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别离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触目惊心的红。

  我暂时还活着——可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这栋高楼的玻璃窗已全部烧裂,在地上熔成透明的滚烫液体;冒着热气的钢水不断从天花板向下滴着,在地面上滋滋作响地烫出一个个小坑;墙体迸开,露出里边烧红的钢筋。

  四周静默无人,整栋大楼空空如也,只有火焰吞噬一切的声音。

  我身处高层,已不可能及时逃离。

  身体还在遵循恐惧的本能,发软的双腿在无尽向下的楼梯上奔跑着,跌跌撞撞。金属把手发烫得厉害,楼梯上铺的沥青湿软而高温,几乎将我的鞋底烧穿。

  能不能——能不能再快一些——

  四周乌黑的烟扑面灌进鼻腔,呛得我嗓子干疼;踩在热流体上的左脚忽地一滑,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我的整个身子便滑进了楼梯下方的无尽火海。

  ......我能感觉到火舌在皮肤上肆虐,蒸干其间的水分,于是我的身体各处迅速变得焦黑而萎缩;眼眶蓄满眼泪又被高温蒸发成烟雾;我想喊,可是烟尘早已熏哑我的声带;我想尽力翻滚扑灭那些火苗,然而在剧痛中,我能感觉意识正在渐渐抽离身体。

  不甘心啊......

  我浮在半空中,看着火焰中我的躯壳——平日的面容已经难以分辨,早上熨平的衣衫也全充作灰烬,尸体蜷缩着,保持着濒死前挣扎的模样。

  窗外天蓝如明镜。

  飘飘荡荡,我穿过火焰,沿楼梯一路下行。

 

  恍惚中到了大楼外面,路上仍然空无一人。

  左侧的灌木丛中似乎有什么信号传来,驱使着我过去观看——我还没能接受我已死的事实,刚想抬脚跨越障碍,才发觉自己已是鬼魂,遂叹了口气穿透灌木,向里行去。

  一具女性的尸身展现在我的眼前。

  这具身体的体型和面容和我生前极像,除了腹部的一道致命伤,身体的其余部分都完好无损;应该是刚死亡不久,皮肤看起来仍有弹性;伤口的血液基本流干,几乎都渗到泥土里不见踪影。

  ...既然这已经是无主之物...我能否据为己有呢。

  我附身在尸体上试了试,并不难以操控,只是动作总有种不自然的僵硬感。毕竟不是我原本的身体,我也无法进入它的意识,只好以外力抬动手脚和头颅,倒有些像操控木偶。

  双手撑地站起来——挺直脊背,如我平时那般——尝试走两步——

  每一步都似踏入虚无,感觉不到地面的存在。周身的肌肉和筋骨完全不听指挥,兀自麻木。

  我沉浸在借尸还魂的喜悦中,不顾尚欠协调的身体,蹒跚走回寝室。

  化妆包在镜子前安静地待着,由于发现同时操控双腿和手的动作太过困难,我搬了张椅子坐下,集中操控双手,开始加工这张脸。

  将有些凌乱的头发用水梳顺,分到两侧,用剪刀修成姬发。

  眉毛比我原来的长太多了——得修掉一部分。

  脸部的皮肤已有些松弛,嘴唇苍白无色,用化妆品遮盖住,调和成生机勃勃的颜色。

  一点一点,将这张脸画皮成我生前的样子。

 

  那之后,我装作无事发生,在学校里用这具身体度过了几日;但由于我只是在操控这具身体的外部,并没有办法为其注入生机,它还是一日日地逐渐腐败下去。

  我洗浴不那么频繁了——幸好室友观察不算仔细,没有发现我突然变得不爱洗澡的异常——原因是三天前我关掉水龙头的时候,不小心让浴巾大力地擦过了一块皮肤,巴掌大的干枯皮肤瞬间剥落,露出里面糜烂的血肉;腹部的刀伤没有结痂也没有痊愈,血小板已不再运作,那伤疤就保持着狰狞的皮肉外翻的惨状。

  其实这身体里的血早就流尽了。

  我满心期待着回避洗澡能让我存活更久些,然而我却忽略了一件大事——气味。我如今失去味觉,嗅觉和触觉,自然没觉得有何不妥,直到有天坐我身边的同学说,

  “这里怎么一股腐臭味.......”

