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归来(十四)

第十四章

1

在王雪梅的帮助下,林春的数学成绩提高很快。林春说:“过去我觉得数学像天书,可如今枯燥乏味的演算、莫名其妙的公式、不知所云的概念在你的描述中都变得生动起来,有时还觉得妙趣横生,挺有乐趣的。”

“只要掌握了正确的学习方法,数学就不难。”王雪梅说。

“自从你和我妈妈谈话以后,她像变了一个人,对我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爸爸还主动向我赔礼道歉,说过去对我关心交流太少,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有时我都产生幻觉,这是自己从前的父母吗?”

“是不是同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近了?”

“我觉得离北大的校门越来越近了!”

这时,其加穿着牛仔裤,背着双肩包走进校园。他说:“王老师,我就知道你放假又没回老家,下了飞机我就直奔学校,果真如此。”王雪梅问起他的大学生活和职业规划。其加说他在大学开拓了视野,锻炼了品质,将来一定回家乡创业。还说这次回来想接阿爸阿妈去北京看看天安门、长城。

林春一眼就猜到他是王老师经常说起的骄傲,拉住其加非要他介绍成功经验。其加说:“我哪有什么成功经验。当初我可是一个连汉语都不会说的藏族孩子,数学更是一窍不通。是王老师给了我飞翔的翅膀,我才有了要去外面看看的想法……”其加说起他难忘的高中时代,讲述了一件件难忘的故事,言语间有对王老师的感激,也有自己进步的喜悦。围过来倾听的同学越来越多,其加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你们各位比我当初的基础好多了,只要相信自己,就一定会成功。”临走,其加从背包拿出两桶麦乳精递给王雪梅,“老师,别太辛苦了,好好保重身体。”说完,又摸出一条精美的领带,“替我送给浩天叔叔。你俩的恋爱进展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我一定回来参加!”

其加走了。王雪梅平静的心再起浪潮,心底深处始终不愿放弃的那份眷恋又弥漫开来,侵蚀着她的心。

王雪梅在教学上顺风顺手,杨丹丹的课题研究却举步维艰。红景天的药性成分虽然已经有了初步了解,但由于没有足够的动物试验和临床应用,还无法掌握药品的有效率,其毒性和副作用也认识不足。不仅如此,受设备和技术的限制,在制剂分析和质量控制方面更是困难重重。又要搞药品开发,又要正常上门诊,还要照顾孩子,杨丹丹忙得焦头烂额。上门诊她就把蓉蓉锁在家里给支画笔,下班进实验室,就留几块干粮给杯水。经常是半夜回家,孩子要不饿哭了就是倒在床上睡着了。这两天,蓉蓉发烧咳嗽也没时间带去检查,喂了两片感冒药就走了。下班回家发现蓉蓉更烧了,杨丹丹心急如焚,赶紧背起来往外走。出门就碰到吴医生,她说:“红景天的药性报告出来了,同你分析的一样,有效成分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快去看看。”杨丹丹说:“看什么看,没看见孩子病了吗?”吴医生摸摸孩子的头,“这么烧,快送去检查,别烧出肺炎!”

“我不干了,从今天起,我正式退出科研组!”

“你可不能打退堂鼓!”

“我为什么就不能打退堂鼓?”

“你是骨干,你是主力……”

“我是孩子的妈!”

自从蓉蓉说过希望妈妈给自己生一只小白兔,李小虎一直记住这件事,答应一定给蓉蓉找只兔子玩。此时,他抱着一只白兔走过来对蓉蓉说:“这就是你妈给你生的小白兔,拿去玩!”萎靡不振的蓉蓉突然抬起头,“我从未见过穿背心的小白兔!”杨丹丹把蓉蓉放在李小虎怀里,“快帮我送蓉蓉去看病。”

儿科医生做了检查,说急性肺炎要住院。杨丹丹去办住院手续。李小虎抱着孩子去打针。德吉见李小虎抱着孩子走进来,一脸惊讶。她说:“都有孩子了还和我谈恋爱?”李小虎说:“谁和你谈恋爱了?”德吉摸摸蓉蓉的小脸,“告诉阿姨,他是不是你爸爸?”蓉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轻声呢喃:“爸爸!”李小虎懊恼不已,转念一想何不假戏真做,从此摆脱纠缠。见杨丹丹办完手续走进来,李小虎就在哭闹着不愿打针的蓉蓉脸上亲了一口,“蓉蓉乖,有我和妈妈在,不怕啊!”说完看看德吉,“阿姨技术可好了,一点都不痛。”德吉一针扎进去,蓉蓉果然不哭了。杨丹丹抚摸着李小虎的肩,恨不得亲他一口。李小虎抱着蓉蓉走出来,看见德吉可怜巴巴的样子,暗暗好笑。

徐致远回来,杨丹丹就让他赶紧把工作辞了一起带蓉蓉回老家。她说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不想再坚持了。徐致远说:“你的研发正进入关键期,而我的工作刚走上正轨……”杨丹丹说:“工作,狗屁工作!”

蓉蓉哭起来。徐致远赶紧走过去哄。杨丹丹不许他碰孩子。徐致远说:“乖儿子,给妈妈说别生气了。”杨丹丹说:“不是把儿子托给同事就是锁在屋里,不是被水烫就是被刀伤,感冒头痛都成了家常便饭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还是医生,竟然没时间给孩子看病,谁相信!”

徐致远觉得自己亏对她和孩子,没有资格说什么,只好再次发动蓉蓉。“给妈妈说,以后我不生病了!”蓉蓉还没开口又咳起来。杨丹丹摸出手绢擦擦蓉蓉的嘴,再擦擦自己的泪。徐致远说:“过去那么难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条件改善了,有了好几个菜市场,想吃什么都买得到,就连拉萨的夜晚也时不时下一阵雨,说明氧气越来越多了嘛!”杨丹丹说:“多个屁,那几滴雨水还没我眼泪多。物质再丰富也代替不了氧气,我天天搞研究,会不知道缺氧对身体的伤害?”

徐致远一时无语,看见她头上一根白发,伸手去拔。杨丹丹打开他的手,“为了你和孩子,我的头发都快白完了!”徐致远说:“是,都白完了!”杨丹丹忽然焦急起来,让他看看到底有几根白头发。徐致远赶紧凑过来扒拉她的头发,俩人瞬间都忘了刚才为什么吵。

张浩天他们知道蓉蓉住院,都轮流来医院帮忙照顾。有他们的宽慰,杨丹丹急于离开西藏的心情暂时得到安抚,工作,生活又恢复了常态。

蓉蓉出院后,徐致远又出发了。他举着小红旗走进饭店,迎面碰上从旋梯急匆匆走下来的黄菲菲。黄菲菲看见徐致远就把卷发拉过来遮住半个脸,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忙中出错,怀中的小包掉下来滚到徐致远脚边。她跑下来捡起黄灿灿的佛像,扯下脖子上的纱巾包裹。徐致远说:“你不知道倒卖文物违法?”黄菲菲警觉地看看四周,“我只是帮他们送货。”

“出了事,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有什么办法,钱不够花,总得找门道。”

“你俩都有固定收入,怎么就不够花?”

