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来越大,一朵硕大的山茶瞬间掉到了地上。茶花不似桃花梨花那样的花朵会一片一片的随风飘落,要掉也是裹紧着所有花瓣一起掉落,相依相偎,不离不弃。
珍婆的心猛得咯噔了一下,瞬间被揪的生疼。她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拾起那朵花,仔细的端详着。初落的花瓣每一瓣的纹理清晰可见,似乎还饱含着鲜嫩的甜汁。几十片心形花瓣层层叠叠的簇拥在一起,柔软而有弹性,花瓣中鹅黄色的花蕊吐露着馥郁的芬芳。
珍婆抚摸着花瓣叹了一口气,把那朵山茶小心翼翼的放进了花盆的土壤中。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不是吗?渐渐的,她感到了一丝丝的寒意。她拄着拐杖,蹒跚着小脚缓缓的走进了屋子。那只猫似乎也感觉到了天气异常,咻的一声从竹椅上跳了下来,摇头晃脑的跟着珍婆进了屋子。
在阿珍生病那段时间,依稀感觉大宅中有人进进出出,后来听张婆婆说是主妇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来拜访。原来主妇的弟弟大旺也是也鸦片鬼,五年前娶了一房太太。这太太结婚几年,肚子一直没动静,大旺对她也是非打即骂。这不,这几日来姐姐这来想要讨要个丫头做妾来传宗接代。
这天,阿珍服侍着两人在房中吞云吐雾。大旺眼睛滴溜溜转悠的看着阿珍,她本就是花一般的年纪,这又大病初愈。大旺便动了邪心,暗想:这娘们也有些姿色,与其空闲着,不如待我来享受享受。
带阿珍出去的空隙,大旺将这心思告诉了主妇。主妇没好脸色的说:“感情偷腥偷到我这儿了,她是我最喜欢的丫头。”说着,吐出一阵烟雾后打了个哈欠。
大旺笑道说:算了吧,你我还不知道。亏还说喜欢她,难隔一天不打,打起来恨不得将她打死。
主妇耸了耸眉毛哼了一声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那房生不出孩子的太太,你不也每天打个半死。横竖她是我买来的人,我要她活便活,要她死便死。
“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们家断子绝孙啊!”说完大旺死乞白赖的看着自己的姐姐。她端起盖碗来吸一口茶,将烟杆滴溜溜掷在他肩膀上。最终主妇拗不过他,只好说道:“罢了,罢了,既然你想要,就送给你收房做妾。不过,好歹我养她这么大,你可不能白了我。”
“这个是自然!”说着,他们又一阵吞云吐雾后便昏昏睡去了。
收房做妾的话传到了阿珍的耳里,如同轰雷掣顶一般。大旺也没白着自己的亲姐姐,几箱子的绫罗绸缎,古玩瓷器紧锣密鼓的送到了主妇房中。但到了阿珍这里只剩一套孤零零嫁衣和几件毫不起眼的首饰。主妇尖着细嗓子说道:“这几年你白吃白喝我们家的就算了,以后大家是一家人,好好享这清福吧!”
