起了水果生意,早出晚归,开着一辆三轮车,载着满车水果,在无数个寒风凛冽的傍晚在大街上叫卖。

      生活又重头来过,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年底的时候英婶盘下了村口的一间小店,开业那天我妈去捧场,十几年的邻居,英婶说什么也不要我妈的钱,两个人拉扯许久,最后英婶勉强收下了钱,但给我妈拿了两大袋远超价值的苹果。老妈回来时说,英婶今天开业还穿着那件黑色羽绒服。

      一生都梦想着离开这个村子的英婶,在村口实现了新事业的起点。

四、

      咚!咚!咚!外面放起了炮仗。

      新年的气氛更浓了。

      英婶和我妈聊天,说着一会儿去她家坐会儿,新到的梨子又大又甜,一定要去尝尝。说笑间英婶把目光转向我,说她家两个儿子现在也大了,一个高中,一个初中,正是用钱的年纪,不敢停,哎。老妈跟着叹息:现在孩子大了,开销也越来越大……两个女人这方面的共同话题尤其多,十几年的婚姻和风雨,一两句话又怎么说得清呢?

      不久后我和老妈起身,去往下一家拜年,英婶跟着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她的黑色羽绒服说“走,我和你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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