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地去旅行,多多少少会在脑中有个预期的想象。符合预期的,总结下来,是趟好的旅行,不符合预期的,难免失望。
芥川龙之介有极高的汉学修养,1921年以大阪每日新闻社记者的身份,踏上了来中国的旅途,他与中国的初见是这样记录的:
「杜甫、岳飞、王阳明、诸葛亮这一类的人物,在这里都毫无踪影,换言之,现代的中国,并非诗文里的中国,而是小说里的猥亵、残酷、贪婪的中国。」
「这不仅是我对上海的第一瞥,遗憾的是,这同时也是我对中国的第一瞥。」
真的是遗憾,没有在美好的时候与美好的中国相逢。
2016年,我曾在苏州有过为期一个月的旅行。住的那条街一出门,便能看到:
斜铺的青石板路面上车来车往;
妇人在光绪年间的老井旁洗衣服;
馒头店的蒸汽向上飘,一边嗅着空气中微微的发酵的酸味,一边顺着蒸汽的方向看到二楼栗色的木制的裙板与半窗,窗下挂着各式的腊肉;
店铺打烊,还要一条一条的上门排板;
下过一场小雪,雪轻轻的覆在小巷里的竹子上,街角处的腊梅花瓣上,河对岸茶馆的红灯笼上,覆在一排排粉墙黛瓦人家的屋脊上。
与苏州的初见,满足了我对江南所有美好的想象。这是一种缘分,与一个城市美妙的缘分。多幸运,住在这条桃花坞大街。
那时候游桃花坞是腊月,这一次是初夏,到桃花坞也更方便了,新修的地铁4号线5号出口,正在桃花坞大街上。
日晖饮食店还在,头一次吃肉馅的大汤圆就是在这个馆子。单家桥旁边的人家,夏天才看得出,门口种了南瓜、茄子。
这里相对完整的保留了清代苏州传统民居,整条街,店铺与住宅有进退,层高有错落。原来的大宅子,分散住着几户人家。有一个院子,门上标着「吴宅」,原主人为徽籍商人吴赞之。里面的砖雕匾额清晰可见「嘉祥屡臻」四个字,梧桐树遮着大半个天井。
继续朝里走,竟发现个细长的甬道,足有二十米长,不知是不是称之为「避弄」的地方。光线从顶上的小天窗透进来,狭窄、阴暗、幽深,梁上的缝隙中,悬下来几丝植物的藤蔓。有点想原路退回的,好奇心作祟,硬着头皮走向甬道的深处,穿出去,再拐个弯,就到了另一个叫韭菜弄到地方。
像这样的院子已经无法分辨原来的厅堂是如何布局了。
过了桃坞桥,就变柏油马路了。快到阊门西街的交汇处时,有一个墙角上攀着满满的橘红色的凌霄花。因为是从别人家院子里爬出墙头的,花型还有点像小喇叭,总觉得附耳过去听的话,这花就会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可是我真没什么勇气听些家长里短,门与墙隔着,总是有道理的。
又有户人家,宅子相对街道是下沉的,修了小台阶。院墙上防盗用着古老的方法,粘满了玻璃碴。别以为这就显得小气谨慎,葡萄架却是搭在门外,正好成了天然的雨棚,一串串的葡萄绿宝石一样。
再过桃花桥,能见到一堵马头墙,马头墙下的第一户人家,挂着「修棕棚」的牌子。「棕棚」是一种床板,用棕线和硬木串成的棕棚床。在「老苏州」眼中,这种床既结实又透气。但听说,现在用棕棚的人已经很少了,我想这家修棕棚的店,只为了那些「老苏州」而活。
走到宝城桥弄,虽然是相连的街,门牌上就不再写桃花坞大街了。
桃花坞大街南侧的人家靠着桃坞河,水道由东至西,越来越浑浊,垃圾越来越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天的缘故,不像冬天显得干净。泛舟顺流而下的想法一丁点都不会有。
桃花坞其实是一个区域范围,以桃花坞大街为中心,西北至护城河,东至人民路,南到东中市,景德路。约占苏州古城八分之一的面积。
这篇小文单表桃花坞大街和一个人——唐伯虎。
第一次听唐伯虎这个名字,是在星爷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星爷的电影就是这样,儿时看笑闹,长大了看辛酸。
既然来到这桃花坞,就很有必要好好梳理一下这位风流才子的故事。
先来理理「点秋香」这回事。
电影脱胎于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第二十六卷「唐解元一笑姻缘」,这个故事并非首创,明代小说家王同轨的《耳谈》,也有这样的故事,那个故事里,才子名叫陈元超;
清.黄蛟起撰《西神丛语》中,相似的情节,男主人公叫俞见安;
清.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中,看美人一笑动情的是吉道人。
