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尾巴,冰城的花在梦中醒来,陆续张开怀抱,露出久违的笑脸,我嗅着花香,走在去往刁老头家的路上,心里思量着,距离离开还有五十多个日子。
01
我心里称呼他刁老头,其实他一点都不刁。
我和刁老头是在校园小区的一家电脑耗材店认识的,那一天,我陪室友一起去给电脑清灰,老板娴熟的拆开电脑,忙活之余和室友闲聊着,我无聊的望着陈列在柜台上琳琅满目的电脑配件,偶尔听到窗外的疾风沿着墙壁呼啸而过。
我听到推门的声音,就顺势望向门口,只见一位老大爷正吃力的推开门,一缕阳光照进屋子,老大爷蹒跚着步子向我们走来,衬着光线,满头银发坚挺的竖立着,眼睛不大却饱含深情,老大爷左手提着电脑包,右手不时的抖一下,鞋边沾满了泥土,像是一路走过泥泞。
“我这电脑网速慢,可咋整?”老大爷一边对老板说话,一边小心的拿出电脑准备开机,生疏的操作着。
“大爷,是不是您家的网不好使了?”老板抬头对大爷笑了一下,低头继续清灰。
“我家台式电脑网速挺快的,偏偏笔记本连上网线就不行了。”老大爷眉头一紧,眼睛更小了。
我走到老大爷旁边,瞅了一眼电脑,自信满满的说,“我试试!”
老大爷的目光聚到我身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颤抖着右手把鼠标给了我。
我听到大爷舒了一口气,在我耳边说,“我这笔记本电脑新买的,台式电脑给我儿子用,我寻思着自己一人用笔记本看视频方便,谁知道网速这么慢,连NBA都看不了。”
“大爷您还看NBA啊?”我转过头对着老大爷微微一笑,继续捣鼓着。
大爷听我这么一说,瞬间信心爆满,开始给我讲故事,讲谁是魔术师,谁是大鸟伯德,谁是迈克尔·乔丹,谁是巴克利,谁是奥拉朱旺,谁是马龙和斯托克顿,谁是胖小子奥尼尔,谁是蘑菇头布莱恩特,谁是三旬老汉詹姆斯。
我突然觉得老大爷纵横NBA三十年,通天遁地无所不能,讲述着我没听过的故事,像是一下子回到了青春年少。
末了,我打破老大爷高涨的情绪,“这网速实在是慢,我也整不了。”
老大爷一怔,盯着电脑,不说话了。
后来老板摆弄了一会儿也没招,说是电脑的问题。等室友清完了灰,我们准备走的时候,老大爷叫住我,“小伙子你教我上网吧,教我最简单的就行。”
我嘴里不说话,脸上写着拒绝。
大爷好像读懂了我的心思,“我给你钱!”
我眉头一转,露出两个酒窝。
“好嘞!这是我手机号。”我把联系方式写在纸上递给老大爷,道了声再见,转身离去了。
结果我午休还没睡醒的时候,听到了手机响,迷迷糊糊接通了电话,果然是他。
02
他住在学校旁边小区的三楼,我按照给的地址,绕了几个弯,顺利来到了家门口,按响了门铃,他沙哑着嗓子回应了一声,过了许久才开门。
他见了我十分欣喜,却显得手足无措,像是好久没有接待过客人了。
“快进来、快进来。”他匆忙往后撤身子。
我拘谨的迈进屋子,映入眼帘的是杂乱无章的客厅,客厅中央的桌子上摆满了物品,远远的就嗅到了刺鼻的药物气息,孤零零的电脑显示器被挤到了桌子的角落里,屋里除了电视的声音,没有别人。
“大爷您自己在家呀?”我跟着他径直走进客厅。
“我年轻时离婚了,这房子我和我儿子住,儿子上班去了。”我心头不由得一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默默发问,你儿子为什么不教你上网呢?