“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麻将桌上放一炮。”黄菲菲把徐致远推到一边,“你要是告诉他就别想再当导游。”

正当徐致远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周逸飞,周逸飞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周逸飞掏出几个光怪陆离的玻璃瓶,说黄菲菲买了一堆国外化妆品不知怎么用,让他帮忙翻译。是不是用倒卖文物的钱买的呢?徐致远边想边说:“先用这个清洁皮肤,再用这个保湿护理……”周逸飞说十几道工序谁记得住。徐致远就在瓶子上标上数字。周逸飞说:“这个办法好!”

闲聊了几句徐致远要走,可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一吐为快,把黄菲菲的事全部告诉了他。周逸飞听了并不吃惊,好像早就知道自己培育的罂粟迟早要变成海洛因似的。他点起一支烟不紧不慢地抽,“有把柄在我手里,无疑增加了我讨价还价的筹码。”徐致远的反应速度远远赶不上周逸飞思想的飞旋,明白过来说:“你可真是,为了自己的仕途把婚姻家庭搭进去都在所不惜。”

“这就叫有得有失,各取所需。她在外面做什么我不管,只要她老爹把我的副县解决了就行。”周逸飞指指墙上的“上善若水”四个字,“就像这水,不管遇到多少阻力,始终情归大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自己不安他的现在,他却在畅想未来。徐致远耐着性子听他解释完老子的“上善若水”,说:“涵养很深啊!”

“你想批评我?”

“我想发火,我想骂人!”

徐致远走了。周逸飞把桌上的瓶瓶罐罐打翻在地,骂道:“一不做二不休!”他说的“一不做二不休”就是决定今后同黄菲菲没有夫妻生活,但依然维系婚姻契约的意思。他认为,虽然不能离开这棵大树,但要保持情感的高洁。

2

王雪梅结束毕业班最后一堂数学课,对即将跨进考场的学生说:“同学们,我只能陪你们走到这里了。此时有许多话想说,或是努力,或是不舍,或是祈盼……千言万语汇成一个词,那就是加油!”王雪梅的目光扫过每个同学,“对你们来说,此时是高考临近,对我而言却是离别将至。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有一片天空等着你们去翱翔,而考场就是你们起飞的地方。祝你们成功!”

王雪梅走出教室,陈西平捧着一大把向日葵从墙角走来。他红着脸说:“春天,不知是谁在工地扔了一把葵花籽。发芽了,我就去浇水、松土,看着它们一天天长高,我就想……”其实他想说“我就想在你生日那天摘了送给你”,但不知为什么突然要改变初衷,“我就想,这些向日葵每天跟着太阳从东转到西,第二天它们又是怎么转回来的,难道是猛一回头……”见王雪梅笑了,陈西平又说:“本来想等熟了连盘子摘下来送你的,可等不及了,我就要去昌都修机场了。”

这些日子,王雪梅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沐浴朝阳或身披晚霞,同他在学校食堂并肩而坐,一起去开水房打水。已经习惯他给自己削铅笔、泡热茶、送苹果了,突然听他说要走,心中涌起万般不舍。

“你喜欢向日葵吗?” 陈西平问。

“喜欢!”王雪梅点点头。

“我还担心你骂我土气呢!”

“怎么会,金灿灿的花瓣,充满生机,给人希望!”

“有时候,我觉得向日葵就像你和你的学生,他们是葵花你是太阳。有时候,我又觉得像我们,我是向日葵,你是太阳!”

王雪梅发现陈西平眼中充满了柔情,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陈西平被她看得手脚无措,把头扭到一边。从悄悄爱上她到偷偷窥视她,从喜欢和她靠近到渴望得到她的爱情用了整整六年时间,如今还不知道最后的结果。这一走会不会就是无言的结局呢?他说:“下次再见还不知什么时候。你,会给我写信吗?”王雪梅真真切切感觉到了爱情的来临,可她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份迟来的爱。她避开他的目光,闪烁其词:“写信嘛,也许……”说这话时她很纠结,明明渴望爱情,希望被人挂念,但心中一个人让她欲罢不能。当陈西平再次重复“你会给我写信吗”,她没有回答,而是动了动脚指头。

她犹豫不决,难下决心,这样的结果让陈西平暗自神伤。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要喷薄而出,必须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一下。陈西平低下头,“那我走了,你多保重!”走了几步才发觉花还在自己手中,刚回头就听见学生喊“王老师”。他把花塞给王雪梅,转身要逃,袖口上脱了线的毛衣丝丝缕缕缠绕在花瓣上让他不能脱身。情急之下,他咬断线头跑了,转身刹那间泪水滑落脸颊。

陈西平跑得飞快,转眼间就消失在校园尽头。泪水太多、也太急,一下子就模糊了陈西平的眼睛。为了不让王雪梅看见自己伤心狼狈的样子,他没有去擦,而是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跑,撞到一棵杨树上才停下来抹了一把泪。他觉得自己不但滑稽可笑,还非常可怜。看见稀稀拉拉的杨树叶,陈西平愣了一下。“送你的时候,正是深秋。我的心像那秋树,无奈潇洒一地,只把寂寞挂在枝头。你的身影是帆,我的目光是河流。”没想到自己为王雪梅抄了那么多汪国真的诗,觉得这一首是最不可能用到的,今天却情境交融。

王雪梅捧着向日葵看着陈西平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回想起同他相处的每一段时光。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时刻都能感觉到他的丝丝温暖和涓涓深情。因为有了他的关心和陪护,那些平淡的日子才变得些许生气和光彩,那些寂寞孤独的日子也多了许多慰藉和温暖。此刻,她觉得内心悄然变化,仿佛看见向日葵的花盘上飞舞着金黄的蜜蜂,漫天都是,漫天都是。

林春老远就看见有人给王雪梅送花,走近才看清是向日葵。她说:“好土,不过还挺特别!”王雪梅把花拢了拢,问她高考准备得怎样。林春说:“厉兵秣马,志在必得!”

“别得意忘形,过于轻敌。”

“你不是说如果缺乏自信,比赛就等于提前结束了!”

“我还说过,自负就等于自杀!”

“放心吧,老师,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林春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笑,“以后我也要让男朋友送我向日葵。真的很好看!”

3

胡坤连续创造奇迹时,何帅也迎来了事业的曙光。苦苦盼了六年,他终于等到了要建水电站的消息。地位书记在会上说:“这是我们阿里地区有史以来兴建的最大一座水电站。这是阿里人民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对于推动我们地区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局长在会上表示,一定会全力以赴做好方案设计,确保施工质量,加快工程进度,争取早日建成水电站并投入使用。书记一再嘱咐这笔投资来之不易,一定要科学设计,优化方案,把好质量关,用好每分钱。

为了确保设计质量,方案确定之后,何帅再次深入实地对地质构造、水力资源、建坝环境等进行详细勘察。经过多次论证,最终选择了一个理想位置。何帅站在高坡上环顾四周,给局长介绍:“上、下两个水库均可利用相近的天然河道和湖泊蓄水,而且距离也刚好合适,这是我们多少年前就看好的,这样的自然条件难找啊!”

