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年底,我和娃他爹计划去爬华山,时间选在12月31日,一年的最后一天,爬上山顶后可以看看新年日出。
只计划了两天行程,我们也没带什么行李,轻装上阵。下午的天气并不怎么好,到达山脚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天空灰蒙蒙的似乎是要落雪,山下原本的残雪还没有消融,踩在脚下虽不怎么打滑,但对爬山这种活动来说还是有一定风险。
不时走到一个村子外面,那里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的残雪有几块已经化了,露出斑驳的土地,像一块块秃斑,周围是一圈高低起伏的矮墙,墙角丛生着半人高的枯萎茅草不住随着山风摆动,空地前端我们要行进的方向是入村的路口,空荡荡的,四下没有人声,只有山风刺骨,夹带着飒飒的哨音。
积雪踩在脚下咯吱直响,除了我们踩过的地方别无它痕,想必是冬日太冷,村民都在家围着炉火团坐取暖吧。正走着后面传来小女孩奔跑嬉闹的声音,我转头,看见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奔过来,一路举着手欢叫,不远处一个少妇盯着脚下的雪地跟在她后面,一边把自己鬓边飞扬的头发掠开,一边叮嘱小女孩慢点跑。这时后面络绎的走过来几个人,是一个中年的男人带着两个稍大的小男孩,其中一个小男孩也呼叫着跑过来,想必他们是一家五口。
小男孩奔到我前面,突然蹲下身去抓起地上的白雪团成雪球笑着扔到我脚边,我一时也玩心四起,从地上抄起雪团向他脚边回抛过去。这时天开始慢慢暗下来,小男孩咯咯笑着还蹲在那里,我也蹲下来两手扒着地上的白雪,没扒几下,却发现雪越来越脏,跟泥土混在一起,也团不住雪团了。于是挪动一下换个干净的地方继续扒,可是抬眼一看,还哪里有干净的地方,周围重重叠叠全是和着泥土的脏脚印。我暗自纳闷,之前这里并没有人走过,小男孩一家也是刚到,怎么会突然多出这许多脚印来,还乱七八糟叠在一起。我向周围看去,天色已经暗的只能看到人影,还是我们七人。
小男孩站起来开始跑动,我视线追着他也转过身,转身后发现不远处堆着一个小小雪人。那是一只瘦瘦的大象,颜色灰扑扑像是雪混着泥土堆起来的,高度还不及我的膝盖。大象屁股对着我,脑袋冲着出山的方向。刚才我们走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个雪人呀,总不会是其它两个孩子一瞬间堆起来的吧。几个孩子还在周围跑动嬉闹,我走过去绕到大象前面去看,大象头埋的低低的,两条前腿边各燃着一支细细短短的红烛,红烛几乎燃尽,烛脚摊着一堆烛蜡,混着地上的泥水肮脏不堪,烛焰在山风里来回闪烁,明明暗暗难怪在大象后面几乎看不出。借着明灭不定的烛光,我向大象看了一眼,大象头的位置是凹陷在肚子里的,表面斑驳,映出奇怪的影子,头顶中间竖着写着一行字,山阳村杨祖德爱子杨乾宝之墓。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这大象哪里是雪人,竟是一座墓碑。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了小孩子的嬉闹,只留下山风的轻啸和脚踩雪地的咯吱声,我再环顾一下四周,只有我和娃她爹站在原地,再无半点人影。我脑袋嗡嗡直响,赶紧过去拉住娃她爹的手。
天已经暗了来不及往回走,只能硬着头皮先到村里去,等天亮返程。远望去村里也是一片死寂,看不到灯光。村外的空地在村口处收窄,就像一个漏斗的形状,原本只长着茅草的空地一侧整整齐齐的耸起七八个小小土丘。我朝那些土丘看过去,竟是些小坟包,没有墓碑,只在坟前歪斜插着木牌,料想是写着逝者的名字了。我们不敢细看,匆匆往村口走去。
村里昏暗一片,脚下的是极简朴的土路,路面坑坑洼洼留着不少细长的车辙,路不怎么宽,大概只容许一辆汽车通过,两边低矮土墙圈起的院子已有三分颓败,院内屋顶的瓦片也残缺不全,顶上生长着不少杂草,村里三三两两的树木跟着山风晃动树枝,看上去煞是凄清。走了一阵也不见有人,我们正在发愁,突然不远处一个穿蓝色羽绒服的身影一闪,拐进右手的一条小路。我们大声招呼,不见有回音,于是紧走两步跟了上去。
拐过弯终于看到有灯光从一个院子透出来,灯光昏黄如豆。我们如释重负的疾跑过去,院门洞开,屋里团团坐满了人,看到我们出现在门口,正惊疑不定的向我们看过来。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隔了好久屋子中间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姐才皱着眉头问道:“你们是谁,到这来干嘛?”