眼看着婚期一天天逼近,她急得白天饭也吃不下,夜里觉也睡不着。她知道但凡主妇做主的,很难再去改变,她央求张婆婆为她求情也无果,最后被锁在了房间里,直至出嫁的那天。
都说宁做穷人家的女儿,切莫做富人家的丫环,宁做穷人家的妻子,不做富人家的妾。原本阿珍还存在着一线希望,就是希望长成人后,主人将她许配给人家。那时单夫独妻,纵然日子再苦,也觉得安适,因为不至受这种非分的惨罪了。
而如今再做人家的妾,虽说表面上胜似做丫环,谁不知道亦是听别人的摆布,在捆缚着的手足上再加一道绳索。嫁给那主妇之弟,无疑是从一个火炕跳入另一个火坑。她想起了小三子,想起了那带着茶花般的笑容的面貌。这辈子,只能这样擦肩而过了。她手中紧紧握住那朵早已枯萎了的山茶花,脸偎住了肩膀,不由得抽噎起来。
阴潮老屋之中凉意无限,惨白昏暗的煤油灯一点一点把阿珍脸摇曳的没有一点血色——青,绿,自,像冷去尸身的颜色。明天将是她出嫁的日子,她已经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了。窗外,槐树杂乱枝叶映在窗玻璃上。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的缓缓穿梭在天际,好象被一层透明的昏暗气体笼罩着。紧接着,似乎刮起了一阵狂风,槐树枝猛烈的敲打着玻璃。
不一会儿,风似乎越来越大,吹灭了房间仅存的一丝明亮。阿珍倒在床上,眼泪顺着枕头不停的流着,她不停的擦拭着,却像泉眼一样又冒了出来。
她想逃,逃出这地狱般的牢笼。可是,世界这么大,她又能逃到哪里呢?她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眼泪又婆娑而下。她早已不痛恨他们把她卖掉,她知道他们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不知道该痛恨谁,痛恨老天的不公,没有出生在一个足食的安康之家?还是痛恨主妇这一家的残暴无常,害得自己在这受尽苦难的折磨?
窗外,狂风呼呼的作响,不一会儿,就听见豆大的雨滴敲打着玻璃。下雨了,难道老天也为自己的伤心落泪吗?阿珍听着簌簌的雨声,瞪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子,心如死灰般黯淡。在这样一个冷冷清清的黑夜中,一段还来不及说出口的情感就这样被湮灭在风雨中。
第二天,张婆来给阿珍梳洗打扮看着形如枯槁的阿珍,不由的叹了口气:“大喜的日子,你这又是何必呢?”
阿珍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任由他们摆弄着。任凭怎么涂脂抹粉也粉饰不了那冰冷的眼神,青紫色的面庞和因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嘴唇。刚做的宽大新衣怎么也包裹不了那颗破碎的心。她抬头,扬起脸庞,枯竭的眼睛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出了。
珍婆孤独依靠在门边,风掠过,吹乱一丝银发。她万籁俱寂的看着雨点就那样从天而降。淅沥沥,淅沥沥的那么落着,打在小草上,打在树枝上。想起来那天,也是这般,那落了一地的山茶。
阿珍跨出房门,蒙蒙的雨丝夹杂着细刀般的风,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坠落下来。经过狂风蹂躏了一夜的山茶在院中落了一地。被雨摧残掉的山茶,每一个花瓣如红销香断,瘫坐在那潮湿的土地上。几瓣绯红的碎裂,芬芳早已褪尽,形体已消损。就连那么一点残香也变得遥不可及。本是同根生长花茎叶,今日要永久的分离了。
她穿过院子,雨水打湿她的脸庞,却无法湿润身心分毫。那些凛冽的风、刺骨的雨无法将她从麻木中苏醒过来。
孤零零的花轿被抬出巷口,没有丝竹管乐,没有烟花炮竹,更没有欢声笑语倒也引得周围人前来围观。阿珍在人群中看见了日思夜想的小三子。几日不见,他更加清瘦,脸色憔悴,毫无生气。她的心又一次被刀剜一样割得生疼。在四目交对的那一刻,一个晴天霹雳将他定在了那里。她看见他眼中的惊讶,继而是绝望。她赶紧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手中始终紧紧攥着那朵早已枯败的山茶。
嘈杂之声把这个孤苦无依,孑然一身的阿珍遗留在这个世上。活在人生最苍凉的年代,经历了这世间最苦难的百态,岁月累积着心痛,太多故事藏在心底。那根伤心的弦只待物是人非的拨动着,瞬间泛滥不可收拾。
珍婆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起来,几十年的颠沛流离如过眼烟云在她面前摇晃着。一连串泪水从她悲伤的脸上无声地流下来,流到了早已干瘪的嘴边,一地的茶花心事,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