局长说:“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狭窄的山口可以蓄拦大量河水。库区上游降水丰富,而且水坝面积足够大,落差也符合要求。”

李进说:“地质条件也不错,周围没有发现石灰岩,山体坚固,地质稳定。而且附近又没有村庄和农田,有利于电力传输。”

何帅说:“终于要梦想成真了,反倒有些伤感。”

局长说:“只要能建成水电站,过去那些苦就没有白吃。”

何帅把图纸收起来,坐下来啃了一口烧饼。李进摸出一袋咸菜带出一张纸。他把那张纸慢慢展开看了一阵,然后递给何帅。“我儿子画的,奇迹啊!”

何帅接过来仔细端详,看不出奇迹在哪。这是一张水电站的素描,线条歪歪扭扭,画面涂涂改改,何帅不知道他要炫耀什么。

李进说:“我知道你会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儿子十岁了,画这样的画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可是对一个患自闭症多年的孩子来说,这就是奇迹!”

“自闭症?没有听你说过啊!”

“医生说是长期和父母分离造成的,是我们欠下的债啊!”

“不能治了?”

“医生说太晚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期。过去,孩子根本不和我说话。去年我陪了他半年,情况慢慢有了好转。我就给他讲西藏的故事,讲我的工作,讲水电站的发电原理。临走,他就给我画了这个。”

“还是把儿子带在身边吧,说不定病就好了。”

“带来?你看这里啥条件!”

“我帮你。我就不信两个男人还带不了一个孩子!”

“你的生活还要我照顾呢,还给我带孩子!”

是啊,在阿里生活这么多年,李进就是自己的生活保姆,既像慈父又是兄长。那次肺水肿,要不是他发现及时细心护理,自己早就死了,可就是这么一个不吸烟,不喝酒,发了工资就往家里寄的大好人却被生活放逐天涯,远离城市的喧嚣,远离世间的繁华、远离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转念想到自己和孩子,何帅也不免辛酸起来。女儿生下来就扔在老家,父亲年纪大了,母亲身体又不好,他们自身还需要照顾哪有精力带孩子。自己走不了,因为水电站就要上马,这是自己七年来等待和坚守的意义,也是一个男人存在的价值。他给刘敏写了几封信,让她抽空回去看看孩子,可刘敏说受何帅为她开辟的菜园子启发,她在雪莲县建起了大棚种植,目前,自己牵头的果园和生猪养殖正进入关键期,没时间回家。可气的是她还寄来一张高原日报,上面洋洋洒洒写满了她的“菜园”和“猪圈”。

“谁能想到,西藏老百姓餐桌上最常见的萝卜、土豆、白菜老三样,如今变成了辣椒、茄子、西红柿这些五颜六色的蔬菜,还有石榴、甜梨、草莓这么多令人垂涎欲滴的瓜果。目前,雪莲县已建成28个蔬菜大棚,成为西藏最大的高原万亩大棚蔬菜基地,年产蔬菜百万公斤,年销售额超百万元。近年来,雪莲县采取‘企业+基地+农户’的发展模式,培训当地菜农,将先进的种植技术带入农户,在获得经济效益的同时,引领一方百姓脱贫致富,倾心打造了多个蔬菜品牌,使村民摘掉了“穷帽子”。不仅如此,雪莲县在搞好“菜园子”工程的同时,还积极筹建生猪养殖,不断探索高原现代农业发展新思路,在全区率先提出了发展以高原有机农牧业为基础,以先进技术改进和提升传统产业为重点,使蔬菜产业与粮食产业、畜牧产业齐头并进,构建高原农牧经济的三大主导产业模式……”

她是不是又把这张报纸当成军功章或者炫耀的资本寄给了那位当年顶替她的那位小伙子了呢?没有看完,何帅把报纸扔在一边。好久没见孩子了,是不是孩子也得了什么自闭症,摔伤胳膊扭断腿,或者同什么野狗、野猫的做了朋友。何帅看看手中的画,不敢往下想。

局长走过来拿起画,“我儿子画的可比这强多了,前几天他给我寄来一副雪山的油画,说是准备送国外比赛!”

没人鼓掌也没人喝彩,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事实上每当局长说起孩子,大家都沉默不语。何帅突然摸出口琴吹了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曲调欢快,令人愉悦。局长坐下来,打起拍子跟着哼唱起来。突然,琴声戛然而止,何帅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太干了,去河里喝口水!”

4

张浩天从刚刚结束的第五次牧区工作会议现场出来,迫不及待赶回报社起草新闻稿。他点燃一份带着油墨香的报纸,在心里默默说:“建华,全区牧区工作会议为草原的未来描绘了宏伟的蓝图。你最关心的草场承包到户、天然草原生态保护、优化畜群结构以及牧区特色商品开发都有了具体的措施,很快就能看见经济效益了。我把这些都写给你了。”田笑雨说:“我永远忘不了他送给我的用草原邦锦花做的花环。”李小虎说:“我只记得最后一面他向我挥手的样子。”

洛桑喜得千金就欠大家一顿饭,现在又被评为全区首届民族团结先进个人,大家吵着让他请客。洛桑想想说,请大家逛林卡(公园游玩)。

秋日的罗布林卡阳光明媚,满目苍绿。藏族群众扛着桌椅板凳,拎着各色美食,挎着录音机,喜气洋洋地穿行在树木花草间。不少家庭已经提前搭好帐篷,点起了火、架起了锅。欢快的乐声裹着茶香飘荡在林间晨光中,绿茵茵的草地上躺着戏迷,一边听对面台上的藏戏,一边看天上的云清风淡。

洛桑的父亲见张浩天他们走进帷帐,放下佛珠去打茶。张浩天走过去帮他架锅添水。林江涛点燃木柴引燃了火。李小虎躺在卡垫上逗着狗。女人们在一旁逗梅朵怀中的孩子。对面帷幔里几个男人正在草地上玩掷骰子,其中一个念念有词,把骰盅高高举在空中,长长吆喝一声把好运气聚集起来,然后用尽全力“拍”一声扣在毡子上,然后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待轻轻翻开,随即哈哈大笑。输的一方沮丧不已,极不情愿离开卡垫,趴在地上学蛤蟆叫。

张浩天感叹:“真羡慕藏族朋友这种活在当下,自得其乐的心态。从春天到秋季,几乎天天都能看到他们在草滩、河边吃喝玩乐的情景。幸福着幸福,快乐着快乐!”洛桑把茶叶扔进锅里,“明媚的阳光,温和的季节,对身处高寒地区的藏族人民来说实在是太宝贵了,每一分钟都应该用来享受大自然的馈赠,不能浪费了!”洛桑的父亲觉得他扔进去的茶叶不够多,又添了一把。张浩天用铜勺搅动几下说:“也不知道为什么,用的东西都一样,阿爸打的茶最香!”

邓安拉过一个高凳,搀扶挺着大肚子的媳妇坐下,然后从口袋掏出一块豆腐一把葱。他把豆腐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撒上葱花和盐,“我带的菜,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洛桑说:“你这个菜真是省钱又省力,还能学个歇后语!”

