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来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金孝贞

1. 

“必须在天亮之前结束这一切......”妈妈说的话几乎被背上弟弟的哭声盖住,我很仔细听才能听到她说什么。

终于看到了那辆绿皮火车,正被黑压压的人群包围着,像是一群蚂蚁啃食一条青虫。妈妈攀着栅栏,一条腿刚跨过去,另一条腿刮到了铁丝,裤子被划开长长的口子,一个趔趄摔倒,她马上用手撑住地面,膝盖顶在一块石头上,她咬咬牙,起身继续奔跑。

车厢已经挤得满满当当,连门两侧都挂着人。外面的人都在往车顶爬,妈妈回头向我投来问询的目光,我点点头,随着妈妈向上爬去,有人拉了妈妈一把,妈妈又拉了我一把,终于坐到了车顶。她将身上的背带解开,把弟弟抱在怀里,替弟弟擦去脸上的泪水。

一股黑烟从车头冒出,火车发出隆隆声,碾过大地,向前奔去。

突然头顶传来巨大的轰鸣,紧接着爆炸声响起,后面的车站瞬间成为火海。人群一阵骚动,尖叫声一片,弟弟身子往前一栽,妈妈大叫一声,跟着滚了下去。


咣当!咣当!火车晃动了几下,停下来。“大婶,没到站为啥停车了呀?”对面一个小女孩看着我问。

我把思绪抽回,隔着车窗向外看去,窗外是一大片农田,庄稼已被收走,只留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枯黄。“会车了吧。”我从座位下拿出背包,取出一个苹果递给她,“来,吃个苹果。还得等会儿才能到烟台呢。”

“谢谢大婶,”她接过苹果,“我要坐大轮船去韩国啦!”她的眼睛亮起来。

“以前去汉城是不用坐船的。”我自言自语道。

“大婶,几点了?”她问。我抬起腕表给她看。

这个电子表太丑了,要不是那块瑞士怀表不走了,我才不会戴它。

想到怀表,我下意识把手伸向兜里,摸索的时候碰到了那封信,索性同怀表一起拿出来。

信纸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再次展开这封读了无数遍的信,隔着四十年的光阴,父亲的音容透过文字又浮现在眼前。

亲爱的雅恩:

见字如面,最近忙坏了,一个多月没有给你写信,见谅!明哲还拉肚吗?孝贞的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你的腰好点了吗?

最近听到很多风声,说是很快又要打仗了。政府几天前发出告示开始征兵,我们这些退伍的老兵是主要征召对象。旁边开面馆的朋友在汉城外的郊区看到了很多坦 克集结,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刚过几年消停日子,修表店的生意也稳定下来,要是再像以前那样打起没完,生意没法做不说,活下去都很难,而且我也怕被他们拉回重新做大头兵,所以我想把修表店兑出去,回到家乡。这些年攒下的钱够在老家开间小店了,修表店如果不行,我们还可以开面馆。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回去后,你就来店里帮忙,我们把孩子带在身边,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了,想想这不是我们一直向往的生活吗?写到这里,我有点迫不及待见到你们了。这几天就找大中问下,他认识商会那边的人,应该很快就能办好。

亲爱的,相信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爱你的东赫


信很短,是他一贯的风格,几分钟就可以读完,回家的路用不上两天,时间却永远凝固在那里。之后颠沛流离的岁月里,那些准备在见面时倾诉的思念被风沙掩埋,被战火烧焦。他的大眼睛女儿就这样走过了四十年的岁月,从明媚少女变成鬓染风霜的母亲。

“哇!这块表好漂亮啊!”小女孩把头凑过来,“呀,怎么不走了?”

咣当!咣当!火车重新开动了。

“都坏了四十年了。”


2. 

出了海关,远远地看见一个染了黄头发的瘦女孩,举着个牌子,上面用朝语写着:李东美——朴恩静朋友。身边却不见恩静的影子。

我赶紧冲她招手,她跑过来,边寒暄边接过我手里的行李。“恩静呢?”我忍不住问。

“阿姨,恩静今天有事没赶过来,她本来上晚班,可能调班了。先跟我走吧。”

