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精神病人的恋爱(一)

1、刘强的婚礼

我叫周光明,七月的一天,我和龚飞南在一个西部小城参加了刘强的婚礼。按理来说,我们三个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又做了一年多的室友,关系应该挺好,但此后的几年,我们断了联系。直到我在QQ邮箱里看到一封不起眼的电子喜帖,它被淹没在众多的广告推销邮件里。我想,发送人或许并不期待我看到这封邮件。但我还是去了,我向公司请了三天假,用半个月的工资准备了一份红包。

在喜宴上,我遇见了龚飞南。他跟我一起被安排在一张放着“其他”标牌的餐桌上,我们周围坐满了操着方言的老人和拼命伸手抓糖果的小孩。我看着龚飞南,他冲我笑,举起一个厚实的红包扬了扬,用夸张的动作从里面抽出一叠钱塞回兜里,然后瞪着眼睛,“啪”的一声,把扁扁的红包拍在桌上。我笑出了声,龚飞南还是那副蠢样子。刘强也还是那样不把我们当回事儿。一切好像都没变。

从这婚礼的操办来看,刘强混的不算太好。但当婚礼进行曲响起的时候,我们都紧张起来,好像这一刻有什么神圣。我们在等着刘强的新娘。一段红色的地毯在餐厅的过道上铺开,刘强的黑色缎面西装闪闪发亮,他走向地毯的一端,牵出身穿白纱的新娘。

妆太厚,眼睫毛太假,新娘看起来就像带着面具。我戴上眼镜仔细观察,企图看出那脂粉和白裙以下的东西,于是新娘的假睫毛被撕扯,眼妆被抹去,粉也被粗暴地擦掉。这个时候,我发现她有点眼熟。我又看了一眼龚飞南,他张大嘴巴,神情激动。我把目光重新转向新娘,她的脸在我脑中飞快地与一张张女人的面孔重叠,终于重合。对,她就是当年那个“外卖”。

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和龚飞南还没这么生疏,和刘强也没这么客气。我们当时住在一起,是室友。“外卖”是我们住了一年之后才出现的,她出现大约四个月后,我们散了。

记得那会儿,我和龚飞南老是窥视刘强的生活。“窥视”这个词不大妥帖,或许我应该说“观察”。因为龚飞南当时自称诗人,很强调观察生活。以前我跟他住一间的时候,他拿我做过各种实验,趁我不在的时候调换我洗脸盆和洗脚盆的位置,或者在我床底鞋盒子里放一只猫。他观察我的反应,记录下来,然后写诗。这挺变态,我时常压抑着愤怒。但龚飞南见人就笑,而且他太壮,我不敢得罪,所以从未表现出不满。后来刘强找我们合租,情况就变了。我理解了龚飞南的爱好,并且跟他的关系一天天好起来。

那段时间里,刘强是我们三个中唯一有工作的人。他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常常早出晚归,身体也不是很好。而我们所做的只是观察,观察他是我们的乐趣。刘强很有特点。总之,三个人的关系最稳定。

刘强不傻,我对他找我俩做室友的原因做过一番分析,觉得主要原因有三点。一、龚飞南很壮,我很瘦弱。二、龚飞南胆大热情,而我小心怯懦。三、他觉得我和龚飞南是傻逼。这三点之所以成为原因,是由于刘强自身的特点。刘强的身体里,一半是女人,一半是男人。这是龚飞南的浩瀚诗集中的一句,我认为他说的没错。刘强男人的那一部分使得他原意和我住在一起,因为我没有任何攻击性,像只小白兔。而刘强女人的那部分看上了龚飞南,因为龚飞南使他有安全感。此外,他觉得我们是傻逼,这是一定的,就像我们觉得他像女人一样。人与人交往,都需要一点优越感。如果我不如你会挣钱,那么我的老二就必须比你的大。尽管没有机会验证,但我们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因此我们的房间布局也是这样,肥男付最少的钱,住靠门最近的小杂物间。我住在一个小而温暖的客房里,付多一点儿的钱。刘强则住在最大的卧室,付最多的钱。肥男当时在厅里摆放着各种体育器材和诗集,有他在的日子里,我们从来没有锁过大门。