张浩天悄悄问邓安,去山南采访见到李红没。邓安说:“去的时候她正对着你们送给她的格桑花愁眉苦脸的。我好心劝她几句还被她骂了出来。”李小虎问她为什么还没找对象。邓安小声说:“她说都是我害的,准备当一辈子女光棍。”

林春闹着要打酥油茶,可一杆子下去酥油就溅到脸上,烫得她嗷嗷叫。洛桑的阿爸说:“打茶怎么能用蛮力,看我的!”说完接过木柄示范给她看。林春接过来轻缓抽打,很快有模有样了。她说:“浩天叔叔,告诉你一个震惊世界的好消息,我考上了北大中文系!”

张浩天说:“读北大,那可是我小时候的梦想!”

罗静说:“多亏了王老师,要不可把林春给耽误了。”

洛桑说:“我提前报名,以后我女儿也要去找王老师。”

林春说:“浩天叔叔,我再告诉你一个震惊世界的好消息,王老师恋爱了。一个男人送她一大把向日葵!”

李小虎一翻身坐起来,问那人是谁。罗静说:“还是说说你们自己吧。浩天,你看笑雨什么时候见了孩子就不松手,你就早点娶过来让她给你生一个呗!”张浩天和田笑雨相视而笑,脸微微发红。林江涛说:“浩天,你罗姐说得没错。男人主动些,赶紧打报告,把事办了。”

这时,德吉笑盈盈地走进来,看见李小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抢过他怀中的狗,没等李小虎“神经病”三个字说完,扭头就走出了帷帐。梅朵和田笑雨追出来才知道是一场误会。田笑雨说:“你还不了解小虎,就喜欢让别人的孩子叫他爸。那个女医生也不是他的媳妇,是你们医院的杨医生。”德吉说:“想起来了,杨医生的眼睛好漂亮。”德吉转身回来抱住李小虎就亲。李小虎擦着脸上的口水,骂她有病。德吉说:“你休想耍什么花招摔掉我!”说完又抱着亲。学蛤蟆跳的男人误闯进来看见这一幕,“呱呱”叫了两声跳着跑了。

日历很快翻过父亲的忌日,张浩天向田笑雨许下的承诺也到了兑现的时候。他郑重写下结婚申请,对着月光说:“父亲,儿子准备结婚了。虽然你没有见过未来的儿媳妇,但是你尽管放心,她温柔、美丽、善良,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说完点燃几张黄纸向东方深深鞠躬。

李小虎回来看见烟火,问是否又在给宋建华寄信。当他知道张浩天准备结婚了,有些失落。他说:“你结婚了我就要搬出去了,一个屋檐下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张浩天说:“谁说你要搬出去?”

“我不搬出去你去哪儿结婚?”

“想好了,我搬笑雨那屋。”

“那怎么可以。她那间屋子又小又冷,光线也不好。”

“正因为如此你才不能去。到时一个人想爹想娘怎么办?”

“人家笑雨都住六、七年了,我一个爷们还会哭?”

“别争了,就这么定了,我搬走。”

第二天,张浩天拿着申请书去找林江涛签意见。林江涛说:“你罗姐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床褥、被子,说要好好张罗一下,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

洛桑说:“梅朵提议给你们办一场藏式婚礼。”

张浩天说:“谢谢大家,我不想举办婚礼,简简单单就行。”

林江涛说:“我说你个张浩天,看不出你还是个大男子主义。说推迟婚期就推迟婚期,说不举办婚礼就不举办婚礼,你心里还有没有别人。”

张浩天说:“我父亲去世才一年,不想大操大办。再说我和笑雨的家人都不在西藏,没必要搞那么复杂。婚礼就是个形式,我们不在乎这个!”

林江涛说:“是你不在乎还是笑雨不在乎?正因为你们双方家人都不在西藏,我们才要帮你们张罗嘛!再说,笑雨是个多好的姑娘,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处处为你考虑。越是这样你越不能冷落人家,对不对?”

洛桑说:“结婚可是人生大事,再怎么也得热闹一下。”

张浩天还想解释,林江涛在申请书上飞快写上“同意”两个字,“赶紧去办手续,剩下的事交给我们。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开口。”

张浩天拉着田笑雨去办证。田笑雨说了声“等等”跑回宿舍,回来时捧着一包红红的水果糖,还换了一件看似早就准备好的粉红色毛衣,头发也重新梳理了一下,红扑扑的脸蛋略施粉脂,整个人看上去甜美喜气。张浩天心里一热,把她往怀里搂了楼,然后牵着她的手朝民政局走去。

此时的王雪梅也在翻动日历。日历上一些特别的日子打着旁人不易察觉的记号,看似空白的地方也全写着张浩天的名字。多少个春夏秋冬,数不清的日日夜夜,用心血和相思编织的情网,如今却独独笼罩自己。他们这两条河终于汇集到了一起,而自己这一条孤独的小溪又将流向哪里。

王雪梅黯然神伤,再次捧起寄托挚爱和相思的手绢。梅花依然含笑枝头,爱情却已走到了尽头。没有机会表白的爱情就像错过了季节的花蕾,只能无声凋谢。此时的自己,就像夜空中的一颗寒星,不论用怎样的力气闪耀,黎明到来也只有悄悄隐去,把光明留给太阳。

梦里,她和他在荷花映日的湖面同摇一只桨,在星光璀璨的夜空共赏一轮月,醒来,四处冷冰冰的,连昨晚放在床头的一杯水都结了冰。

王雪梅红肿着眼睛来到办公室。赵主任通知她要调整一下课程,学校安排她参加全区的教学经验交流活动。王雪梅知道自己要去昌都,陈西平的影子就跳了出来。陈西平走后给她写过好几封信,还寄来一本重新摘抄的汪国真诗集。王雪梅因一直沉浸在对张浩天的情感中难以自拔,始终没有回过他一封信。此时张浩天和田笑雨即将步入婚姻殿堂,她只能在纠结的情感中做出抉择。

王雪梅揣着昨夜写好的信来向张浩天辞行。在心里已经和他说过无数次再见,而今天才是真正的告别。王雪梅见李小虎一人在摆弄相机,忐忑不安的心反倒安稳了许多。她走到张浩天的办公桌前,映入眼帘的是唐古拉山口的合影。蓝天下,自己就站在他身边,像阳光一样灿烂微笑。雪山上,经幡轻轻飘扬,歌声依然回荡,自己刚刚萌发的爱情也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成了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王雪梅的泪水倒流嘴里,她舔了一下嘴唇,好咸,感觉像血。

林江涛推门进来看见王雪梅,说起了林春的大学生活。王雪梅用自己都不熟悉的声音说:“她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希望她梦想成真。”林江涛说:“我不期望她当什么作家、诗人,能像王老师你这样,成为学生家长爱戴的人就行。王老师,我们报社准备专题采访你一次,有时间吗?”

“我明天要去交流。今天是来向你们辞行的。”

“正好,我派笑雨跟着你。可要支持我们的工作啊!”