我跟着她坐上一辆巴士,中间换了次地铁,接着又坐上了另一辆巴士,很快进入汉城城区。当年跟父亲来过一次汉城,岁月早已模糊了记忆,无法从地覆天翻里辩识出一点痕迹。

穿过汉城繁华的江南区,一路向北,两旁渐渐出现大量低矮的楼房和夹在其间的砖瓦房,在一处热闹的农贸市场旁,巴士停下,我们下了车。

沿着老旧街道,经过一家商场,向右拐入一个狭窄的胡同,各色商家的招牌丛林般展现在面前。

抬眼到了街尾,一块不起眼的客店招牌发着昏黄的光,恍惚间以为是在延边的某个街头。走进客店,李东美冲吧台的年轻女人点了点头,从旁边的破旧木梯径直来到二零三号,房间很小,墙上的壁纸掉了色,地板裂开几道缝隙,像一条条爬行的蚯蚓。屋内陈设简单,连电视都没有。

“我就在这儿上班,这间是我们的临时宿舍。”她给我倒了杯水,“阿姨你先坐会儿,我去楼下给恩静的店里打个电话。”

上个礼拜恩静打来电话,说是找到了她姥爷的墓地。这孩子怎么回事,上班不能请个假吗?

“阿姨......店里说恩静......今天没去上班。”李东美扶着门,喘着气说。

“那她能去哪?”我腾地站起,紧张地看着她。

李东美摇了摇头,“说好的今天一早去仁川接你,昨晚她去上夜班,我还说要不先请个假,她说会早点回来,可直到今早起床也没见人影,我就只好自己去接你了。”

“要不.......我们先报警?”

“阿姨,我们是黑在这里的,要是报警,被查出在这里打黑工是要被遣送回去的,还要交很大一笔罚款,雇主也会受牵连。”

“我们先去墓地看看吧,她也许在那里等着我吧?”一个想法从我的脑子里冒出。

“阿姨,她要先去墓地也会提前打个招呼吧?”

“可能我年纪大了,那天电话里说的东西我也记不大准确,也许她想在墓地等我吧....”

李东美轻叹口气,沉默几秒后拍了拍我说:“那好吧,现在也没别的线索。”

她大概觉得我是老糊涂了吧,或者是可怜我现在的遭遇,其实我自己知道,一种强烈的预感正牵引着我。


太阳在不知不觉间钻入云层,一阵北风刮过,墓园里松柏的枝叶簌簌作响。

在一处标牌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那只部队阵亡士兵的安葬地。上千个墓碑密密麻麻地矗立在那里,穿行其间,仿佛陷入一条漫无尽头的隧道。

我们翻遍了每一块墓碑,直到最后一缕落日的余晖撤离墓地,也没找到父亲的名字。

“这附近就这一处墓园吗?”我看着同样疲惫的李东美。

“是的,不过我男友跟我说过这里的墓地不只埋葬阵亡士兵,也有非战场死亡的士兵。”

“非战场死亡?”一个念头在我的大脑里一闪。

当年我们在逃亡的路上,见到爸爸在汉城的一个朋友,据他说爸爸被拉去参军了,我记下了那只部队的番号。可为什么没有父亲参军后的一点消息呢?

“我们去看看吧?”

沿着一条蜿蜒的碎石路,拐上另一面的山坡,走到尽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处缺少打理的墓地映入眼中,这里杂草丛生,很多墓碑都生了青苔,显得落寞萧瑟。

唯独一块墓碑,周围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前面摆着一束金菊花,花朵正艳。

月亮升了上来,一缕清辉洒向眼前的墓碑,父亲的名字被镀上一层冰冷而苍白的光。

我缓缓跪下,四十年后的父女重逢,竟是阴阳两隔,想要说的话一时语塞,堵在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李东美在身后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在她的搀扶下,我慢慢起身。

我轻轻擦拭了下眼角,平静了一会儿,说:“看来是恩静这几天来过这里。”我指了指那束鲜亮的金菊花。

“我们去墓园管理处问下吧。”

一阵清风吹来,带来一片薄云。月亮蒙上了一层面纱,脚下的小路拐向幽深的黑夜。沙沙声从身后响起,我一回头,见父亲苍老的脸正从墓碑后面转出。


(二) 朴恩静

1.

大巴车拐上条窄窄的沙石小路,身后尘土飞扬,几处被农田包围的民房散落在道路两旁,一群鸟儿从眼前掠过,向远处泛着浓浓绿意的山脉飞去。

车子在一扇生锈的大铁门前停下,破旧的楼房被高高的院墙围在里面,灰突突的,和中介宣传里的现代化厂房扯不上一点联系。

十几个朝族女孩在房前一字排开,一个自称课长的秃顶男人开始给我们讲解这里的规矩,他时不时抬起胳膊,挥动握紧的拳头。随后我们被领进宿舍,八个女孩一间屋子,我选择了上铺。经过一天的舟车劳顿,困得实在受不住,床铺好后,倒头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下铺一个瘦弱的女孩敲了敲床板,递给我一张打印好的A4纸。上面是一些在这里工作的规章制度,然后我看到了和其他文字混在一起的数字:200美元,一个月的工资,比中介承诺的钱足足少了100美元。