我打量着四周,客厅桌子的左边靠墙摆着一套沙发,沙发的角落里搁着他的外衣,还有一些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的本子,正对电视的沙发中央明显凹陷,我挑了一块没有放东西的空地坐下,抬头正好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液晶电视,电视正在回放NBA季后赛火箭和雷霆的比赛。
我注视着比赛,他摁开了电脑。“我几年前得了脑梗,走路不方便,没事的时候就爱看电视剧,也爱看篮球比赛,但是我不会打字,也不知道在哪看。”
“你儿子……不教你么?”我试探着问。
沉默了良久,电脑开机了。
“我们俩关系不太好。”语气中夹杂着愤怒与无奈。
“我在江南给他买了房子,还给他配了一台车,我得脑梗之后他对我不管不问,我一气之下就把房子卖了,他跟着我住这套房子,我俩之间几乎不说话。”说完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
客厅的南面是一扇大的落地窗户,窗外隐约可以看到东流而去的江水,窗台上摆着夺目的玻璃翠,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略显干涸的盆栽。
“让我教你如何用电脑搜电视剧吧。”我试着去缓和气氛。
“行,顺便也教教我怎么搜演员表吧。”说着从沙发角落里扒出本子拿给我看。
我内心惊了一下,刚刚看到的几个密密麻麻写满字的本子,全是他记下的曾经看过的综艺节目还有电视剧演员的名字。
我一页页的翻看,慢慢走进他内心深处那个孤独的世界。
我试着想象,窗外的老树抽了枝桠又落下,江水结了冰又融化,这个本子是如何陪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春夏秋冬。
我教他如何使用浏览器,如何使用手写板,他深喘着气,吃力的想要记住。
“大爷,您之前是做什么的?”我好奇的问。
“九十年代那会儿我去广州学过舞蹈,一共带了5000块钱,结果学费不够,学了一半回来了,回来之后做起了舞蹈老师……我的很多学生后来都拿了奖,那个时候大伙都知道我老刁!不过现在身体不行了,跳不动了。”他挺直了腰杆,眼睛瞪的很大。
他记性不好,我耐心的一遍遍教他,大概待了一个小时。
“行了,我会了,不会的话我再给你打电话。”说着随手拉开抽屉准备拿钱。
我见状赶紧拒绝,站起身就往门口走,我走到门口站住脚步,回头对他说再见,却见他伛着身子,大步向我走来,试图追上我的脚步,并用右手挽留示意我不要走,我看到钱在他的手中颤抖,他的身体在摇摆,像是拖着身子前进。
我本该匆匆离去的,可是无形中有一种力量推着我走向他,我没有再后退,而是以一个年轻人的姿态给予一个年长者应有的扶持。
03
如我所料,第二天上午,手机又响了。
冰城的积雪蒸发的无影无踪,路旁的柳树悄无声息的抽出枝桠,映衬着湛蓝的天空,我沿着熟悉的小路匆匆走过。
这一次,明显看得出来,屋子被收拾过了,他走路也更加不稳了。
“昨天学的都忘了。”他眯着眼睛看着我,像个求知若渴的孩子。
我打开电脑,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教他。
“您儿子又上班去啦?”我放开鼠标,轻声的问。
“一大早就走了。”他一直盯着电脑看,目不转睛。
“大爷,您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觉得您应该懂,男人之间不善于表达,过去的就过去了,你们之间的结也该解开了,你们父子应该多坐下来聊聊。”我转头望着他,等他回头。
温存的阳光透过窗子,照亮了整个屋子,我却分明看到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知道,是我的错,儿子是恨我不该离婚,可是一切都晚了!”他陷入了沉思。
后来,他给我讲年轻时候的故事,讲自己如何放荡不羁,如何争强好胜,讲自己的帮派九虎十三鹰的起起落落,听他说话,像是看一部八九十年代的电影。
“无论怎样,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呢,希望您以后过的好。您身体不太好,希望您多活动,吃好喝好身体好;您和儿子不和睦,希望你们多多沟通,一笑泯恩仇;……我相信您儿子是非常爱你的,就像我爱自己的爸爸一样。”我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完的话。
那个身影,像极了我的爸爸。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听他讲和儿子的关系在逐渐好转,他依旧喜欢看球赛,他依旧习惯在纸上记下演员的名字,我们坐在一起看比赛,三旬老汉,厉害极了。
六月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刁老头,你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