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平住在我们村最西头。他的圆脸蛋白白净净,眉毛弯弯,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缝。不过他脾气不算好。生气时,眼一斜,脸就涨红,话里马上夹刺了。
从记事起,我们就是阿平的忠实粉丝。因为他放电影啊,平时拖着放映机神出鬼没游走乡里。追到阿平就追到了电影消息,那不就等于追到星了吗?
我小时候经常去阿平家打探消息,有时帮他倒片子。租来的电影拷贝都是反绕的,得配个空轮子,“哗哗哗” 手摇倒回来。有时阿平还会拿蚊帐或白墙作幕布,放段电影抢鲜过过瘾。
那时节,村人红白喜事要请电影,乡镇也常包场送电影下乡。阿平放映走遍十里八乡很受欢迎。所到处,村干部和主事人家少不得杀鸡割肉作陪,这让刚刚解决温饱的乡亲们更添几分羡慕啊。
各村都有相对固定的电影场 。一般会找两棵大树,甩上绳子拉紧影幕四角 。对面摆好方桌,架上放映机。 大喇叭里照例响起暖场音乐:“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 声传数里, 来看电影的乡亲马上加紧了脚步。
夜幕降临。翘首期待中,阿平终于红着脸、叼着牙签现身了。首先在喇叭里贺喜:”今晚电影是某某家邀请播放的啊, 热烈祝贺他家大喜。今晚播放的节目是……”
清脆的“嗒嗒” 声响起, 一道雪亮的光柱射向银幕。人群安静下来,沉浸入电影里的悲欢离合。
放完电影,已是深夜。有时我会爬树帮阿平收回影幕,再推上板车,顶着满天星斗,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走。
阿平脑子活,又在院子里养了几百只鸡和几百只兔子,忙得不可开交。
那一年,村里集资搞酱菜厂,要求村民都种芥菜头供应原料。收获季节,田野里到处都是抛弃的芥菜叶子,阿平捡来倒是不愁养殖饲料了。
有一天,阿平拉着芥菜叶子走到村口, 邻居表弟匆匆忙忙地招呼他:“赶紧去村委会卖芥菜!来了帮外省人,同村委会谈妥了1毛钱1斤收购芥菜。死鬼酱菜厂 ,平时才肯出 2分5……”
话音刚落,旁边的一辆外省大卡车 “呯”一声开门,“噌”跳下来一个司机,车门都不关 ,飞一般往村委会奔去。留下阿平和表弟大眼瞪小眼。
这下好了,收到消息的外省人只肯出3分钱1斤收购了。最后谈妥了5分钱。
那时候各乡镇有指标,要发现培养一批专业户、“万元户”。有一天午饭后去阿平家玩,刚好见到一群干部脸蛋红扑扑的,边喝茶边跟他扳手指:
“……这鸡,这兔子,是吧, 等几个月就出栏了,又有崽,不是又多3千?还不够1万?这电视机不得500块?”
“这电视我都买了七八年了……”
“你不说,谁知道?算新的!啊,还有这拖拉机……”
随后就是一拨拨参观视察的干部光临。阿平每天应酬得点头哈腰,鸡飞兔跳,送行时还得奉上几只鸡兔作手信。看似风风光光,阿平的脸却越绷越紧,见了我们这些小娃儿更加没有好言语了。
突然有一天,阿平处理掉家里的鸡和兔子,将电影放映机也转了手, 带着家人去了深圳。那时候,极少有人出门, 大家还不认识“圳”字呢。
一时间,到处都是讥笑声:“你们村最爱扑腾的那几个,像那放电影的, 平时要上天了,这回都掉地上了吧?哈哈哈。”
好多年后,我回家时遇到了阿平。他依旧白白净净,只是人胖了一圈,眼角皱纹多了。这次他真的赚到钱了,回镇上盖起漂亮的大房子。
阿平以前在家真没挣到钱。去广东后,他开了修车店,发现还没有赤脚医生出身的媳妇开诊所挣的多,就专心支持媳妇了。他说:
“在广东医院看病,动不动就给开检验单,收费又贵,打工仔看不起病啊。媳妇开诊所,看病实在,收费便宜,从早忙到晚。
“在诊所里呆几年,街上过个人,随便扫一眼我就认得出是干啥的。 什么掏包的、卖白粉的、抢手机的……还有吸毒的,有时他们上瘾了,没钱买粉,也得给打支杜冷丁。不然缠着你。”
酒酣耳热之际,阿平很认真地对我讲:“你知道我最羡慕的人是谁吗?是你叔。”
“为什么?”
“我俩一批兵去了一个部队。打越南时,他开坦克去打穿插,我在后勤 ,交了请战书也不给上前线。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啊。”
“我叔打仗,头皮给弹片趟了道沟, 你还羡慕?不怕死吗?”
“怕什么死?!”阿平的胸膛一下子就挺起来了,全然不像喝了酒的样子。
“当兵的,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死了拉倒,死不了,老子就要功成名就!”
兜兜转转几十年,原来这个爱折腾的人,还惦记着最初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