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一）

 我睁开双眼，看到的是漆黑的夜空：坐起来，感到的是凉凉的风。

 我迅速环顾四周，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躺在我刚才的位置，他的手里抱着一盒巧克力，和一只同样染上血污的泰迪熊。

 不好的预感和巨大的不安像旋风般席卷了我，我颤巍巍地伸出手，碰到男人时，手火辣辣地疼。

 我缩回手，小心翼翼地凑近他，然后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让我的胸腔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抖。

 那是每天我刷牙洗脸时，镜子里所反映的脸。

 那是跟随了我三十多年的脸。

 望着这眼前的一切，我终于明白，我死了。在一个没有监控录像的荒野，我僵硬的身体躺在一辆冒着浓烟的车边。

 而似乎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在脑海中若隐若现，我必须要想起来。

                                （二）

 时针缓慢移动，秒针滴答在走，我发呆了很久。

 桌上的菜不知道热过几遍，每次将凉透的菜郑重其事地倒进油锅中，认真地再次翻炒时，仿佛热的不是精心准备的菜肴，而时自己在反复等待中变冷的心。

 时钟敲响了——已经午夜12点整，我抓起筷子夹起一口冰凉的菜，伴着眼泪狼吞虎咽。

 胃痛的难受，我却用手捂住心口。难以言说的失望和悲伤一度膨胀成汹涌的浪潮刹那间把我吞没。

 我看向摆在餐桌中间的相片，里边有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温柔地抱着天真懵懂的女孩。

 男人看向女孩的目光里有满满的疼爱。

 女孩脸上的烂漫笑意如初春三月的和煦阳光，溢于言表的欢快让人移不开眼。

 我抚摸着相片里其乐融融的两人，喃喃自语道，“他没有来，他骗了你。”

 一整晚，我静静地趴在餐桌上，拨着那个总是无人接听的电话，直到手指发麻。

 最后，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沉沉睡去。

                              （三）

 逐渐变亮的天际预示着黎明的到来，我颓废地坐在地上。在长达4个小时的静谧中，我陆陆续续地想到了一些画面。

 我想到了哭泣的女孩，被夜色笼罩的医院，还有戴着口罩，眼神锐利的医生，露出可怕神情的上司......

 即使已经成为鬼魂，我依然头疼欲裂。有什么东西，仿佛被匆匆地埋在厚重的尘土里，而此刻似乎在记忆深处里萌芽。

 我到底怎么了？

 都说人在死前会回忆起一生最美丽的时光，而我死后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别想了......有些事就让它一直安静地沉睡下去，有时候，茫然地忘记所有，才会幸福。”一个声音轻轻地叫喊，似乎它来源于我的内心。

 一阵大风掠过茫茫荒野，卷起落叶草根，一瞬飞沙走石。我再次瞥了一眼，静静躺在那边自己的尸体。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想起来。

                             （四）

 我迷糊地睁开眼，墙上的钟的时针刚好划过4点。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马上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他回复的任何的消息。

 而屏幕上的空白，让我感觉自己像嚼碎了一大块寒冰，冻得唇亡齿寒。

 我垂头丧气地走向房间，打开门，再慎重地关紧。

 床上的女孩安静地睡着，没有被我吵醒。

 我蹑手蹑脚地走向书桌，翻开了放置在上面的一本厚厚的日记，有女孩娟秀的字体书写道：“遥远的你，快回来，我不再渴望你给我带昂贵的礼物和巧克力，我只希望你回来。

 遥远的你，快回来。我不会再对忙于工作的你故作冷漠，不再对严格要求我的你无端发火，我只希望你回来。

 遥远的你，快回来，我一定爱干净，好好学习，也一定诚实地把我对你的思念都告诉你，请你快些回来。

 遥远的你，快回来。”

 我叹一口气，两行热泪划过脸颊，我用力擦去，不想让它滴落在日记本上。

 突然，有一种阴郁的感受涌上心来，说不上来的感受让我难以呼吸，心跳如雷。

 对了，呼吸！我慌忙地站起来，椅子被我带倒，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响声，而女孩依然躺在床上安睡着。

