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雪溪用力将花蕊的上半身扶起来,一声声呼唤着她。“花蕊,花蕊!”然而,雪溪的手忽然感觉一阵虚无,瞬间,刚才浸在血泊之中昏死过去的花蕊忽然变得难以形容的轻,那种轻,托在雪溪手臂间,仿佛一片云、一缕风。此刻,花蕊的灵魂开始飞升。天边,有一朵云彩渐渐拢了过来。
花蕊的灵魂渐渐飞起,她俯视着焦急地雪溪和倒在血泊之中人事不省满身是血的自己,澶然泪下。她的泪化作细雨,再一次拍打在天地之间,模糊了这世间的一切。
雪溪此刻开始撕心裂肺地叫人:“来人!快来人啊!花蕊夫人在此,快来人啊!”
旋即,只见抱影闻声飞奔而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叫夫人。
“抱影!”然而,她的灵魂已不容她再与这帮她、助她、爱她的世间人慢慢倾诉、慢慢和解,那已经脱离了人身的灵狐之魂开始加速飞升。
这边厢,雨中的雪溪鬓发已湿,几条垂发贴在嫩白如糯玉的脸上也顾不得拢,她刚刚把花蕊扶到抱影的背上,抱影尚未起身,只见一个蒙面黑衣人从假山之上手持明晃晃钢刀向她们飞身砍来!抱影忙翻身将花蕊护在身下,雪溪奋力大呼一声,“救命!”
这一声喊得正好!“雪溪夫人小心!”匆匆赶来的金宝大声喊道,而李冰率一众家人侍卫神兵天降般从四面八方飞身赶来救主。雪溪下意识地后下腰,一侍卫片身将其抱起,以长剑当空,架住黑衣人钢刀,雪溪杏眼圆睁惊恐不已,刀光剑影,二人搏命厮杀就在眼前!
只见那护驾侍卫一手撑住雪溪,一手砥砺相搏,渐渐不支,眼见钢刀越压越低,千钧一发之际,雪溪拔下头上簪子死命向黑衣人眼珠刺去!
“啊!”黑衣人大叫一声,身体向后一退,雪溪怔怔一看,簪子上的眼珠巍巍颤动,吓得她手一抖,一下子撇了簪子,跌坐在地上。
那边厢,七八个蒙面黑衣人飞身而来,双方兵刃相见厮杀正酣,血溅雨中,如漫天红雨纷飞,恐怖异常。金宝和抱影一边捂着头一边护着花蕊躲在一边,雪溪也爬过来,一起在血雨腥风之中护卫花蕊。
灵魂已升至空中的花蕊飞越重重迷雾,忽然见一轮极光闪过,
那光如赤练千里,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却令人感觉莫可名状的大气磅礴且变幻非常。待再看,赤练果然人首蛇身,待近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女娲娘娘!“娘娘!”
女娲道:“灵狐,你来的正好!以前你落入凡间,只让那声色犬马障了眼,凭空想象着这世间的一切!来,你过来,我也让你看看这会当凌绝顶之时,到底看到的是个怎样的人间!”
花蕊依言飘忽至女娲身边,女娲玉指轻轻一点,眼前的一片凌宇瞬间化为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中闪现的是此刻泽群黄袍加身受万众敬仰的样子。他的脸如此的切近,几乎能够闻得见那睥睨天下的强大气息,扑面而来。
女娲道:“孤狼说与你生生世世,甘受命运的支配,是吧?可你看,男人在权力欲望面前的样子,他脸上的荣光,那跃跃欲试的野心像风中的火焰越烧越旺!”花蕊看着,听着,感觉心中有一只船,沉了。
女娲又道:“诚然,你与他在身心相交之时,他的眼中、他的心中对你的爱如同云雀在破晓之时冲破阴霾的大地,挥舞着翅膀振翻上升!上升!高唱着笙歌飞向天门!”女娲眼睛乜斜看着花蕊,花蕊听着,仿佛再一次被泽群的爱紧紧包围,整个身体都在强烈的幸福地震颤。
“然而,”女娲冷冷地说,“那一刻,他是真的。而片刻之后,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看多了,便知道爱的理由是没有理由,不爱的理由却是自由!灵狐,永远不要指望着‘永远’,你懂了吗?”
花蕊感觉整个身子开始下沉,下沉,头脑却越来越晕,自己仿佛汪洋中的一条船,根本茫然无知,找寻不到方向。
女娲又一指,又一片凌宇幻成另一面镜子。镜子中,消瘦的孟昶正行走在乡野之间的小路上。花蕊惊得瞪大了眼睛!
