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睡神是我大学同学,兼同寝室室友,她原本有个浪漫的好名字——云。
云姑娘来自西部山区,许是山里的水土和气候滋养人吧,她生就了一张白皙而细腻的脸,仿佛从未经受过农活与烈日的洗礼,只有壮阔的身形暗示着她不是娇生惯养的城市女孩。
她的五官很小巧,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哪一样都不是大众美女的标配,但按步就班地安置在那张形似鸭蛋的小脸上,又显得非常自然、协调。
如果忽略身材不计,单凭面部五官而言,云姑娘没有西北女性的犷悍,倒有江南美女的秀丽。入学之初,女生们就送给她天生丽质的绰号。
云姑娘却辜负了天生丽质的美称,对她娇好的容颜极其敷衍。
她的洗脸行为向来简单机械。每天早晨,对着水龙头接两捧清水,往脸上泼洒一番,用手在脸上抹一把,再用干毛巾在脸上擦一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总计三十余秒即可搞定。
其他女生最在意自己的容貌,每天都兢兢业业地伺侯那张脸,洗脸必洁面,洁面必用洗面奶,还得在涂抹了洗面奶的脸上反复按摩、揉搓,最后再用清水将洗面奶冲洗干净,洁面后,还得各种护肤,完全不计时间成本。
我们的云姑娘不洁面,当然更不会做护肤那些罗里吧嗦的事,就是在寒风凛冽伤皮肤的冬季,也不作任何防护,但她的皮肤却比那些想方设法保养的女生好得多,这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不知遭到多少女孩的嫉妒呢。
军训二十天,是所有女生的灾难。
爱美的女孩们最怕晒黑,遮盖霜、隔离霜、防晒霜涂了一层又一层,整顿休息时还不忘对着镜子再涂一遍。相比之下,云姑娘堪称女中豪杰、巾帼楷模,就那样素面朝天、赤膊上阵,天天在日头底下暴晒。
军训结束后,所有女生都晒黑了,最黑的居然不是她,恢复最快的却是她。
拥有天然美丽、深得上天眷顾的云姑娘,却不注重外在形象。
爱美女生们变幻着不同的发型,或披肩,或马尾,或编辫……每天都有不一样的感觉。
而她呢?永远留着齐耳的短发,隔两三个月剪一次,偏生发质又厚又密,长时间不打理,头发乱蓬蓬的,她惯常顶着这样的鸡窝头就去上课了。
班里的女生衣着讲究,穿着色彩亮丽、款式新颖的服装,像花蝴蝶一样穿梭在校园的各个角落 。
云姑娘穿着极其简朴,除了换洗时,几乎每天都是标准的运动服、运动鞋,这运动服是系里统一定制的系服,她一穿就是四年,快毕业时已经被洗得发白、泛旧了。
对自身形象如此漠视,云姑娘是班级第一人。慢慢地,天生丽质的尊号就被大家遗忘了。
取而代之的是,大家发现了她的另一个嗜好——睡觉。
睡觉,人人都喜欢,但云姑娘喜欢得过了头。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上课、吃喝拉撒,她都在床上待着,“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就是她的人生写照。
她对床的依赖程度超出常人想像,除了自己认可的必要活动,别人就是拉也拉不起来她。每次回到寝室,看到左边靠窗的上铺拉着床帘,床帘内的她肯定又在躺着。
睡觉成为她最旗帜鲜明的物质,同寝室女生就戏谑地称她为睡神,没多久,其他同学争相效仿,慢慢地她成了闻名全班的睡神。
依照惯例,睡神的封号往往是男生的专利,女生获此殊荣极为罕见,毕竟这不是褒义词,碍着女孩子的颜面,也不会轻易流传开来。奈何大大咧咧的云姑娘对此称号并未十分介意,才惹得一些大胆的男生有恃无恐地这样称呼。
日子久了,就习惯了,睡神的称号被全班同学从大一叫到了大四。
云姑娘倒是用四年时间认真诠释了这个称号的真谛。
二
睡神云姑娘的兴趣爱好与他人不尽相同。
大学生涯里,除了教室,图书馆是大家最常光顾的场所。赶上周末,或临近期末考试,多数同学在图书馆里一泡就是一整天。
云姑娘从不踏足图书馆,不去抢占数量有限的座位,也不去借阅任何书籍。依照睡神的做派,怎么可能把时间浪费在图书馆里呢?