我们简单述过先前的经历,待说到突然出现的大象墓碑和消失的一家五口,那大姐和乡邻交换一个不安的眼神,说到:“今晚你们就随便歇在这儿,明儿赶早下山去,我们很忙也顾不上你们,你们也看见了,”她指指围墙,“明天我们这要做一场大法事。”
我们这才向屋里左右看去,墙边一溜果真竖着五杆招魂幡,缠缠绕绕的白纸从竹竿顶垂下来,蓬蓬的一堆,中间夹杂着几根长长的金色纸条。墙边地上放着一堆堆麻黄纸的纸钱,旁边放着几个火盆,里面盛着燃剩的纸灰。
我们不敢多说话,进屋靠墙边坐了。坐了不知有多久,屋外已经完全黑了,大门黑洞洞的张着,没有人出声,只有一个老汉吧嗒的抽着旱烟,空气里都是呛人的味道。过了会门外传来说话声和哈哈的笑声,抽烟老汉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站起身用脚碾灭,说了声“来了”。
屋里的人一起起来向门口迎去,只见一个穿黄袍戴黑冠的胖道士被迎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灰蓝短袍的随侍,“今年还太平吧?”道士跟众人寒暄起来。众人一边应和,一边忙忙的倒了茶水,把道士让到桌边。待到说了村外空地的墓碑,抽烟老汉指了指我们说:“就是这两人看见的,他们都是外人,过来爬山的,让明天一早就走,不会碍咱们事吧。”道士朝我们看了一会,说:“既然来了,明天就跟着一块去。”然后和众人讲起了第二天的事项。我们两面面相觑的交换了个眼神,全然不知发生什么事。之前的大姐端了两杯茶水递到我们手里,才轻声向我们说了事情原委。
原来八年前小村还是一派祥和,因为靠着华山后山,有不少游客会走后山险道,政府就准备对这进行开发,改造一个旅游村,旅游村改造项目工程巨大,需要原来的村子都搬迁到市里去。市里的安置小区据说不错,但是村里人祖辈都生活在山脚下,虽不富裕,其乐融融也是有的,于是就总有人要拒绝离开。搬迁项目僵持不下,就有人动了强拆的念头,不慎房倒屋塌,屋里熟睡的三个小孩也一起被埋在屋梁底下,农忙回来的夫妻二人见到惨景悲痛欲绝,也服毒随自己的孩子去了。见到出了人命,搬迁项目也叫停了,只拨了一大笔款让村里安葬一家五口。村里清空了残断房屋,在村外清出一大片空地,安葬死者后剩下的一大笔钱家家均分了。这之后村子就一直不太平,一家一户挨着死人,村里人都说是因为贪了他家的补偿款,被冤鬼索了去了,于是村里各户都把分到的钱拿了出来在那一家五口坟头烧了,又请了道士连作七天的大法事,这才止住村里像瘟疫一样的死亡事件。村里人惧怕类似事件再上演,就都陆续的搬出了村子,余下的每年年初都会请法师再做七天法事,告慰死者安抚生者。我们看到的幻像应该是那一家五口回灵。
听完故事我们也不敢睡,就在墙角互相靠着打盹,迷迷糊糊听到唢呐响起,混着沉闷的鼓声。一睁眼周围已无一人,门外人影幢幢,村民已经都到了外面,门外天空深蓝,天已快亮了。