女娲冷冷说道:“是的,你牵挂的孟王,要让你殉葬的孟王,他并没有死。很难想象他还能不能想起你?”花蕊的泪从睁大的眼中徐徐掉落,滴在云海之间,化为无形。
花蕊盯着孟王看,只见他路遇一年轻农妇,向她讨一碗水喝。那农妇爽朗一笑,露出好看的酒窝,虽无十分颜色,但却明媚健康。年轻的农妇将罐子里的水倒出一碗给孟昶喝,孟昶感激地接过碗,看她的眼神竟和当初第一次见自己时一模一样!二人含笑并肩在田埂上行走,夕阳西下,农夫舂旧谷,蚕妾祷新衣。牛马因风远,鸡豚过社稀。温柔恬淡的画面,伴随一只老牛静静吃草而渐行渐远。孟昶与农妇的背影消失不见。
“天上人间,依依脉脉又如何?不过是看朱成碧!”女娲镇袖一挥,所有的镜像全部熄灭。花蕊眼中的光也跟着熄灭了。
“娘娘,为什么?”花蕊凄然问道。
女娲道:“你要知道,“看朱成碧”四个字是千古女帝武则天说的!她这样的人,千万年中我只见其一。然即便是这样石破天惊的女人,终究也是女人!是女人,就要经历无情不似多情苦的惆怅!不然,那也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了!“
女娲看着花蕊,只见那飘渺的身形正在化为虚无,慢慢,漫漫。唯有一双泪眼仍然闪闪,那是不舍的深情,依然不悔地期待永恒的相守与爱恋。“娘娘,求你!“她的声音依稀,却渐渐衰弱。
女娲问道:“求什么?让你重回人间吗?”花蕊的泪眼闪烁,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死生契阔,不悔!但求百花开时,与君一见!”
花蕊说完这句话,瞬间降落在孟昶与农妇面前。孟昶的脸色极不自然,“花蕊!”那农妇也充满怀疑的看着花蕊。“先生,这是?“农妇问道。
花蕊知道,自己不过须臾还魂,但只求对这一切了然于心,不再稀里糊涂的蒙昧。她谦谦一拜:“先生别来无恙!我只是路过,恰巧遇见先生,算是有缘!”说完,温润浅笑,友好的看着那农妇。“原来是先生的故人!”那农妇这才放心展颜,拉住花蕊的手,“我叫阿环,来,请到咱家瓜田歇歇脚吧!”
阿环将花蕊引至她家的瓜田棚下。满眼的圆滚滚的西瓜,青蛙与蝉鸣一时不停的歌唱田野的乐章,一片生机澎湃。阿环捧来一个硕大的西瓜,用柴刀劈开一大块,汁水淋漓的捧到花蕊面前:“请您尽吃!尽吃!”
花蕊笑着接过西瓜,看着孟昶。孟昶的脸色微红,但是眼睛里是笑的。花蕊心里一凉,但马上用更加温婉的声音向阿环道谢。
“谢啥!我回去炒菜炊饭,这瓜田最是凉快!请你和先生稍后回来!“
看着阿环的背影,花蕊和孟昶都将眼睛投射在她背后的风景,不忍对视。
“这才两天,主上就已经能享受田园生活了,真是很好。”
“花蕊,对不起,我也是没办法。”孟昶看着她。
花蕊并不与他相看,只远远地望着远处的田埂“主上不必多讲。常言道:谁言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只要主上能开心,无论怎样,便也是好的。只是,请主上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告诉花蕊,是如何做出这样假死的决定?“
孟王将手里的蒿草轻轻的拂动着,驱赶着眼前的蚊虫。他眼睛防空,将李太后如何让他以假死回川复国之事告知花蕊。
“复国?手凭何事?“花蕊冥冥之中觉得这里面还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孟王道:“最后在宫中被围城之时,母后将国库中的一部分金银财宝从密道转出,藏于青城山之中。可是,凭这些钱财就能复国?痴人说梦!天下莫危于人主,聚则为君民,散则为仇敌,聚散之间,不容毫厘。蜀人现在恨我都恨不过来呢!谁会拥戴我!“
花蕊看着他:“于是,你就同意了假死出逃,然后自己悠游天下了,是吧!“
孟昶待要再说,花蕊却已经站了起来:“您做蜀主,最终覆国倾城,民不聊生,流民逃散、质妻卖子,惶惶不可状,当然失尽了人心,复国当然是痴人说梦!可是,你既有钱财,为何不为民谋福,是开仓换粮,是遏制瘟疫请医问药,都是为百姓谋福祉!为何自己安心坐在这里纳凉乘风,不作为,没担当,祖宗礼法能容?是你说过的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忘了吗?你以为你能在这瓜田李下心安理得躲一辈子?孟昶!”
孟昶站起来:“轮不到你来教训朕!”
花蕊一字一顿说道:“你,还能自称是朕?”
孟昶血气上攻,刚要挥起巴掌,自己想想,又缓缓的将手掌落了下来。“苒苒,我是不敢再回川!无颜见江东父老啊!”说着用手抻住花蕊的衣衫。
花蕊摇摇头,“你,就不是个男人。”花蕊紧咬牙关,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说完,她飞升至天边,不顾孟昶之愕然,至青城山开启宝藏,分发粮与药给万民,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