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意，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烟霭似纱，笼着巷尾那座黑瓦白墙的当铺。“润德当”三字牌匾褪了色，在雨雾里只剩个模糊轮廓，檐角铜铃偶尔响一声，倒比雨声更添寂寥。
顾润之立在二楼窗前，指尖捻着枚温润的和田玉扳指。他接手这当铺已三年，前老板端木画留下的规矩仍刻在账房的紫檀木柜上，其中一条红漆标注的尤为醒目：“无名之物不接，寻主之物不纳”。楼下忽然传来铜铃轻响，比寻常更急促些。
“老板，有客。”账房先生苏墨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异样，他素日稳如磐石，此刻笔尖竟在账本上洇了个墨点。
顾润之下楼时，正见朝奉陆阿福僵在柜台后，一双老眼瞪得滚圆。柜台前立着个女子，一身玄色旗袍镶着暗纹，却被雨雾衬得虚虚实实。最奇的是她脸上覆着层薄如蝉翼的黑纱，纱后隐约的轮廓藏在阴影里，连鬓角的发丝都像沾了水汽，看不清真切模样。
“当物。”女子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油纸伞上，听不出情绪。她递过一只乌木盒子，盒面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入手却异常冰凉。
陆阿福正要开盒，被苏墨用眼色制止。苏墨上前一步，指尖刚触到盒盖，忽然蹙眉：“此物来历不明，按规矩……”
“当一世富贵。”女子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这玉，够不够？”
顾润之示意苏墨开盒。盒盖开启的刹那，一缕极淡的青光溢出，随即隐没在雨雾里。盒中卧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玉石，色如秋潭，却没有寻常玉石的温润，反倒透着股蚀骨的寒意。更诡异的是，玉身遍布细密的裂纹，裂纹中似乎有流光暗转，细看又消失无踪。
“这是……”苏墨脸色骤变，指尖在袖中掐了个诀，“端木先生当年封存的物件？”
顾润之瞳孔微缩。他接手当铺时，端木画留下过一本手记，其中记载着一件“裂魂玉”——三十年前，有位客人当此物换了十年权势，后来那人暴毙家中，玉却不翼而飞。手记末尾特意标注：此玉引执念，承富贵必遭反噬，见则封存，绝不可再当。
“您知道它的来历。”女子轻笑一声，纱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众人，“顾老板，敢接吗？”
顾润之沉吟片刻。当铺规矩虽严，但“润德当”从不拒能付得起代价的当物。他抬手示意陆阿福开当票：“写，当裂魂玉，抵一世富贵。当期……无期。”
陆阿福手抖着写下当票，女子接过，却没要当银，只是深深看了眼那玉，转身走入雨巷。她的身影走得极快，转眼便消失在烟霭中，连脚印都没在青石板上留下半点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当夜，雨势渐大。顾小棠值夜时，总听见库房方向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叩击木柜。他壮着胆子去看，库房门窗紧闭，那只装着裂魂玉的乌木盒却在微微颤动，盒缝中渗出的青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师、师父！”顾小棠连滚带爬地叫醒陆阿福。等众人赶到时，库房里已乱作一团——所有当品都掉落在地，唯有那只乌木盒立在中央，盒盖大开，裂魂玉悬浮在半空，裂纹中溢出的青光凝成一道细弱的人影，正是白日里的神秘女子。
“救……救我……”女子的声音不再平静，带着凄厉的哭嚎，黑纱早已脱落，露出一张惨白扭曲的脸，五官像是被水汽模糊了般不断变形，“它在吸我的魂……我说过要一世富贵，没说要拿命换……”
陆阿福吓得腿软，苏墨急声道：“老板，这是反噬！端木先生的手记里写过，裂魂玉会吞噬当主的精气神，富贵越盛，反噬越烈！”
顾润之正要上前，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喝，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胡闹！谁让你们动这玉的！”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老者立在门口，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刀。正是失踪三年的前老板，端木画。
“端木先生？”苏墨又惊又喜，随即低下头，“是我们……”
“三年前我封存此玉，就是怕它再害人！”端木画几步走到库房中央，看着半空中痛苦挣扎的女子，眼神复杂，“你可知这玉的第一任当主是谁？是你祖母！当年她当玉换了家族兴旺，最后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你偏要重蹈覆辙！”
女子浑身一颤，虚影愈发透明：“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玉能换富贵……”
“执念生祸，贪心索命。”端木画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桃木符，指尖燃起幽蓝火焰，符纸化作灰烬落在裂魂玉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裂魂玉骤然碎裂，青光消散，女子的虚影也随之淡去，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融入窗外的雨声里。
雨停时，天已微亮。端木画坐在账房里，摩挲着那本泛黄的手记，对顾润之说：“这玉本是上古遗物，引的是人心底的贪念。当年我没拦住你祖母，如今不能再看着它害了旁人。”
顾润之望着窗外初晴的天光，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蓝天白云，昨夜的异事仿佛一场幻梦。只有库房角落散落的玉屑，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寒意。
“以后这规矩，得再加一条。”顾润之拿起笔，在账本扉页写下，“贪念所系之物，概不收纳。”
檐角铜铃轻响，这一次，终于带着几分清明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