王雪梅此时真的没勇气面对这么一个就要拥抱幸福的女人。她把信交给李小虎匆匆离开,独自来到拉萨河畔,找到那棵刻有“天”字的白杨树。就要告别那个寄托希望的春天了,就要远离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了,就要同那一段真情说再见了。多么不舍啊!王雪梅捡起石片把“天”字又细细刻了一遍。她轻轻抚摸树干,耳边想起曾经许下的心愿。“就让这棵树见证我们美好的明天吧!”

树还在,明天也还有,可树下的人只有我一个。拉萨河还在,牛皮船依旧,可坐船的人却不见踪影。王雪梅靠在树上,梦想着这就是张浩天温暖而坚实的肩头,这就是自己渴望站在一起的橡树。一阵风过,似乎觉得那段情还飘荡在寂寞的微风里,还摇曳在枯萎的草尖上,还荡漾在拉萨河水的柔波里。一只倦怠的鸟儿像枯叶一片轻飘飘飞过又百般无奈地落在孤石上,一抖翅膀飞走了。脚下一池秋水已消瘦了许多,水草丝丝缕缕纠缠不清,墨绿一片。

5

   第二天,田笑雨跟随王雪梅深入学校随同采访,回到招待所就动笔起草文稿。她说:“雪梅,一路上听你介绍教学经验,看你和同学们互动交流,所到之处无不受到大家的喜爱和赞扬。深深体会到你对职业的热爱和对学生的感情。”

“其实我也没什么高招,只是一些体会和思考。教书育人重要的是培养学生们的兴趣,激发他们的内在动力。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是无穷的。只要尊重和信任学生,他们就无所不能。”

“按理说,老师的假期最多,可自从到西藏你就没休过一次假,暑假和寒假都用来给学生补课了。付出这么多,你觉得值吗?”

“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没有什么亏不亏,值不值的。”

“这几天听到那么多褒奖之词,令人羡慕啊!”

“其实,我羡慕的是你。”

“羡慕我什么?”

“你和浩天,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

“嗯,找到他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余温是慢慢从心底抽走的,可为什么此时会感到刺骨的冷。王雪梅不愿离开刚才的话题,“浩天能依靠、可信赖,阳光、自信,和他在一起如沐春风!”

“是的,和他在一起最大的感受是踏实、安稳、舒服。自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知道他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这是命运之神对我的惠顾!”

田笑雨的口气像抱着一罐蜂蜜,久也不化。王雪梅的心被蜜蜂扎了一下,留下的却是重刀般的钝痛。田笑雨问她是不是也找到了心上人。王雪梅说:“找到了,又失去了。”

“为什么会失去?”

“我的目光追寻他,他却看着别人!”

“失去他,遗憾吗?”

“遗憾,也不遗憾。真真切切地爱过、哭过、笑过!”

此时,两个女人谈论着同一个男人。一个幸福难当,一个悲痛欲绝;一个身处盛夏,一个心在隆冬。夜深,田笑雨听到王雪梅还在低声哭泣,以为她在梦中再次和心爱的恋人相见,为自己无法分担和体会王雪梅的痛苦而叹息。

路过雪莲县,她们抽空去见刘敏。刘敏草草签完最后一份文件交给秘书,站起来和她们紧紧拥抱。听到刘敏“嗷嗷”叫,她俩才注意到她的手臂打着石膏。刘敏说前不久雪莲县连降暴雨造成道路塌方,县委组织人员救济被困村民,她从山上摔下来骨折了。她俩想查看伤情,刘敏却转移话题说:“雪梅,大家说孩子进了你的班就等于跨进了大学的门,到时我也把女儿交给你好好培养。”王雪梅说:“你女儿还小着呢!不过从教育考虑,我还是劝你把孩子带在自己身边。”

刘敏说:“我经常下乡,吃饭都顾不上哪有精力带孩子。这段时间手摔断了,还要何帅请假来照顾我,否则连饭都吃不到嘴里。”

知道何帅也在这里,她俩都想见一面。

刘敏说:“刚来几天他的表现还不错,见我能动了就跑到山沟里看人家修水电站去了。我这就打电话让他早点回来。”刘敏拨完电话又想起陈西平,立刻给他也打了一个。她放下电话说:“平时给西平打电话他总是有气无力、爱理不理的。今天听说你们来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王雪梅的心“砰砰”乱跳,摸摸包中刚织好的毛衣。

  “尝尝我们自己生产的速溶酥油茶。”刘敏撕开一个纸包,把粉末倒进水杯掺入滚烫的开水。酥油茶的香味立刻升腾起来,轻轻搅动几下就见一层湖黄色的脂油浮上来。王雪梅轻轻吹开油花喝了一口,说奶香四溢,却看不到酥油和茶叶的原样。刘敏说:“关键是口感一点也没有变,还是西藏人民的味道。我们通过提高制作工艺、改进加工方法,研发出了这款适合大众口味的酥油茶,很有销路。时代进步了,大家的饮食习惯也变得时尚了。从传统的用酥油桶打茶到使用电动榨汁机,再到今天的速溶酥油茶,这简直是一场革命啊!”说完又取出几块牛肉递给她们,“这两种藏区的主要食品经过这么一加工,既携带方便又经济卫生,口味种类还很多,成了我们下乡的必带食品。”说完酥油茶和牛肉干,刘敏又津津乐道她的“菜园子”和“猪圈”。

回家路上,刘敏向她们介绍起雪莲县城的风貌和景色。“当年这里没几座像样的建筑,我亲眼目睹了这个城市在现代化建设过程中发生的变化。虽然这些变化和内地的发展相比还十分缓慢,但也是可喜的……”

刘敏的小院,几束辣椒闪烁着火红的光芒,两排整齐的大葱又粗又壮,几个紫色的大茄子时隐时现,还有一根绿色藤蔓一路高举宽大的叶子越过木栅栏、爬上窗户、跳上房顶,软软细细的藤蔓上挂着几个红灿灿的金瓜。王雪梅又想起了自己梦中的大菜园,不由得泪眼婆娑。

何帅和陈西平在预料的时间来到,没有想到的是后面还跟着徐致远。徐致远说刚从景点出来就碰上他俩,一听说有好吃的就不请自来了。陈西平从王雪梅羞涩的表情中看见了自己盼望已久的爱情,大步走过来说:“你终于来了!”王雪梅双腮绯红,点点头。陈西平拥着王雪梅,“我不是做梦吧?”王雪梅低头含笑,羞羞答答,完全不是大家熟悉的样子。田笑雨说:“雪梅,原来你和西平?”

何帅说:“怪不得西平跑这么快,原来是因为雪梅!”

徐致远说:“笑雨,新闻、新闻,好好采访一下!”

刘敏说:“我说给西平介绍那么多都不同意,原来另有原因。”

陈西平拉着王雪梅朝水管走去,“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一个字都不回,我的心都凉透了!”他接过王雪梅手中的菜盆,“昨晚,我梦见你捧着向日葵对我笑,我就预感到好事来了!”说完轻轻碰了她一下,“你梦见过我没?”王雪梅笑笑摇摇头。陈西平说:“我可是经常梦见你。前天,我还在梦里亲了你一口呢!”发现田笑雨和徐致远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自己,陈西平脸一红,“你们还偷听?”