图书馆为大家创造了最佳的阅读条件,对没有收入的穷学生而言,没有什么比免费借阅更让人开心的了。
我们寝室的读书氛围尤其好,一周读完一部作品是最低极限,阅读速度快的两三天、三四天就能读完一部长篇小说。
每晚十一点熄灯后,室友们读书的热情依然高涨,每个床头都自觉燃起了烛光,隔着床帘将寝室里照得烛火通明,必得熬过了十二点才肯安然入睡。
当然,云姑娘是个例外。她遵循到点儿熄灯,到点儿睡觉的规律,从不挑灯夜读。
云姑娘也是爱读书的人,只是从不读中国四大名著、世界名著以及中国现当代名家作品,尽管这类文学作品拔得头筹,获得一众追捧,尽管从小到大被各位师长灌输着阅读名著的思想,她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底线。
曾经有不知情的同学向她推荐深受女性喜欢的《简•爱》,她拒绝地很干脆:“不喜欢名著,它们太严肃了,读着太累。”不喜欢名著的大有人在,如她这般直言不讳的确实不多。
她喜欢言情小说。
世界名著与纯言情小说,宛如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一个高端大气,一个通俗易懂。古人云,术业有专攻。云姑娘独爱通俗的言情小说,这也无可厚非。
图书馆的文学类书籍多为云姑娘口中的严肃文学,即便有少量言情小说,也是多年前的旧作品,她的言情小说都是在校园大门旁边的街上租借的。
那条不算长的街上,经营着四五家租书店,店内主流两类书籍,言情和武侠。毋庸置疑,她成为那几家书店的常客。
租书、还书对云姑娘而言是一件大事,远比去教室上课、去食堂吃饭要隆重得多。
出门前,不修边幅的她会对着镜子把鸡窝头梳理一番,再把上次租借的三四本书码放整齐,紧紧捂在胸前,仿佛它们是失而复得的宝贝,生怕一不小心掉落似的。打理妥当后,她就精神烁烁地出发了。
明知这样庄重出门的她是去还书,我仍忍不住打趣她:“又去租言情小说?”她竟有点儿不好意思,羞赧地说:“嗯,上次的看完了,再租几本回来。”
不喜与人打交道的她,只有在提及言情小说时,才会露出这样小女孩的羞涩,与她近乎壮硕的身形极不相衬。
每每租得新书回来,她的脸上又会带着一丝浅笑,如果有人故意逗她:“这次借的什么小说呀?”她也不愿细说,只笼统来一句“席绢的书” “亦舒的书”“张小娴的书”……
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靠窗的两张床前,顺手把书放到床上,准备要上床享受她的言情故事了。
云姑娘对言情小说的痴迷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常常连中饭都顾不上吃,躺在床上靠着她的精神食粮一直挨到晚饭时刻。那张上铺的三尺方寸地俨然她的极乐世界。
有时,正坐在下铺的我们,突然感觉上面的床吱吱呀呀地晃动,还若有似无地传来一阵隐忍不住的笑声。对,就是那种憋了半天都没憋住的笑。
我忍不住揭开床帘,发现女睡神在床上已经蜷缩成一团,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脸也憋得通红。
见状,我更好奇了:“都笑成这样了,到底有什么好事呀?”她断断续续地说:“女主人公……太搞笑了……她对男主……”到底做了什么,我还是不知道,却成功地被她笑的样子惹笑了。
云姑娘阅读速度极快,每次租来的几本书,少则三四天,多则五六天,就全部看完了。
周而复始,照她这个速度,四年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累积起来,阅读量至少达到千余部作品,把这些作品堆放在一起,恐怕一间大房子也放不下。
对言情小说爱到骨子里的云,总得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吧,但是并没有,室友也曾问她:“你看了这么多言情小说,为什么不去实践演练一次呢?”她笑而不答,又现出羞涩的小女孩情态。
其实,她三点一线的生活比我还单调,到哪里邂逅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呢?
三
所有女生都爱吃零食,睡神也未能免俗。
云姑娘超级爱嗑瓜子。外出回来的路上,常常称半斤或八两瓜子。发现她的这个嗜好纯属偶然。
一次,在校外那条街上遇见她,她一边走路,嘴里一边吃着什么。主动与她打了招呼,见我有点儿疑惑地看着,她解释道:“我买了点儿向日葵。”向日葵?稍一停顿,我便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瓜子。
鲜少有人称瓜子为向日葵,只觉得这叫法挺有趣,之后就注意到云姑娘确实喜好瓜子。
嗑瓜子往往是三两好友围坐一起,边聊边嗑,其乐融融,再不济也是独自坐嗑享受一个人的清静。云姑娘就是独嗑,但非坐嗑,几乎可以称之为床嗑,就是在她那一亩三分地的上铺嗑。
我们曾以为她的床嗑是坐在床上嗑,但其实不然。
有一次,我和另一位室友正坐在她的下铺聊天,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上铺飘下来,正好落在室友的身上。定睛一看,原来是瓜子壳。过了一会儿,又飘落了几片。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云姑娘又在嗑她的向日葵了。
室友掀开床帘一看,她正悠闲地躺在床上,一边读着言情小说,一边往嘴里送着向日葵,好不惬意!只是这躺着嗑瓜子,还真是头一遭见呢,其他人还真没这非凡的功力。
也就是我们的睡神,常年躺着,早就练就了一番本领,即便躺着也能做很多事,一般人只能望其项背了。云姑娘总是给我们制造一些小惊奇。
说到小惊奇,必须得谈一谈云姑娘的学业问题。
客观地说,她并不是勤奋刻苦的好学生。上课迟到、早退,不喜欢的课堂就闷头钻进她的小说世界,有些不重要的课,恰巧任课教师又从不点名考勤,就直接逃离课堂。
大一第一学期,我跟她选修了同一科目,她竟缺席了一半的课程,看得我心惊肉跳,总担心她拿不到选修学分。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课程结束时,交一份作业即可获得学分。有惊,但无险。
期末考试前是同学们最忙碌的时候,补笔记、啃书本、背要点,逢到较难的科目,围着老师问这问那,企图从中获取到有效信息,生怕遗漏了没有复习到的重点知识。
为了应对期末考,同学们加班加点、废寝忘食,勤奋程度堪比高中时代。
云姑娘依然故我,整日守着她那三尺见方的上铺,不下床,不与人交流,也不找老师套重点,照例去外面租书,仿佛压根儿就没有考试这回事似的。
室友看着她每天拉得严严实实的床帘,心里都替她着急,偶尔得见睡神清醒地“下凡”,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一句:“万一挂科了,怎么办呢?”
