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一过,2015年的羊年春节也就结束了,在东京的华人们春节期间是没有假期的,依然上班,加班,像往常一样过着平淡的日子,更感觉不到热烈庆祝春节的气氛。一些相熟的日本友人,多是和中国有商业或者政治来往,关心中国的日本朋友们,这个时候如果见面,总是要和我寒暄上几句,听说中国春节了呀,你回中国了吗?
我一般都微笑着摇摇头说已经习惯过日本的元旦新年了,这个摇头微笑的动作我也非常的娴熟,既对日本朋友的关心表示谢意,也留露出漂泊海外边缘人的无奈。
没有在中国过春节已经好多年了,那种欢天喜地过大年的兴奋心情仍然停留在苦涩的孩童时代。随着渐渐接近不惑之年的我,对过年的感觉有了很大的变化。对于漂泊在没有春节假期的日本,甚至大年除夕通宵加班过好几次的我,过年的美好时光,真的就永远停留在小时候。
或许每个出来打拼的海外华人都已经遗忘了过年的味道,初春的味道。如果说让这种味道以某种摸得着,看得见的形式,出现在我眼前的话,我想,那应当就是迎春花了。
这不,到了大年初一,乍暖还寒,放眼四野,仍一片萧瑟。特别喜欢生长在土崖上的迎春花的万千纤枝,已悄然泛绿。那绿意先前还淡淡的,轻烟般缭绕,似有却无,正月初五还没过,眨眼功夫,便又绿了好几成。若你走近细看,会发现枝条上萌生出无数暗红的花蕾,细密、娇小,透着丝丝的羞怯。
那些花蕾铆足了劲儿,潜滋暗长。不消几天,微风吹过,那灿烂的金黄,不可遏止地在崖头上铺陈绽放开来。它们张开小嘴,小喇叭般传唱着春天的讯息。
迎春花开了,孩子们也开始欢呼雀跃起来,脱去厚厚的棉袄,全身立时轻盈许多。阳光格外明媚起来了,心也异常热闹起来了,田 野里的小麦开始拔节起身,门前的杨树,河边的柳树也都开始发芽,性子急的呀,已经从枝芽里冒出毛茸茸的嫩绿脑袋来窥看这个崭新的世界。
我们村子坐落在陕西关中平原,渭河以北,黄土高原以南,北面是陇海铁路,再往北一里地就是黄土高原了。我上小学时,我们这个平原村子里的房屋多以斜搭在一堵土墙上的偏房为主,就是陕西八大怪中的一怪“房子半边盖”。我上初中时,脑子聪明,勤快努力致富的乡亲,或者家里有在城里上班拿国家工资的乡亲,率先盖起了高大宽敞的五间砖木瓦结构的房屋来做上房,我们叫 “大房”,门前再盖一个钢筋混泥土结构的三间平房,屋顶可以晒粮食,而那种半边盖的小偏房就只配用来做厨房了。
在按这个地势和房屋的发展趋势应当是没有窑洞的,可我们村子南面五六百米远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天坑。直径有八九百米,十来米深,有一道斜坡从中间穿过,三十多户人家的院落就座落坑底这条道路的两边。不知从何年月起,他们就来到这里,利用自然地势,靠着天坑坚硬的黄土壁,修建起来了窑洞来。就这样依靠坑壁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院落,站在天坑的土崖边上朝下看,每个院落都一目了然,错落有致。这个地方我们叫“南窑”。
也许是因为地域的缘由吧,天坑里的人们反正日子过得大家都很穷,不得已才来坑里来,就显得异常的团结,邻里关系特别融洽,相互帮助扶持。不像平地上村里的人们相互竞争着,努力的把房子盖得更高大。我上次微信里说的那株百八十年的神树也就是盘龙卧虎般扎根在这天坑的土崖边上,四周崖边就有常年生长着的迎春花,万千枝条密密匝匝向下伸展,一直垂到每家的窑门口。恰如窑洞的刘海。正月十五一过,金黄一片,这里就成了花的世界,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成了乡下的世外桃源。
