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雨下得缠绵,大大小小,一整天没断,像是替夏天谢幕,恋恋不舍的。
果然,今早就来了凉风,天蓝如洗,很有秋天的样子。
看一眼日历,正好是处暑。
处暑,七月中。
暑气至此而止矣。天地始肃。禾乃登。
幼时识字,抄过《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现在只记得一些片段。
节气歌短,就还能完整背下来: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这些东西,就是我小时候的万物惊奇指南。新鲜乐趣,都跟着它们找。
我家没有地,但也按农历岁候生活,咬春吃饺,哪个节都不落下。
奶奶说,能识节气的小孩子,才是了不起的小孩子。
那时候,自然并不在公园里头。胡同口有个小池塘,往西走不远,能拐进一大片田野。
一年的轮转,在我心里面,总是清清楚楚的。
春是枝的芽。
田边的垂柳最先在春风里活过来,等嫩黄嫩绿的新条挂满树,小草旺了,野花才慢慢开一些。
夏天是蝉的,满天满地都是撕心的大喊,吵得人脑仁疼。
夏天也是紫茉莉的,带着纱网子跟爷爷去池塘边捞一回鱼虫,能沾一身香味儿。
家里几只母鸡吃过鱼虫,下的蛋格外香。等天凉下来,存一些腌在瓷罐里,吃时剖开,有金黄色的油。
立秋前后,各样蔬菜争先恐后下来,轮着吃一遍,是最好的。
田野东南角有个小花园,是卖花爷爷辟的,每天都有新花开。我常去看,最后那茬秋菊一谢,冬衣套上身,雪也近了。
这几天,常能记起这些小事,是因为在看的一本书。
《草木一村》,说的是一个村庄里的事。
村庄在江汉平原上,一条名叫澴河的小河边,亚热带季风气候显著,四季分明,宜居。
事是琐事,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寒来暑往,春种秋收,四时云雨,植物,动物,还有活在土地上的人。
文字是片段式,短句子多,没有很长的叙事。
下笔如白描,平淡又郑重。
这本书起自天涯闲闲书话的一个帖子,作者叫:舒飞廉。
因为写的是他家乡的村庄,便题为“飞廉的村庄”。在中国的古老传说里,飞廉,也是风神的名字。
飞廉写得不急,每天只贴一小段,连载了一年,恰好从春天到冬天。
追着看的人很多,都是在城市里讨生活的,围在一起,图做个田园梦。
《草木一村》是写在纸上的童年往事。
读它的时候,脑海中时常浮现出一个赤脚的小小子,在田野里走走停停,四处瞧着,是一个小飞廉。
“幼小的事物是可爱的。小猫、小狗、小鸡、小鸭子,还有小孩儿。”
我一直相信,小孩子知道更多世界的奥秘。
他们来人间做客还没太久,够好奇,也够热情,从内到外,所有感受的通路都打开着。
那时候看到的事物,跟后来看到的,是很不相同的。
成人疲于奔命,有闲心已是难得。人间的丰富细节,还是小孩子懂。
看花:
其实我们将花都种在田野上。
三月油菜花开,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蜜蜂一群接着一群,高兴得发狂。
五月五颜六色的棉花上了棉花树,像酒杯的样子,红的、蓝的、白的、黄的,都有,也很好看。
不过荷花总让人觉得有点像城里的丫头,挺清高的样子,是在乡间屈就来着。
看雨:
二月的春雨,一下就是十几天,天上有浓浓的云,雨丝就不紧不慢地扯着。
四月里的雨有时会大一些吧,天上的云会更低,有时候大中午,也会让你觉得天都快黑了。
我最喜欢的是七月里的雨。雨水好像是突然从天上哗地一下掉下来的一样。
好吃的东西:
收完小麦后,新磨的面粉,发出馒头。
收早稻与晚稻后,用新米蒸出来的饭。
双抢里的蒸肉。
母亲剁的红辣椒。
晒干的豆角、茄子、萝卜与白菜。
这神气是小孩子的,村庄也是小孩子飞廉的。成年人飞廉只负责调出记忆,忠实地描述。
村庄落在纸上,能够自在地呼吸,是因为那个小孩儿亮着眼睛看过。
《草木一村》也是堆成铅字的古老乡愁。
陈村说,这本书有布衣布衫的味道。
“在飞廉的笔下,该开花的开花,该飞翔的飞翔,各尽所能,蓬蓬勃勃,不曾魂飞魄散。”
这蓬勃,这魂魄,早在千年之前就在那儿。
书中有一节写“村庄里的诗经”:
我发现,村庄之中,花草树木,鱼虫鸟兽,有许多在《诗经》中也是可以找到的。
这实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正如同在《诗经》里面的活生生的人,即是我们三千年的祖先一样。
草木与鸟兽的祖先,三千年前,当然也生机勃勃地活在这一块邮票一般大小的小平原上。
风从古代吹到今天,人在其中,跟草木鸟兽一起顽强地生长。
春夏秋冬,生老病死,都是轮回。人知道要敬畏:
在这样一些日子里,村里的人家要请客吃饭:
儿子结婚,女儿出嫁,小孩出世,老人去世,小孩满月,小孩周岁,小孩十岁,老人六十以后的六、七、八、九十做寿,学生考上大学,新屋上梁。
大人生了小人,那些古老的经验会化成童谣谚语,跟着传下去:
爷信佛儿子学和尚,娘勤快必养懒姑娘。
积钱不如教子,闲坐不如看书。
哪怕金银堆北斗,难免荒郊一堆土。
学不尽的乖,走不尽的街。
狗不跟猫咬,男不跟女吵。
立秋一日,水冷三分。
黄瓜瓠子一夜老。
朴素,但都是大智慧。
所谓生生不息,大概就是这样。
我有时会想,不管生在城市还是村庄,人的根都是扎在大地上的。
对于土地和生命,那份感激和敬畏,永远不会消失。
在高楼之间过了这么多年,我最想念的,还是亮着眼睛看世界的日子。最期待的,还是拥有一个小院子,能种菜养鸡,跑一条土狗。
总觉得那样的人生,是更踏实一点的。
这就是我的田园梦吧。
飞廉说,大家读他的书,好像被南风撞了一下脸,然后就忙去吧。
我把书放在枕头边上,睡前读几段,梦里头有清风。
舍不得读太多,只盼着那风缓缓地吹,不要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