“还好,还有4万韩币的生活费。”瘦女孩说。

她倒是乐观,其他床铺的几个女孩炸了锅,纷纷开始抱怨。

门被推开,课长走进来,他让我们小点声,并警告我们,不满意可以随时走人,想要进来的排着队呢。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我们几个女孩都消了声,低着头想着各自的心事。

第二天我们开始了正式工作,伴着车间里机器的隆隆声,我把一组组排线插到线路板上,需要很仔细地操作,插错一个都要扣钱,我全神贯注,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到了中午。打饭的时候,手指僵硬地不能弯曲,餐盘都拿不稳当。刚在饭桌前坐下,那个瘦女孩拍了下我的肩膀,挨着我坐下,“我叫李东美,家是长春的,你呢?”

“朴恩静,延边的。”

李东美说她来韩国打工是为了帮家里偿还巨额债务。不过我看着她性格还挺开朗的。

“菜里的肉有点少哈?”她看了眼我的餐盘。

“我不大喜欢吃肉,给你点。”我夹了几块肉到她的餐盘。

“你不觉得这是个黑工厂?”她把头凑近,小声地说到。

我其实心里也在打鼓,怕黑在这里拿不到钱,该怎样和家里交代?

很快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们领到了第一份工资。李东美兴奋地拉着我出去买东西。

门卫是个顽固的老头,说只有经过课长的允许才能出门。李东美虽然长得瘦弱,但嗓门很大,说着说着还加上了脏话,老头大火,打电话给办公室。不一会,韩国班长出来了,拽着李东美的衣领拉回宿舍。

班长告诉我们,三个月后会给我们假日,可以出门购物,现在我们人生地不熟,怕我们会走丢。

不用说,我们被限制了自由。


一天,秃头课长把我叫去了他的办公室,一进屋就闻到了酒气,他翘着二郎腿,让我坐在他身边,问我结婚没有,得到否定答复后,他变得很开心,跟我东拉西扯个没完。他把头凑过来,“你在这里一个人多不容易,要是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你,会省去很多麻烦。”说着他的手放到我的大腿上。我赶紧躲开,他终于不再掩饰,一把勾过我的肩膀,嘴巴亲到我的脸上,我拼命从他怀里挣脱,甩门而去。

我跟李东美说我不打算在这儿待下去了,除了那个讨厌的课长的原因,还有就是我们这样干下去,一年下来也攒不下几个钱,要还上家里的饥荒,更是遥遥无期。舍家撇业来到异国,图什么呢?

李东美很赞同我的说法,开始谋划出逃方法。

有天晚饭的时候她悄悄跟我说,后面的院墙有个地方昨天被狂风暴雨削掉一块,我们可以从那爬出去。

“就明晚吧,再晚等他们修好,咱们就没机会了。”

我点点头,“出去后,你打算去哪?”

“汉城,那的工作机会多,不像这里穷乡僻壤的。而且我听说那里对朝族劳工需求很大。”

“你知道怎么走吗?”

“我在汉城有个亲戚,我想去投奔他,记得来时的那条公路吗?路两旁就有民房,我们只要敲开一家,找部电话,我们就有救了。”

其实我也很想去汉城,替妈妈寻找爸爸的下落。


3.

虽然有些波折,终究还是辗转来到了传说中的繁华都市。

我们在汉城的九龙村找了个房子,这里和江南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充满臭气的河流经这里,各种生活垃圾漂浮其上,小商小贩沿河卖力地吆喝着,似要把贫穷一起卖走。

房子就在一个破烂胡同里,屋瓦残破,木门快散了架,还有股难闻的味道。没办法,这里的破落和我们的现状很配。

东美的那个远方亲戚,帮我们逃到汉城后,似乎有意躲着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在大街小巷四处奔波,翻找招工广告。终于,我找到了个饭店的帮厨工作,东美则找到了份客店的差事。

每天的上班路,就是从破败到繁华的洗礼,那些高楼大厦就像梦想的旗帜,感召着我们加快脚步,督促着我们继续努力。

东美谈恋爱了,和一个韩国男孩,男孩清清爽爽,对她百般体贴,不久,她染了黄头发,跟街上的韩国女孩看不出差别。他们成双入对,我也知趣地给他们创造条件,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工作中。

为了多挣点钱,我选择了夜班,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少了,难免有些孤独。东美怂恿我也找个韩国人谈对象,将来如果结婚还可以获得韩国绿卡,在这里定居。

我并不像她那样痴迷这里的一切,我时常想念家乡的一切,尤其是妈妈。

4.