新郎新娘从穿过酒席的红毯上走过,拿着筷子的都停手,喝着酒的也把酒杯放下。让我们为这对俊男靓女祝福!俊男靓女,我笑了。这司仪的价格一定不高,但嗓门还是很亮。大家在他的鼓动下稀稀落落地拍了手。我的目光掠过新人的假脸,扫向四处的宾客,成功找到了新郎的父母亲戚。婚礼上我最爱看的就是这个,人只要上了年纪,别管穿什么衣服,这半辈子过的怎么样,基本还是写在脸上。我看刘强他妈那身衣服,一定不超过两百块钱,还是新的,笔直的领子一路上去,举着一张旧报纸似的的老脸。我的目光又转移到刘强的脸上,刘强胖了,脸上长出许多粉刺,油汪汪地封锁在表面的那层妆下。这与我记忆中的他有很大差别。那会儿他白白净净,春夏只穿X款白色纯棉衬衫,秋天则加一件X款米色大衣,冬天再加一件X款白色毛衣,总之他所有的衣服都是那几个颜色。住在一起之前我曾以为他不换衣服,直到站在他的阳台上,我被那一片整齐的白色惊呆。

再后来我们就习惯了,习惯了刘强的卷发器、面膜、卸妆油和香水,但我们每天还是把它们当做新鲜事来说。强儿又在洗澡澡了,强儿又在搽香香了,强儿又在扑粉粉了。我和肥男当时都是单身,也没有固定工作,夜里只能对着电脑,不是打游戏就是看片。而刘强告诉我们,他有个日本女朋友。这个时候,我们脑子里浮现出日本色情片里的女优。她长的一定不差,因为刘强是个很挑剔的人,他各种行为和一屋子进口日用品都告诉我们这一点。我们期盼着那个日本女人的出现,但她从没有来。后来,我们互相暗示刘强是个同性恋,肥男当着他的面开玩笑,赞美他的臀部和大腿,有一次甚至还伸手掐了一把。这个时候刘强都会咧开嘴笑,那种表情就像大人哄小孩子。网上有新闻说,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在变化,男人都追求精致的五官和搭配,漂亮得像女人,还举出好些当红的男明星做例子。我和肥男都说这是狗屁,女人永远不会喜欢像女人的男人!

大概就这时候,“外卖”出现了。刘强说这是他同事,我们信了,半个小时之后,房间里传来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叫声。我平时不关门,站起来转个身就到了门口,厅里特别暗,肥男竟然没开灯,我愣站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黑暗,看见肥男坐在沙发上,手机屏幕上的光映着他的脸。他看着我,招招手,轻声说,过来。我走过去,在他旁边的一张独立的沙发凳上坐下了。刘强的门缝里透出光,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够专业的啊!”肥男说。

我说:“那声音就像刘强拿着根一米长的棒子追着她捅似的。”

肥男笑出声,拍着大腿对我竖起大拇指说:“有你的啊!你应该写诗!”

后来就安静了。房间里响起拖鞋敲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床吱呀一声,有人站起来,脚步声也响起。门锁动了一下,房门开出一条缝,屋子里的光线透出细细一条。我和肥男都很紧张,开灯已经来不及了,我们俩就这样双双坐在沙发上,面朝刘强的方向,一时间脑子空白。如果刘强走出来,打开灯,看见我们俩对着他的房间坐在黑暗里,会怎么想。

门轻轻地开了,屋子里射出的光线让我们飞速眨了几下眼睛,随后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暴露在我们的视线,她双手扶着两边的门框站着,看起来有些疑惑,很长时间都没有移动步子。我们突然想到,她从光亮的地方进入黑暗,有那么一会儿是看不见的。并且,她也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儿。我们只是静静坐着,她有些慌张,手在墙壁上摸了几下,跌跌撞撞地走到玄关,打开大门走出去。肥男站起来打开灯,对我笑了一下,十二点了,他说。

后来,我们就开始在背后叫她“外卖”。一个女孩,第一次去一个男人的出租屋,二话不说就上了床,完事儿之后,男人躺着,自己摸摸索索走人。半夜十二点,叫个车都难。

“她不是鸡是什么呢?”肥男说,一边扒拉快餐盒里的饭。

新郎新娘举着杯子朝我们这桌走来。真是一个土气的婚礼,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刘强穿西装的样子蠢得要命,新娘倒是比以前漂亮了,妆画的得体,头发盘的好看,举止也大方。记忆中外卖的样子在现场的冲击下变得模糊,我大学老师曾说,现代社会女人的适应能力比男人强,她们更易摆脱阶层的影响。我想他说的没错,目光下移,我看见新娘的小腹微微隆起。