田笑雨笑道:“哪是偷听,我们等着洗手。”

徐致远说:“我也做了个梦,梦见你亲了雪梅好几口!”

陈西平把带水的辣椒扔在徐致远身上,“一边去!”

饭端上桌,刘敏赶紧让何帅开酒。陈西平端起酒杯,激动得酒水四溢,“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没想到我陈西平也等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从今以后也有爱我的人了!”还没等大家举杯,他就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又滔滔不绝说起来。“到西藏这几年我遇到了太多的伤心事,先是父亲死了,后来妈妈也病倒了。我寄回去的钱本想让弟弟妹妹上学读书,可是都拿去给妈看病了。前年最好的哥们宋建华又死在了草原上。我以为今后会一条道走到黑,谁曾想雪梅从天而降!”

王雪梅说不出话来,泪水无声滑进酒杯。

陈西平看看大家,“说了半天,你们怎么连一句祝福的话也没有。”

徐致远说:“明天我带你们去看强巴林寺。”

回学校的路上,王雪梅把毛衣取出来递给陈西平。陈西平借着月光看了又看,一遍遍问:“给我的?”王雪梅见一旁的田笑雨正微笑着看着他们,有些不好意思,推了他一把说:“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第二天,陈西平穿着新毛衣来见王雪梅。毛衣十分合体,雪白的衬衣套在毛衣里面,既干练又素净。他问王雪梅好看吗。大家齐声说:“好看!”

强巴林寺建于公元1444年,寺内主佛为强巴佛,故而得名。寺院十分安静,只有僧人低沉的诵经声时高时低地传来。十几个年青力壮的僧人抬着一个样式古旧、像经历了无数个春秋的大铜壶走向大殿。大殿门口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黄褐色的靴子,里面黑压压地坐满了僧人。

铜壶之大,闻所未闻,而做饭的锅更让人吃惊。厨房中央立着一口高约一米五、直径超过二米多的大铁锅。四个年轻力壮的僧人一手扶着厚实的锅边,一手拿着抹布,双脚离地呈水平状架在锅边,唱着歌有节奏地刷洗、起身、转圈,像单杠上一组体操运动员,动作整齐划一、矫健潇洒。徐致远说:“寺庙的僧人个个能歌善舞,每年酥油花节,他们都要表演规模宏大,庄重威严的神舞。”他告诉田笑雨寺庙的酥油花节就在后天,可以前来采访,还说舞蹈的内容和那边壁画上描述的一样。大家一听,都朝壁画走去。

何帅却不乐意,说想去水电站转转。刘敏说王雪梅和田笑雨来一次不容易,不要扫兴。何帅说自己来一次也不容易,就想去看看人家是怎么建的水电站。后来,两个人不知怎么争起来,越吵越凶,何帅竟然扯到了刘敏的菜园子和猪圈。他说:“一个女人把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家庭还重,不回去照顾老人,也不管孩子,只知道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哪像个正常女人!”

刘敏说:“说这话亏不亏心!我为孩子付出多少你知道吗?当医生告诉我怀孕了,我高兴得几晚没睡,连夜写信告诉你。别的女人这时候,男人把她当成一个宝,我一个人担水做饭,一个人种菜劈柴,生的时候痛得死去活来也不见你的影子。月子里摸凉水、洗尿布,不能干的事情我哪样没干?”

何帅说:“你不是说为了我可以不当官,可实际上就是个官迷。搞出点成绩就想上报纸,就想四处去炫耀,就想到那个如阴影一般生活在我们之间的男人面前去表功。他是你什么人,这么在乎他!”

刘敏说:“一个女人想干点事情不知有多难,你不但不理解支持,还讽刺挖苦,乱泼酸醋!”

两个人唇枪舌战,互不相让。大家好说歹说,他俩才烟消息鼓。徐致远说:“你们就陪何帅去吧,等我以后把西藏的名胜古迹都编成书了,每人送你们一本慢慢看。”一听说徐致远要写书,田笑雨和陈西平又来了兴趣,问这问那。徐致远掏出一个小本说:“这上面记的宝贝可多了,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专门从当地老人和说唱艺人那里收集来的,典故传说和奇闻轶事比比皆是。”田笑雨说:“你真是个有心人。”陈西平说:“你想得真多,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嘛!”徐致远说:“天天行走在历史画卷一样的名胜古迹里,面对这么厚重的文化历史,心中总有种沉甸甸的感觉,总想为它做点什么……”何帅见话题越扯越远,吼道:“你们到底去不去了?”

告别徐致远,他们朝山边一条小路走去。一路古树参天,溪水长流,凌空飞溅的瀑布哗哗作响,水花四溅。阳光下恣意生长的野花漫山遍野,芳香扑鼻。陈西平挑了绢白的一束别在王雪梅乌黑的长发上。美景让王雪梅无暇看路,一不留神踩滑几个石子。陈西平小心搀扶,前后照应,激动时还满怀深情地赋诗一首:“如果你是池中的蛙,我就是为你挡风遮雨的荷叶。如果你是林中的鸟,我就是让你停靠歇息的枝头。如果你是这朵心爱的小白花……”他说不下去了,突然笑了起来。坐在大石头上的王雪梅摸摸头发上的花,看着绚烂多彩的秋林。

明暗交织的光影里,两只鸟儿在枝头闪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亲热地摩擦着羽毛和尖嘴,追逐跳跃。松的绿渐渐弥漫开来,金色的花粉随风飘飞。高处落下来的一根松针悬在一节树枝上,迟迟不肯离开。一阵风来,它别无选择,又仿佛期待已久似地落下来。王雪梅顺从内心的呼唤,轻轻靠在陈西平肩头。陈西平觉得肩头一热,用手臂挽住她的腰。

刘敏说:“那时,我和何帅谈恋爱想打个电话都难。好不容易摇通了电话,可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打到了月球上。惟有读信是我一天最惬意的事。”

何帅说:“吝啬得很,我写十封你能回一封就不错了。”

刘敏说:“其实真正打动我的不是他写的信,而是他叠的那个糖纸人。看见它我就想起何帅背着一只羊从阿里来看我的情形。还有他开垦出来的菜地成了我思念他最多的地方。想他的时候我就去翻翻地、浇浇水。”

何帅说:“可是第二年我再来时,看你种的那个菜,严重水土不服。南瓜没有核桃大,茄子还没豆角粗,几颗要死不活的四季豆软绵绵躺在地上。”

刘敏说:“不会做饭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青菜放进锅里就烧糊了,红通通的西红柿硬是炒成黑乎乎的一团。”

何帅说:“现在啥都学会了,反倒变懒了。我来了就再也不下厨房,这次干脆把手整断了,穿衣服提裤子都要我帮忙……”

刘敏说:“干嘛非得我说一句你接一句?”

田笑雨忍不住笑出声来,回头对王雪梅说:“雪梅,你们也早点结婚吧,把一个人的快乐变成两个人的幸福!”