整个事情差不多可以这样理解:点秋香的故事是个不断翻拍出新版本的爱情轻喜剧,唐伯虎因为名气最响,行事确有些放浪形骸。所以嫁接在他身上的这版才子佳人,成了最经典最广为流传的一版。
还记不记得星爷的电影中有唐伯虎拿着小强和人比惨的情节?其实那个无名无姓的「老兄」才更接近真实的唐伯虎。
初到华府为奴要改名字时,先给了个「华胜」,台词里说唐伯虎担不起「画圣」的称号,是很有趣的调侃;于是叫了「华安」,这就是惋惜了。对于一生跌宕之人,送一个「安」字,再嫁接个喜乐美满的故事,这大概是一种最质朴的善意。
唐伯虎真实的人生,当得起「大起大落」,够不够刺激呢?如人饮水。
唐寅(1470-1524),字伯虎,后改字子畏,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鲁国唐生、逃禅仙吏等。明代著名画家、书法家、诗人。绘画上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又称“明四家;诗文上,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
插句题外话:上学时偷懒,总不好好记古人的表字,称号,为后来阅读带来很大困难,古人的作品或是后世人评论其人、其作品时,常常用到表字,称号,如果不知道,就陷入到名字的混乱中,殊不知往往指代的是同一个人。
回顾一下唐伯虎的科考之路:
第一程: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十六岁以第一名得中府考成为一名生员。第二程:父亲和家人相继离世,令唐伯虎落落寡欢,这时候他无意功名,与好友张灵一起纵酒吟诗、流连欢场。
第三程:在好友祝允明规劝下,重新发奋,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
“唐解元”此时意气风发,写下的诗句是这样风格的:「壮心未肯逐樵渔」「红绫敢望明年饼」
(红绫饼餤原是皇家奖掖科举优胜者所食之饼,后作为文人学士科举获胜的典故。)
对来年的会试可以说志在必得。不料风云突变。“科举舞弊案”后,他的回忆是这样的:「天子震赫,召捕诏狱,身贯三木,卒吏如虎,举头抢地,涕泗横流。」
这是怎样一种天堂坠入地狱的体验。
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唐伯虎的仕途之门就此永绝。
失意如此,自然是寄情山水,出去散散心。心情大概愉悦了些,但是身体害了场大病。
弘治十八年(1505),三十六岁的唐伯虎在桃花坞买地置业,有了“桃花庵”。“唐子畏筑室桃花坞中,读书灌园,家无担石而客尝满座,风流文采,照映江左”。(袁袠)
此时的唐伯虎靠卖文鬻画为生。
正德九年(1514)唐伯虎应宁王朱宸濠之聘,至江西。这是一次凶险的政治抉择,结局是「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宸濠不能堪,放归。」经此一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就有了六如居士。
「花开烂漫满村坞,风烟酷似桃源古;千林映日莺乱啼,万树围春燕双舞。青山廖绝无烟埃,刘郎一去不复来;此中应有避秦者,何须远去寻天台。」(姑苏八咏·桃花坞)
苦闷与不羁交杂的人生,唯有在桃花坞才有所安顿。
桃花坞,唐宋时曾遍植桃树,连绵数里,每逢春天,桃花盛开,灿若云锦,故而得名,如今想见那时的桃花是没有的;想找唐寅祠去凭吊一番,要穿过廖家巷,到大营弄,发现大门紧闭,院落还在「建设中」,这是比当年韩世能慨叹:“百年遗迹,竟付衰草斜阳”要好一点。
所幸,桃花坞这个名字还在。
自陶渊明在笔下描绘出一个桃花源,虽写了“不复得路”,但其实,桃花源是所有现实失意之人的隐逸之地。
在晋,「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在明,「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间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当桃花开在文脉中,现实世界的风霜雨雪、世事变迁已远离那片隐逸之地,那里是永远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