这时有几个大姐走进屋,把一张大方桌在墙边摆好,最里边摆上一男一女和三个小孩的照片,照片前点燃两只大大的蜡烛,蜡烛外面包着画了图案的塑料纸防风,再进来几个人依次把一碟碟糕饼零食供在桌上。我们不敢在屋里多耽,就跟着村民走到外面。
外面已经用黄布搭起一座帐篷,中间和四角用竹竿撑起,中间尖顶和四角都各竖着三面小小黑旗,帐篷前面摆放着一张长桌,桌上堆着一沓符纸,还有五帝钱、桃木剑、镇魂铃等物,那黄袍道士和随侍正在一边各自用饭。等到天完全亮了,村民们围着帐篷站定,唢呐和皮鼓已经搬到帐篷下演奏,那两个随侍打坐在地上,黄袍道士大喝一声,嘴里叽里咕噜的念了一通,随即左手抓起一把符纸撒向天空,右手执了桃木剑飞舞,每刺一剑剑头都点在符上,符纸飘摇摇落下竟无一点遗漏。舞了一阵,道士收式打坐,村民喧哗着散开,抬出十几张方桌在路边依次摆了,摆上酒菜开始喝酒划拳。一位大姐拉了我们两找了张桌子坐下,叮嘱我们要多热闹就多热闹,人气高涨可以挡煞。
就这么闹了一天,天色渐晚,天快黑就是要正式请灵的时候了。村民们都披上白孝,村道上已经燃起一溜蜡烛,蜿蜿蜒蜒拐过出村的那条小路看不见了,蜡烛后面各插一面纸旗,被烛光扯出长长的影子,映着村民的白衣说不出的诡异。那道士举手虚空按了按,示意村民们停住喧哗便沿着烛光小道走去,五名身板结实的大哥各执一杆招魂幡跟随其后,接着是村里剩余的男人,最后跟着乐队。大姐拉了我两随着村里的女人们在路边跪了,叮嘱我们,等他们回来,乐声不停不要抬头去瞧。
跪了也不知多久,天已经全黑。听到远处唢呐乐声响起,声音渐近。我盯着面前的地面,心里突突直跳。等那队人拐进小路,已经可以听到唢呐声里夹杂着道士的铃声和呼喝,那道士走进屋里,五名执幡的大哥也随着进了,其余村民在门口一一跪下,乐声终于停了。
村民把门口堵了个严实,看不到屋里的情况,只听见道士口里念唱奇怪的字句,在人缝里看见黄色袍角飞舞。唱了一会,那道士命各人在帐篷下拿了四根香点了,进屋悼念。
等那些男人进屋拜过,一位大姐领着我们进去。屋里道士和两位随侍在供桌旁打坐,桌前并排靠着五杆招魂幡,五位接灵的大哥还跪在桌子另一侧,每人肩上赫然印着两枚浅浅的泥手印。我屏住呼吸不敢再看,赶紧恭敬的举着香向照片三鞠躬。拜完,大姐又领我们出去和其它村民坐了继续喝酒打牌,说要这样一直保持有人进去上香,保证烛火不灭,等到七天法事结束送完灵就圆满了,中间不能出任何岔子。我们不是村里人,已经拜过灵,明天天亮就可以走了。
正说着,屋里传来一声惊呼,大家都跳将起来朝屋里看去,只见那五位接灵的大哥都倒在地上,五根招魂幡也已倒了,黄袍道士正提着桃木剑在屋里来回奔舞,口里念念有词。屋里光线乍亮,供桌上两根红烛的烛焰飞窜的老高,一阵阵尖厉的啸叫传出。声音刮着耳膜,我背后一阵发冷,头皮都要紧缩起来。随侍从屋里奔出,一人一边在门口守了,手里拿了大把的纸钱望空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