她云淡风轻地说:“不会这么倒霉吧,每个班只有几个人挂科,又不会轮到你们。”
好吧,可爱的云姑娘误会了,室友们是在担心她,她却反过来安慰了大家。她是有多自信,才能有如此定力呀。
事实再一次证明,真是大家多虑了。第一次期末考试结果出来,云姑娘非但没有挂科,而且各门功课均名列前茅。好神奇呀!担心她挂科的室友无一不被打脸。
万万没想到,整日躺着的她,居然能躺出这么好的成绩,虽说大学时代对成绩看得并不重,但与预期相差甚远的结局仍然让大家惊掉了下巴。
大一学年结束后,云姑娘因学业出众,获得了一等奖学金。这时候,所有人已不再惊讶,心理预期早有设防,她是班里赫赫有名的睡神,不管创造出什么奇迹都理所应当。
大学四年就这样延续下来,她继续着睡神的神话,年年获得一等奖学金。
睡神云姑娘,真神人也。
四
时间飞逝,一晃就到了大四。
赶赴招聘会、投放简历、约谈面试成为常态,同学们忙得不亦乐乎。我和几个室友结伴参加过几次招聘会,都没成功找到适合的岗位。
云姑娘倒没显现出紧迫感,仍是淡风轻地沉醉着她的言情世界,仍是稳稳地坚守她的一亩三分地儿。
有一次,省城举办一场面向全国高校毕业生的特大型人才招聘会,她才半推半就地加入了我们求职的队伍。
每个人都投了七八份简历,总想着多投机会多,唯独云姑娘只投了两份。我们的简历大多打了水漂,没有了下文,想当然地以为她那两份简历也是相同的命运。
回校后,大家聊起这话题,特意问了云姑娘,她淡然地答道:“已经签了就业协议,当天晚上就签了。”室友们一致讶然:“签了?哪里啊?”她不紧不慢地介绍,签的是无锡一家单位,薪资待遇都很不错。
一听说是无锡,大家全都面露羡慕神色,江南多好啊,经济发达,景色又美,看来云姑娘的后半生要开挂了!
于是乎,她又创造了一个“第一”,成为班里找到满意工作的第一人。
见证了四年她制造的许多个小惊奇,同学们早已见怪不怪,聊起求职的第一,大家不外乎说一句:“云姑娘是睡神嘛,你还想跟人家比?!”
其实,但凡圆满的结局,必定是付出后的回报,她在演绎言情与睡神的神话间隙,也曾在那张三尺见方的小床上认真学习过专业知识,用心规划过未来蓝图吧。
毕业后,同学们天各一方,云姑娘如期奔赴她心怡的江南吴城,只是鲜少听到她的消息。
有一年元旦前夕,朋友送我一沓明信片,当时大家已经习惯逢年过节用手机短信互送祝福,需要邮寄的明信片已经快退出历史舞台了。但我又不想浪费它们,况且亲笔写下的祝福也更显诚意吧,思虑再三,还是给远方的亲友们邮寄了过去。
其中当然包括云姑娘。我写了毕业前她留给大家的单位地址,并不确定她是否能收到。
出乎意外地,她还真收到了,很快回寄过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话,有祝福之语,也有别后叙旧,感情真挚,诚意满满,那一刻我被感动到了,差点儿热泪盈眶。
第一次觉得,原来在她貌似淡泊的外表下,也有一颗温暖、炽热、念旧的内心!
后来,听说云姑娘结婚了,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至于她的恋爱经过就不得而知了,想必也是一段如小说中男女主那般美丽而浪漫的言情故事吧。
去年,大学同学计划举办一次同学聚会,在班级群里的同学纷纷响应,唯独缺少了云姑娘。全班四十个人,居然没有一个知道她的联系方式。
班长按照之前她留下的单位名称,在网上搜索到固定电话,直接致电单位。所幸电话有人接听,但据说云姑娘已在十年前调动到苏州工作。
班长提出希望帮忙打听一下她的联系方式,对方一口允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离开无锡时间太久了,按照她不喜与人来往的处事方式,怕是与旧同事也早就断了联系。
由于一些外在因素,同学聚会没能如期举办,云姑娘也一直处于失联状态。
与我们一样,云姑娘已经步入中年,当年那个沉迷言情、热衷床榻的女孩,如今还会继续她的神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