大家都站起身,举杯。龚飞南已经独自喝了很多酒,神情凄惶地都看着新娘,像条狗。我也盯着她看,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们,她没理由不记得,但她就是没看我们一眼。他们俩对这桌的客人一视同仁地笑笑,在一堆人的簇拥下转到下一桌。那一桌差不多都是我们同龄人,却很热闹,我猜那些应该是他的同事什么的,新郎新娘站在那边,笑的也比较大声。我环顾我们这一桌的客人,除了龚飞南,都是老人、妇女、小孩。刘强还是那样不把我们当回事,我记得当初合租的时候,他对送外卖的都比对我们热情,让人家下雨天小心,戴手套带伞,弄的那个送外卖的大叔受宠若惊,一定要帮他倒垃圾。我和肥男从没见过他这么热情洋溢,那个大叔都够当他爸了,他讲话就像领导慰问受灾群众。

旁边那一桌在起哄,他们拉着新郎新娘,似乎是要他们交待认识经过。我竖着耳朵听,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好像是旅行、海岛什么的。我和肥男当初都觉得她是网站上叫来的,或者是手机上约的。刘强说的是同事,她当然不是同事。因为刘强从来不让她跟我们说话,我猜他是怕她露出破绽。这就使得她更像“外卖”了,因为每次都一言不发,来了就进房间,办完事儿就走。其实这有什么?刘强何必在意,叫鸡就叫鸡吧。至于他的日本女朋友,我们确定她一定不存在。

有些事情刘强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了,一定不会请我们来他的婚礼。我们本来就淡薄的情谊,早就该烟消云散。

事情回到当年当月,那天晚上十二点过后,外卖已经离开,我回到房间锁了门,打开吉泽明步的片子狠狠撸了一把。所以说我是个孬种,上天永远不会眷顾我这样的人,因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肥男追了出去,他在附近的一个路口找到了孤零零的“外卖”,她在那儿打车。肥男是这样讲述的:“那天的马路就像一条黯淡的星河,她纤细的手臂在夜空中平举着,好像一只即将起舞的精灵。”我敢保证那段时期肥男见到任何女人都想来一发,他二十七年从没交过女朋友,没约过炮,也没叫过鸡,他肯定憋坏了。

据肥男说,那天他陪着外卖沿河一路走。他说要帮外卖打车,外卖接受了,但俩人等半天也没见车。河岸边种杨柳,还种着其他花草植物,路面铺小石子,外卖穿着高跟鞋,走两步就崴个脚。俩人越靠越近,肥男闻着外卖身上的香气。其实很难说那香气到底是外卖的还是刘强的,因为刘强总是很香,外卖出来也没有洗澡。反正管他呢,肥男就是闻着外卖身上的香气,身体一阵战栗。他在月光下仔细观察外卖,外卖低头不说话,头发盖住半个脸,他只看见外卖的鼻头,这鼻头略大,但是光滑细腻,白净水润,上面好像附着薄薄一层汗,又好像萦绕着淡淡雾气。一个夜间跑步的男人喘着气从他们边上跑过去了,大概因为静,或是男人已经跑得很累,他的喘气声特别大,就像对着肥男的耳边吹气一般,肥男又战栗了。他一直陪着外卖走,走到再也没有小路和植物的地方,他们俩暴露在大马路上。出租车来了,外卖走了。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有没有对话,应该是有的,也可能没有。肥男自认为是个诗人,他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诗性”,但配合他的人并不多。外卖能在大半夜和他这样无声地并肩走,也真挺不容易。此后的每个周末外卖都来,基本上情况和第一次一样,进门、打炮、出门。只是有了一点小小的差别,她如果看见肥男坐在沙发上,都会对他笑,嘴也张得大大的,好像要说什么话。这时刘强会有些尴尬,他显然不愿意外卖开口说话,三步两步走进房间,外卖只得紧随其后。刘强怕什么呢?怕我们怀疑他们的关系?怕我们询问他的日本女友?他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那些个周末太难熬,外卖无休无止地在刘强的房间里叫。她的行为也日渐大胆,从踮着脚进门到踩着高跟鞋踏在地板上。那地板可是我和肥男拖干净的,一三五是我,二四六是他,刘强永远早出晚归,拖地的事儿从来不干。外卖就那么踩在我们地板上,高跟鞋哒哒响,就像踩在我们脊骨上似的。有时她还穿着雪白的浴衣从洗手间出来,裸露的肌肤上飘浮着带香味的水蒸气。我们四只眼睛扫射着她,她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最后我们用一种很男人的方式报复了她:她洗澡的时候,肥男用我做的飞机杯撸了一管,然后在她的鞋子里放进那只用过的避孕套。我还记得那天她绷着脚尖往鞋子里踩,发出的那一声尖叫。

