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欧阳崇一
【原典152】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入于逆、亿。夫逆诈,即诈也;臆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亿而常先觉,其惟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
不逆不臆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亿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于不信;又有不逆不亿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亿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惟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无自欺也;虽不亿人,而或未能果其信也。是或常有求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亿,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为未免也。
君子学以为己,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虑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之人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译文】信中说:人情诡诈多变,如果不加怀疑防备,往往就被人骗。如果事先防备呢,觉得自己又先落入逆、亿,自己先去怀疑别人,猜测别人。这逆诈就是欺诈,猜测就是不诚信,被人欺骗呢,又是自己不觉悟,怎么都不对。要想不去怀疑、猜测他人,又能实现察觉对方是不是要骗我,只有良知透彻的人才做到吗?然而诚实和欺诈的差别实在是太过细微,因为不能觉悟的人,和欺诈的人,都很多啊!
孔子说不预先揣测别人会骗我,也不凭空猜测别人会不老实,然而,当对方稍有不诚不信的时候,又能马上自然察觉。那是针对当时的人而说的。他们一方面因为总去提防猜测别人,而把自己陷于欺诈和不诚信;另一方面呢,因为不知道有致良知的功夫,又总是被人骗。所以,孔子的话,不是要人存防备猜测之心,来预先觉察别人的欺诈。因为你存了这个心,就成了猜忌浅薄之人,就远离了尧舜之道。不去防备别人,猜测别人而被人骗,那至少你自己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只是赶不上那些能其致良知,不需要防备就能事先觉察对方不老实的人罢了。你说的“良知晶莹透彻者”,就已经得其要旨了,不过,这也只是你的聪明领悟到的,在实际中恐怕还不能做到。
良知之在人心,恒古不变,充塞宇宙。此正是古人所说的“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那些不能觉悟,欺诈不实的人,虽然不欺骗别人,但未必能做到不自欺;虽然不猜度别人,但自己未必能做到自信。所以呢,总存着要事先觉察他人意图的心,却不能觉察自己。先存了要提防觉察他人的心,就已经流于逆、亿,已经遮蔽自己的良知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免于不能觉悟和欺诈的缘故。
君子为学是为自己,不是为别人。不是为了觉察别人,是为了觉察自己;不是为了防备别人不要骗自己,只是自己不要欺骗自己的良知而已;不是担心别人不信任我,只是自己始终自信自己的良知而已;不是为了能事先醒觉别人是不是要骗我,只是始终醒觉自己的良知而已。不自欺欺人,良知自然真诚无伪,诚实无欺,心中至诚,自然明觉;自信则良知无所疑惑而明觉,所以又说“明则诚”。明、诚相生,所以良知常存、常照,就像一面明镜高悬,万事万物在它面前也无法掩饰其美丑。为什么呢?良知不欺诈就是真诚,真诚就无法容忍欺诈,如果有人欺诈,马上能够察觉;良知自信明觉,所以无法容忍不诚信,如果有人不诚信,马上能够察觉;这就是“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在我看来,至诚就是神,不是“如神”;至诚无知无不知,不用说“可以前知”。
【解读】
如何对待可能的被骗?王阳明认为存心臆测别人是小人行径。“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与其臆测不如被人骗,被人骗还不失为善。不致良知,不能先觉,往往被人骗;只有下致良知的功夫,实现自然的先知先觉。
参考资料:《传习录集评·梁启超点校》(九州出版社)、《传习录》(中国画报出版社)《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