好久没给妈妈打电话了,电话那头的妈妈却一直催促我快点讲,说国际长途贵得要死,没有急事还是写信吧。我告诉妈妈,我现在挣了钱,付得起电话费。妈妈得知我到了汉城,就提到了当年汉城失去联系的姥爷,妈妈说姥爷当年参了军,很可能已经战死,让我有机会去找一找线索。

虽然人在汉城,但每天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工作上,平时闲逛的时间很少,这个城市于我依然陌生。所幸,东美的韩国男友主动过来帮忙,不久,他打听到了据说是父亲当年参军的那个部队阵亡士兵的墓园。

我来到墓园,仔细辨认每块墓碑,跟每个亡灵打招呼,可是找了一天也没发现姥爷的名字。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迎面碰到了一个扫墓的老者,听他说,山坡的另一面还有一片墓地,那里埋葬着非战场死亡的士兵。

沿着一条蜿蜒的碎石路,拐进另一面的山坡,在路的终点,我看到了一片缺少打理的墓地,在仅有几十块的墓碑中,我很快找到了写有姥爷名字的那块。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她马上决定下周来韩国。我在东美上班的客店租了个房间,等妈妈来的时候就让她住那,不能让她看到我们那小屋的寒酸。

我清理了墓碑上的苔藓,打扫了周围的落叶,放上一束金菊花。


妈妈明天就要来汉城了,我打算今晚去店里处理点急事就回去睡个好觉,明天一早和东美去仁川接妈妈。

走在路上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秃头男人,我认出他就是以前工厂的课长,我装作没看见,要继续赶路,却被他一把拽住。

“不要跑,要不我就喊警察。”他嘴角上翘勾出得意的奸笑。

他说已经从原来的工厂辞了职,现在的工作单位报酬很优厚,可以把我也介绍过去,我摇头拒绝。

“你过来看下再决定吧。”他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

我只好跟他来到一家旅馆,吧台有个打扮妖艳的中年女人,冲他诡异地一笑,接着我被领到楼上的一个房间,刚进屋,门就被锁上了。

过了一会,那个中年女人走进来,问我之前是干什么的,然后说这里的待遇比我之前的工作要高十几倍,我问她什么工作,她说就是出卖肉体,我说我不做这个,她说那个秃头已经把我卖给他们了。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身体摇晃几下,颓然坐到床上。

女人说我不配合也得工作,要不我永远也出不去。她让我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就开始工作。

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月光透进来,我盯着天花板上的巨大吊灯,它如果掉下来砸死我,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女人拿了几件衣服和化妆品进来,让我梳洗打扮一下,准备开始工作。

我想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就先缓一缓。我按照她的要求,换上一件轻薄的衣衫,化了浓妆。女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午饭后,女人领着一个黑瘦的男人走了进来,告诉我要好好伺候客人。我退缩在床头,紧张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看起来好像也很紧张,只是坐在那里,拽着衣角,似乎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我决定跟他聊一聊,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大哥,我是中国人,是被骗到这里的,如果你能放过我,出去后我一定加倍酬谢。”

他愣了一下,“你不是韩国人?”他的口音有些硬,跟本地人不大一样。

我点点头。

“我不要中国人,就要韩国女人!”他突然提高了嗓门。

“大哥,我千里迢迢来到韩国,是为了挣钱帮家里还债。我是朝族人,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说着说着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他皱了皱眉,说:“中国人救过我,而且还是朝鲜人......朝鲜族。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心里一下来了希望,“大哥,那你能帮忙把我救出去吗?”

他双手交叉低头想了一会,“我去跟老板娘说我要包夜服务,要带你回我的住处,不过价钱会很高,这钱得你出。”

见我点头同意后,他起身开门下了楼。

过了一阵,老板娘走进来,“也不知道你这小娘们怎么迷倒人家了,今天你走运了。明早我会派人去客户楼下等你,别出幺蛾子,要不有你好瞧!”