不久之后,肥男告诉我,他和外卖恋爱了,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

龚飞南在我眼里,一直还算正常,虽然他有时候会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但我始终认为,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并且知道分寸,因为他从未真正惹出过什么事儿。大学时候,他曾经号召同学罢课,理由是他认为自己没学到东西,并且不知道我们专业开“思想政治”课有什么用。他在下课之后堵着门,把我们所有人关在教室,让我们投票,胆小的女生们都缩在一边,吓坏了。男生们则各有各的态度,这事儿最后当然没成,他也没再闹腾。后来,他要求在这门课上读诗,读他写的诗,他写毒奶粉、地沟油、塑料、甲醛、转基因,然后跳起来骂“我操你们的妈”。他的口水四溅,额头上密集的红疙瘩由于震怒而爆裂,流出黄色粘稠的液体。我们温柔美丽的女老师被吓坏了,她说:“飞南啊,你不要这么愤怒,你找个女朋友,谈谈恋爱就好了!”再后来,他翘掉了思想政治课。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老拿思想政治课出气,大概是这门课的女老师太漂亮了。

特别归特别,评奖评优,入团入党,龚飞南什么都没落下。他总是在大家聚会的时候板起脸,质问我们为什么不严肃,然后露出被世俗所伤的表情。他似乎藐视一切,却喜欢在简历的背后附上长长的一封信,列举学院各位教授的各种头衔,然后加上一句,他们肯定了我。尽管如此,这样一封长信也从未帮助它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现在,我看着餐桌另一头的龚飞南,他的样貌与几年前无大改变,甚至还穿着当年寝室里那件大红运动服,唯一的差别只是那红色有一点儿淡了。

龚飞南的目光扫过来,和我对上了,我连忙低下头去,有些后悔自己对他那一笑。我打开手机游戏,感觉到一个身影在身后晃了几晃,龚飞南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拍了拍我的肩。

“你还玩儿这个呢!”他说,是我熟悉的嘲讽语气。

我抬头看他一眼,重新把手机插进兜里,冲他笑了笑。

“出去聊会儿?”他说。

当初肥男告诉我,他和外卖恋爱了。但事实是,外卖依旧每个周末进出刘强的房间,叫声也没有变得小一点儿。肥男对我的解释是:“这两者并不冲突。”

肥男在每个周末的夜里,都会在外卖走后的五分钟之内追出去,追出去的时候他穿着跑步鞋、运动衣,当外卖看见他的时候,他以专业的姿势在跑步。外卖没有打到车的时候,一个人沿着马路向前走,肥男在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跑,偶尔停下来做个锻炼,压压腿之类。肥男还有绝活,他在大学的时候是“跑酷”社团的,就是那种通过加速助跑和身体协调能跑上一面墙并做一次后空翻的类型。因为这个做不好很危险,肥男很少在我们面前尝试,但在跟着外卖跑步的一个夜里,他做到了。当时四周寂静无人,他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外卖前方五米处的水泥围墙,然后一个后空翻,翩翩而落。

外卖尖叫了一声,随即说:“你好厉害!”

肥男对外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觉得性和爱是可以分开的么?”

外卖对肥男说的第二句话是:“我鞋子里那只避孕套是你放的么?”

我不敢相信肥男和外卖就这样开始了恋爱。从那时候起,每个周末外卖从刘强的房间出来之后,肥男就像保镖一样站起来,为外卖打开门,护送她离去。剩下的近一个小时,就是肥男和外卖的约会时间,这段时间他们都走在大马路上。

外卖其实住的不远,不用一个小时就走到了。现在女孩子出门都爱打车,逛街却永远不累,外卖也一样。她能够每次都让肥男陪着步行回家,实属难能可贵。就这一点,日后便被肥男列为他们之间爱情存在的佐证。

“她绝对、绝对、绝对是喜欢我的!”肥男说。

我不知道肥男和外卖在一起的具体情况,只知道肥男在那一段时间里的思想和行为都超出我的理解。客观的说,这可能发生吗?一个女人跟一个屋子的两个男人恋爱,跟一个打完炮之后,由另一个送回家?

但事实就是这样,我经过一番思考后得出三种可能性:一、三个人中有一个人不知道这种关系,只能是刘强不知道。二、三个人中有两个人不是恋爱关系,我倾向于肥男自作多情。三、三个人中没有恋爱关系,也就是说,外卖是个“鸡”,她下班之后,谁管她干什么。列出以上三种可能性之后,我突然又想到一种可能性,这最不符合常人的逻辑,但最符合肥男的叙述:外卖是个“鸡”,她上班的时候和刘强打炮,下班的时候和肥男恋爱。肥男不是说吗?“这两者并不冲突。”

这符合肥男的救世主心态,他一直想做点特别的事儿,那次他终于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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