来到水电站,何帅仿佛变了一个人。在引水系统和发电厂房之间穿来穿去,一会摸摸这,一会看看那,不停给大家介绍这是引水系统,这是发电厂房。兴奋的样子让人欢喜也令人心酸。陈西平说:“很理解何帅,作为一个水利工程人员,就盼望自己亲手设计的水电站能早点建成并投入使用。就像我一样,看见亲手建起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心中的荣耀感还是不言而喻!”

刘敏说:“本来他早该回去休假的,可为了七年才等来的水电站,他放弃了。他想让我回去陪陪孩子,照顾老母亲,可我手中的大棚蔬菜等着扩大规模,养猪场也才启动,哪走得开。你们也看到了,刚才我们还在为这个吵架!”

第二天,王雪梅赶往最后一个学校继续开展教学交流活动。田笑雨因为要去采访酥油花节没有随行。陈西平回到邦达机场继续施工,想抓紧时间忙完手头的工作和王雪梅一起回拉萨领证。

陈西平拿着尺子丈量完地基,掏出本子记了几个数,不知怎么,在合上本子一瞬,鬼使神差又打开,在空白一页写起了“结婚申请”。梦里走了许多路,醒来还是在床上,不过明天就不一样了。他感觉自己的心砰砰乱跳,拿笔的手一直在颤抖,有两行字歪歪扭扭,有一个字还不知是对是错。好在终于写完了,他坐在可以望到西边公路的石头上,等着她在那个方向出现。

夕阳挂在天空,拖着一片红色的云层缓缓下沉。天空慢慢暗淡起来,几片雪花悄悄落下,地上泛起一层浅浅的白色。陈西平想起刚来西藏的第一场雪,在布达拉宫脚下,看王雪梅坐在张浩天的自行车后面比翼双飞,当时多么羡慕。那时想,要是自己也能带着她飞该多好。没想到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在她回眸的微笑里偷偷凝视,再也不用在她远去的背影里痴痴守望,再也不用在无尽的黑夜里独自思念。她属于我了,我要用自行车载着她骑到昌都、骑到拉萨、骑到天涯海角。陈西平幸福地遐想憧憬,这一刻,他的思绪飘得很远,远到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方,直到一个人慌慌张张跑来。“陈工,你的电话。快去,好像出事了!”

陈西平的心“咯噔”一下,把笔和本扔进基坑拔腿就跑。他拿起听筒,听到电话那头的刘敏和何帅争执不休。刘敏拨通了电话却把话筒塞给何帅,何帅接过电话却捂住话筒不说话,最后还是何帅咬咬牙,“雪梅出车祸了……”

一个弯道,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几个带大檐帽的在散落着碎石的公路上来回走动,测量着车轮的刹车轨迹和距离。何帅、刘敏和田笑雨一次次走到悬崖边惊恐地看着万丈深渊。陈西平跳下车冲过去,抓住一个“大檐帽”就喊:“人呢,车呢?”“大檐帽”推开他的手,说嚷啥。刘敏走过去说请缘由。“大檐帽”的态度温和了许多,说从现场勘查到的情况看,判定车辆是为了躲避山体滑落的石块掉下悬崖的。陈西平叫嚷:“掉下去就赶紧派人去救啊!”“大檐帽”愠怒地看了他一眼,说他们先后派了两批救助人员下到沟里,没有发现车和人,但从压垮的树木和碎石看,八成是落到江里去了。如果是这样,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陈西平一听,冲到悬崖边就要跳下去。何帅一个箭步抱住他。刘敏和田笑雨不停安慰。陈西平大喊大叫,像疯了一样。

这时,“大檐帽”拿着对讲机在询问情况。不一会,他走过来说:“已经和前方的检查站联系过了,没有发现学校这辆车通过。他们后面的一辆货车目睹了发生的一切,描述了事故的经过。正如我们的判断,的确是落到江里了……”

陈西平跪倒在地,一只手撑着半个身子,面如死灰地望着江面。

6

徐致远先于田笑雨回到拉萨,第二天就带着杨丹丹和儿子来为张浩天布置新房。徐致远进屋就说自己来晚了,让他等急了。张浩天站在木架上刷墙,说不急。徐致远笑道:“不急?哄哄小虎还可以,骗不了我这个过来人。”张浩天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都跟你一样!”

徐致远说:“我承认,人和人是不一样,但是在这件事情上男人都差不多。当年我和丹丹谈恋爱,到了她那里就不想走,死皮赖脸想蹭到天黑,我不信你浩天能好到哪去?”

李小虎说:“昨晚我听见浩天在床上翻来覆去喊了笑雨一夜,搞得我一宿都没睡好。早上起来我就看见……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蓉蓉抱着兔子问看见了什么。李小虎一脸坏笑,“我看见你干爹抱着枕头不松手,口水流了一枕头!”

张浩天把刷子一挥,石灰水撒了李小虎一脸。他骂道:“是你搂着你狗儿子亲了一夜吧!”李小虎抹掉脸上的石灰,用报纸做了一顶高帽子扣在张浩天头上,“好,你冰清玉洁,超凡脱俗,我低级庸俗,萎靡颓废!”说完鼓动蓉蓉,“去,看看你干爹的脸红了没有?”

蓉蓉转过去看看,笑起来:“干爹脸红了!”

张浩天冲蓉蓉吼了一声:“去!”见他们继续拿自己开玩笑,张浩天索性放开了。“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这本来就是人生喜事,我当然盼望!”

杨丹丹把叠好的纸花展开,在两个屋角比试长度。张浩天说:“不要搞那么复杂。原来我打算连房子都不刷的,搬到笑雨屋里就行了。可小虎非要把这个宽敞的房子让给我们。”李小虎说,以后蹭饭不要被撵出去就是了。杨丹丹说:“再简单,仪式还是要有的。我们结婚那天,徐致远用烧热的铁夹子给我烫了一头卷发,用一根绑巧克力的绳子做了一朵红花。我俩拿上一瓶酒,包上几颗没处送的喜糖跑到拉萨河边给自己办了一场露天婚礼。”

徐致远说:“我还送给她一把梳子,是从科长家的鸡窝里偷来的一根松木做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偷别人家的东西。”

杨丹丹说:“梳子就是用浩天见过的那把小刀一点点刻的,整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做好的时候他两手全是血泡,把我感动得老泪纵横。”

徐致远说:“结婚那天她喝醉了,把酒全吐在拉萨河里,衣服也湿了。我背她回来,大家像看马戏一样围过来。我对她说,看,这么多人来给我们道喜了!可谁知他们叫来了院长和保卫科的人。他们问我,杨医生为什么要跳河?”

蓉蓉咯咯笑着,用刷子给小黄狗涂了一件白背心。

李小虎吼道:“小心德吉阿姨揍你屁股!”

张浩天说:“现在这么在乎德吉了?”

李小虎说:“谁在乎她,我是心痛狗!”