临走的时候,老板娘搜去了我身上携带的身份证件。只不过她不知道那些都是伪造的。


瘦男人的家在一处狭窄的巷子里,几个鼓鼓囊囊的垃圾袋堆在楼道口。顺着没有栏杆的楼梯爬了老半天来到阁楼,这是个一居室,只有几件必备家具。我们在掉了皮的人造革沙发上坐下,他点上一支烟,聊起了他的故事,他语言表达笨拙,而且很啰嗦,经常在一些细节上翻来覆去。我大概知道他来自北面,当年投奔在延边一个远房亲戚家,那是个脸庞圆圆的朝鲜族女人,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她做的菜很香,每次放很多肉,她却不吃一口,都给了他。他说来到这里后,工作一直不顺利,没几个人把他当同胞,他成了二等公民。白天的时候,一个他追了很久的韩国女孩,踩碎了他的玫瑰花,说他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一气之下,他去了那家旅馆,想找个韩国女人泄泄火。

我把妈妈给的手镯留给了他,“过几天我会拿钱赎回去。”

“你一个人走很危险,我找房东借车送你回去。”刚走出门,迎面碰上一个佝偻着背的白发老者站在门口,瘦男人说那是他的房东。

房东看着我愣了一会儿,说他可以亲自开车送我回去。我今天真不知道交的什么运,像是从寒冷的北极回到了热带地区。

房东开得很慢,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上有道明显的伤疤。“大叔,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我试着跟他搭话。

“不用客气啊,小姑娘,我一见你面就感觉很亲切。”

大叔慢慢打开话匣,说自己是个修表匠,现在年龄大了,手眼都大不如以前,只不过有些戴名表的老客户还会找上门。

“我的姥爷也是个修表匠,如果活着的话,大概跟您的年纪差不多吧。”

车忽然停下了,“我给老朋友捎个东西,你稍等哈。”

我转头看向窗外,这不正是那个墓园吗?

“大叔,这里能打电话吗?我想给朋友报个平安。”

“可以打,姑娘。”

大叔把一箱东西搬到值班室,我打电话到店里,得知东美去了墓园。

我说要去姥爷的墓地看看,大叔说跟我一起过去。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华灯璀璨的广厦边上的墓园显得幽暗静谧。

走了一会,一只巨大的老鼠突然窜出,“啊!”我吓了一跳,往旁边跑去,大叔在后面气喘吁吁,慌乱间我们从另一个方向拐到了墓地后面。


(三) 重聚

“啊!”金孝贞石化般立在那里,脸色瞬间煞白,动弹不得,这是父亲的亡灵吗?

“亡灵”也愣在那里,半天不动,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半天。

“恩静!”一旁的李东美喊道。只见朴恩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李东美的对面。

金孝贞扭过头,朴恩静一下扑到她的怀里,“妈!”

“这位大叔今天救了我。”朴恩静拉过老人的手。

“你......你......是孝贞吗?”

“爸爸?你......你还活着?”孝贞看了看墓碑。

老人转过头,看到了那块刻有自己名字的墓碑。


月亮褪去轻纱,周围的景物明亮起来。大家寻了几块石头坐下,金东赫拉着金孝贞的手开始讲起往事。

当年金东赫把修表店顺利兑了出去,一切收拾妥当,准备回老家。没想到出门就遇上征兵的,发了军服马上被带走,走到一处树林,他找机会钻了进去,躲到一块岩石后面,一个士兵追到跟前被一个树桩绊倒,他趁机摸到个石头,砸到那人的头上,那人当场毙命。他把两个人的胸章对换,并砸烂了那个人的脸。

等他到开城的时候,那里已经被战火吞噬,居民早已逃走。后来几经辗转他又回到汉城,从此隐姓埋名在郊区做苦力,直到80年代大赦又回到城里,重操旧业干起了修表生意。

“所以,那个墓碑上的名字是爸爸你的,里面的人是另外一个人。”金孝贞恍然大悟。

“其实,我一直以为你们娘仨都不在了,我听说你们从火车车顶掉了下来......”

“车顶挤满了逃难的人,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妈妈和弟弟掉了下去,我被人拉住了……后来一路辗转来到中国......”金孝贞有些哽咽。

“爸,你看看,”金孝贞掏出那块银色怀表递给金东赫,“不走了,妈妈一直说要等你回来修......”


回到金东赫的住处,他来到自己的工作台,戴上眼镜,打开工具箱,撬开手表后盖,仔细的检查起各个零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家静静地坐在旁边等待着,等待他施展魔法,召回逝去的光阴。

“好了!”他喊道。金孝贞和朴恩静凑过来,耳畔响起清脆的“滴答滴答”声,沉睡40年的怀表被唤醒了。

窗外渐露微光,天边泛起红晕。那声音越来越大,跨越半岛,穿过岁月,变成隆隆的火车开动声。

一辆绿皮火车从远方驶来。

列车的车厢顶部,东赫搂着着孝贞,恩雅抱着明哲,一家人依偎在一起,朝霞浮上了脸颊。云儿悠悠,风吹起发丝,大地在向前延伸,火车越来越快,突然腾空而起,向苍穹深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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