  这才惊觉一周过去,这具身体应是已经腐化了;连忙请了假去卫生间喷洒香水。

 

  我已逐渐感觉到操控身体的难度越来越大。

  课间从教室里出来的时候,我隐约瞥见手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已死之人自然不可能有脉搏,这突然的异动让我恐慌至极;这两日我已尽力把身体的各部位缩进衣物中,避免和别人身体接触,每日喷洒香水以掩盖尸体分解的气味;然而躲在厕所隔间里掀开衣袖的刹那,我脑中一时只剩轰轰作响。

  在枯萎的皮肤下面,蛆虫已经开始繁衍。

  我在恍惚中走向门口,路过镜子的时候,我往里瞥了一眼。

  再多的胭脂也遮不住的灰败肤色,开始泛黄的眼白,头皮疏松,稍微梳一梳头,成把的头发就轻轻松松被扯下来。

  再凑近去,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已经掩饰不住,脂粉堆叠在里面,根本经不起细看。最让我头脑空白的是——左眼下缓缓浮现的,油漆也无法掩盖的——尸斑。

  这具身体已经行将就木。

  我违反了自然的规律,借尸还魂,却忘了逆天之物必定不能长久。

 

  ......不甘心啊......

  就算室友总是怼我,还是想要和她一起通宵看剧,或者抱抱。

  就算上学真的好累,但是...但是那些一起努力的朋友......那些满分的考卷,那些欢声笑语,那些喜怒哀乐,鸣响的乐器,冒烟的热茶,冬天的风和夏天的雨啊——

  我生活了十五载的世界,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可惜时限到了。

  我知道,就算再不情愿,也该放手了。

  这具身体,我最后的希望,已经支撑不住我沉重的心愿。

  我最后走了一遍我想去的地方。

  脚步虚浮,我努力撑着不让脆弱的骨头断掉。

  我看见,窗外月色很好。

  我看见,长期熬夜的室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早早上床睡觉,此刻大概已入梦乡。

  我看见花依然开着,风依然吹着,门卫室的孤灯依然亮着;栅栏的外面,不时有车辆经过,整个城市依然灯火通明。

  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

  我蹑手蹑脚地捡起许久前丢失的珍珠母匕首,绕开万家灯火,一步一步,走到了那日的灌木丛前。

  正对面大楼的火已经扑灭,只剩下空洞洞的框架。新的脚手架已经搭建起来,用不了很久,这栋大楼又将恢复如初,光彩照人。

  接着,我满足又无奈地笑着,向着自己的脖颈割了下去。

  一刀,一刀。

  丢失很久的触感似乎又回到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刀锋贴上来的冷冽,用力划过的,似乎被滚烫的蜡油滴过的感觉,随后是崩裂离析的痛。

  痛彻心扉。

  意识似乎在缓慢地从尸体上剥离,毫无知觉的手还在重复着切割的机械动作;渐渐的我感觉不到疼了,最后的执念完整地剥离下来,于是我又能浮在半空中,在意识消散之前,静静俯视这一切。

  喉咙已经完全被切开,四周没有丝毫血迹,泛白外翻的喉管和灰色的腐肉暴露在空气中;先前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也有皮肤脱落,蛆虫正试图爬上那些空档;它们的数量太多,导致不停有蛆虫被挤落下来,掉在地上也仍然不停蠕动。

  我方醒悟过来,试图留住早已逝去的东西是多么不自量力。

  ......我终是认命了。

  认我早已死去,终将远离。

  我长叹一声,意识消失在风里。

  往日珍惜的珍珠母匕首脱离了那具尸体的掌控,斜斜地飞开去,插在不远处的泥土中。

  一如一座半沉入土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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