这时,田笑雨摇摇晃晃走进来,说王雪梅出事了。张浩天跳下来扶住她,问怎么回事。田笑雨说:“我们赶到事故现场,雪梅的车已经掉到江里去了。车和人都没找到……”张浩天直勾勾地看着田笑雨,手里的刷子“啪”一声落在地上。蓉蓉捡起刷子看看大人,继续刷狗。小狗一抖,把湿漉漉的白灰甩在他脸上。蓉蓉打了个喷嚏。狗也跟着吠了两声。蓉蓉说:“爸爸,狗学我!”

李小虎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封信回来。张浩天抽出信纸,一张浅蓝色的手绢滑落在地。

“浩天,还记得这张手绢吗?这是那年花开的季节,你在唐古拉山留下的,我在上面绣上了火红的梅花。原以为初恋的花朵会一直绽放在心头,永不凋谢,可是,只有我知道春去冬来,它开了几次又落了几回……

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也许见你第一面时爱情的种子就悄悄埋下了。我期盼有一天它能发芽生根、开花结果,就像我们一起在拉萨河畔种下的那棵白杨树一样,能带着你的名字一直向天!

好怀念那年,我坐在你自行车后座上飞驰在布达拉宫脚下,你载着我幸福地奔驰,风在我耳边轻轻吹拂,我闻着你的气息,感受着你的温暖。那一刻我以为我紧紧抱住了自己的爱情,一生一世都可以这么幸福地依偎在你的肩头……

还记得那个晴朗的秋天,我们一起乘坐牛皮船徜徉在美丽的拉萨河。我沐浴在秋日暖阳里,满心欢喜听你讲童年的故事。当时,分明感觉我那片碧绿的莲叶已经悄悄和你的荷塘连在了一起,从此,我在幸福的海洋中畅游,追寻爱情的春天……

后来才知道,从头到尾这都是我一个人的爱情。我是你身边的一阵风,你是我远处的一个景。我们始终行走在河流两端,永远无法汇到一起……

刻骨铭心的情感深入骨髓你却浑然不知。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束的爱情带给我的是痛苦的欢乐,悲伤的幸福。但我还是感谢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温馨瞬间,都将成为温暖我一生的美好记忆!

请允许我在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对你真诚地说一声:我曾深深地爱过你!也算是对那段美好爱情的深深眷恋和依依不舍吧!

好了,手绢还给你。希望你偶尔还能想起暗恋过你的我,有些傻,还有些痴。也希望有机会去看看那棵刻着你名字的白杨树,是不是又长高了一截……“

信是写给张浩天一个人的,可是五个人都在看。大家的目光从信上移到手绢上,再从手绢移到张浩天脸上,然后是死一样的沉默。

张浩天脸色煞白,双手颤抖。他瘫坐在地,痛苦地抱着头。过去王雪梅那么多古怪的表情和离奇的行为在当时看来匪夷所思,今天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原来她心里一直装着的那个人是自己,而且埋藏了这么多年。可是,知道答案后,张浩天反倒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无尽的痛苦中。

田笑雨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自己深爱的男人一直被另一个女人默默爱了这么多年竟然浑然不知,还去采访她,问了她那么多伤心的话题。那一夜,王雪梅哭了,哭得很伤心。可自己还以为她是在为另一个男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对她来说,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

7

   悲伤就像一台大功率的抽水机,瞬间抽干了陈西平活下去的勇气。回到工地,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抱着王雪梅为他织的毛衣,无神地盯着屋顶。何帅眼睁睁看着同死人差不多的陈西平,除了唉声叹气一句安慰的话都找不到。第三天,陈西平哭了一阵,又笑了两声,突然坐起来呆呆地看着何帅。何帅被他看得后背发麻,问他要干啥。陈西平说:“你听,雪梅的脚步声,她回来了!”何帅还没反应过来,陈西平已经掀开被子跑了出去,爬上一辆砖石车。

汽车是朝王雪梅出事的方向行驶的。走了一半何帅才搞清楚他要去的地方,说她怎么可能回来,不要去了。陈西平毫不理会,两眼直勾勾盯着前方,不停拍打车门催促司机快点。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下来直奔悬崖,边跑边喊。脚边不断有碎石滑下深渊,半天才听见轻飘飘的回声。何帅看得胆战心惊,跑过去死死抱住他,“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陈西平在公路边跌跌撞撞,来回奔跑。嗓子终于喊哑了,腿也跑不动了,他一屁股坐下来绝望地看着滔滔江面。

何帅趁机坐下来喘口气。一辆汽车驶过,带起浓浓尘土,陈西平的影子模糊不清。风吹过,他的影子又恢复先前的样子。车一辆一辆驶过,他的影子时隐时现。何帅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不想再说一句话。

一辆柴油车带着浓烟驰过,掩住了陈西平。一阵风吹,陈西平突然不见了。何帅大惊失色,站起来见陈西平已拦下一辆车,赶紧跟着他爬上去。

汽车在山脚停下来。何帅跟着陈西平走进深沟来到王雪梅小憩过的石头旁。陈西平看着石头。何帅看着陈西平。陈西平泪光闪烁,嘴角颤抖,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述说。何帅突然觉得陈西平一下子老了、小了、矮了,身体像突然被抽干水分变成了枯枝,可怜巴巴的样子令人同情,疯疯癫癫的举止让人心酸。何帅几次想说什么都欲言又止。陈西平突然侧耳聆听,好像在听王雪梅风中的笑声;一会又凝视草丛,像要在草木间寻找王雪梅留下的脚印;一会又摸摸冰冷的石头,像在感觉王雪梅留下的余温……

草丛中的青叶摇摇摆摆、起起伏伏。树下的石头依然冰冷、没有温度。但是,陈西平的目光还在林中搜寻,最后定格在浓密的树梢上。那里光影闪动,王雪梅是已经化成云、乘着风飘远了还是在以这种方式在和他重逢倾诉呢?他确信王雪梅并没有走远,他们的联系也从未中断。终于,陈西平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他缓缓坐在大石头上,看着山那边慢慢落下去的太阳。

何帅望着陈西平凝视的方向。西边天空,火红的云彩正慢慢变淡,渐渐化成一片混沌的光。何帅想对陈西平说点什么,可说点什么呢?还没等何帅开口,陈西平握住一束白花问:“这里开满了紫色、黄色、蓝色的花朵。你说,我为什么偏偏要挑一束白花给她?”陈西平一遍遍重复,何帅的心都要碎了。

西边微光消逝,黑夜爬上树梢。何帅看着阴影中的陈西平,不知道他自责的语气和可怜巴巴的样子哪样更令人心酸。他说:“真正的勇士是看清生活的本质后依然热爱生活……”何帅把知道的名言警句都说完了,陈西平依然沉默不语。

何帅回阿里了,陈西平却一病不起。队长把他送到医务室输液。他昏昏沉沉睡着了,还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和王雪梅手牵手在天上飞来飘去,慢慢融化在似血的霞光里。醒来看见输液瓶里白花花的液体变成了红灿灿的血水,他猛地坐起来,但一阵眩晕又躺下去。他闭上眼睛,极力想回到梦里。医生跑进来说:“怎么回事?血都回流了。我不是告诉你睁眼瞧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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