我有几个要好的小学同学的家也在这里,所以我也就经常去“南窑”玩。我们折一些迎春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踏着春光,迎着春风,在土崖和田野里奔跑。一到夏天迎春花枝蔓上抽出小小细密的绿叶来,像一张墨绿色的地毯铺盖在窑前,带来了许多凉意。葱郁的枝叶下,栖息着一群群小燕子,原来,它们也需要迎春花来遮风挡雨。
但有时也会带来一些惊恐。因为从这墨绿色的地毯里会掉出黄灿灿的大蛇来,1,2米长的都有,和油菜花的颜色接近,我们叫它菜花蛇,没有毒性,性格温和。虽说没有毒但还是很恐惧。孩子中胆量大的找石头,砖块要砸它时,就被及时赶到的大人们呵斥住。小伙伴的爸爸会用木叉轻轻的挑蛇起来,带它到上崖的田野里放生。
可没过几天,又发现其他蛇或者相同的蛇从崖壁的迎春花丛里掉下来,它们也喜欢这片阴凉,大人小孩们也习以为常,再挑它到田野去,这样的周而复始着,人蛇相安无事,直到入冬前它们躲到没人的地方去冬眠,才看不见踪影。
迎春花耐寒又耐旱,生命力顽强旺盛,从来不用浇水施肥精心饲养,靠老天爷就能长的枝繁叶茂,长久不衰。小时候喜欢种花养草的我曾经折了一些迎春花的枝条,拿回家打算插在院子的花栏里时,母亲严肃的告诉我,家里是不可以种迎春花的,让我赶紧扔掉。
因为迎春花的喜欢生长的另外一个地方就是坟头,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被喜欢。我不曾看见过坟堆上开满迎春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但我们那里的乡俗,新坟过了一年的清明雨水前后,亲人们一般都会折一些迎春花枝条插上在坟上,不出几年,就长的郁郁葱葱,足足会有半腰深,像一个膨大的绿草帽,覆盖在整个坟上。特别是有些年头的老坟,长势旺盛的迎春花的绿色枝蔓几乎都把坟前的石碑都覆盖了,阴森可怕。
夏天麦子成熟的时节,日头是火辣辣的热。中午吃过饭,大人们都在家夏凉午休睡觉,可我们这些成群的乡下熊孩子们一刻也不会放弃玩耍的机会。逃脱大人的看管,带着用麦秆精心编好的笼子,去坟地里捉蝈蝈,成了一大乐趣。
胆大的小伙伴,跳进覆盖到半腰的迎春花枝蔓的坟头,四处踏动着,躲在绿荫丛中的蝈蝈们就被惊吓的四下逃散出来。胆小的小伙伴们,在坟周围形成一个包围圈,守株待兔,我属于胆小的。当然除了叫声悦耳,绿莹莹的蝈蝈以外,偶尔还会惊吓出来一些别的动物,比如黄灿灿的大蛇,惊跳万分的癞蛤嫫。。。
八年前,母亲在六十岁时的清明节前突然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周年时我回去上坟。大伯告诉我,应该折一些迎春花枝条插在坟上。我虽答应了却没有行动,因为孩童时代的记忆让我对长满迎春花枝蔓的坟头是敬畏和恐惧的,甚至是憎恶的,我不喜欢大蛇和癞蛤嫫,我想母亲也不会喜欢。
在我上高中时,“南窑”的人们开始齐心协力发家致富,陆陆续续搬到地面上来。在村里的平地上来盖起了漂亮的两层楼房来,彻底离开了赖以生存,冬暖夏凉的窑洞,那里成了一片废墟。四五年前西宝高速公路加宽,要横穿过“南窑”,神树就被移走,“南窑”基本被填平,做了耕地。崖头年久自然生长的迎春花也就消失了。
又到了迎春花盛开的时节。梦里,我看见一只迁徙归来的燕子,在故乡窑洞的废墟上空徘徊,似乎,它也在寻觅着过去天坑崖头绽放的迎春花。。。
2015年3月15日 于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