我踉跄地上前几步，脚一软，直直地跪在床边，接着我颤抖地伸出手去探女孩的鼻息。

                        （五）

 黎明没有来，更快到来的是暴雨。

 我站在雨中没有被淋湿的感觉，因为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早就比雨水还要更冷。

 我今年三十四岁，我有一个女儿。

 她喜欢漫画书和巧克力，还有毛茸茸的玩具熊。

 她很可爱，笑起来像出生三月的和煦阳光。

 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我想起了一切。女儿出生时那个和我说好要走完今生的温柔女子撒手人寰。

 女儿四岁了，见过她的人都说他好看的令人难以忘怀。那时是我在工作以后还有大把的闲暇时间陪女儿搭积木给女儿讲故事，女儿温暖的笑脸神奇的治愈了我失去妻子的伤痛。她甚至给了我一个美好的梦，让我觉得人生的路并不坎坷。

 她真是天使，将我从痛苦和困厄中拯救出来。所以，我无法不记得那个救护车急切的呼吸呼啸而来的夜晚。

 梦狠狠碎裂，天使折断翅膀。

  救护车上的红光映着漆黑绝望的夜空。不苟言笑的医生有理有据的把女儿的严重病情化为了一张张昂贵的医药单。他要钱的手越来越频繁，我就越明白在他的心比他从不微笑的脸来得更冷漠。而再多的心血和努力，在我孤军奋斗的徒劳挣扎下也迎来了耗尽的一天。

 为了女儿不被赶出医院，为了也让天使的寿命延长，我选择取去一个遥远的地方继续暗无天日的工作。

 那天晚上我将我要离开他一段时间的这件事委婉的告诉她时，她嚎啕大哭，手脚乱蹬，无论怎么哄也不肯听。

 好几次，她稚嫩的拳头重重的砸在我的肩膀上，也把我胸腔里的那颗疲惫又脆弱的心，砸个粉碎。最后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赶过来给她打了镇定剂，护士几句柔声的安抚后，女儿的情绪才稳定了一些。

 她仍然眼巴巴的瞪着我，眼睛里有晶莹的泪花闪过。

 “睡吧！宝贝，”我安慰道，“爸爸会回来的。”

  可是她声音喑哑，几近哽咽，“我知道我明天早上醒来，你就不在了。”

 “我这一闭眼你就会不见了”，她重复道。 “不，不会的，”我竭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线，“我就离开一小会儿，去一个地方呆一会儿，然后会给你带你最喜欢的巧克力和泰迪熊。” “爸爸，”她有些困倦的眨眼，认真的问，“你会不会骗我？”

“不会，”我故作轻松轻松的对她一笑，”你忘啦,爸爸说过的说谎的人最后会怎样?”

“鼻子会变长，”她欢快地接道。

“爸爸.......”

“睡吧。”

她点点头慢慢的合上眼，嘴里依然念念有词，“你不要骗我。”

我流着泪，缓缓俯下身轻轻地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然后转身准备离去。

 “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请您放心吧！”身边的护士突然出声，我看着她圆润的脸上略带稚气，眼睛和脸颊都红红的。“嗯，拜托你了，”我感激的地伸出手，和她的手轻轻相握。

  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每天的工作文件堆积如山，我不分昼夜地看着，做着。

 每一杯热咖啡都让我回忆起女儿的笑。每一次短暂的休息，都让我梦见天使的好。

 每领到一笔薪酬，我都汇到那个护士的账上，她则每次都会回复，辛苦了您的孩子情况又比之前更好一些。那是我在苦不堪言的工作中最幸福的一刻。

 而那个在暴风雨的夜晚响起的电话，让我从甜美的梦醒来以后直接跌入了深渊。一向稳重沉稳的护士焦急万分的冲我喊：“请您请您快回来吧，您的女儿病情恶化，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我顿时愣了神，仿佛一记响雷炸在耳边。

 “她说她之前不接你电话，并不是不想跟你说话......”护士哭了，“她说她只想让你回去看看她，就算没有巧克力和泰迪熊也可以。”

  电话掉在了床铺下，我无力去捡，护士的声音断断续续，却也能让我清晰的听见。

 “请您回来看看她吧！”

  一句话，让我的心神一震，我收拾外套，钱包，汽车钥匙，将所有的必需品是迅速打包后一起拎着，提着然后跌跌撞撞的打开门，冲进暴风雨里。

 我和上司摊牌，提出辞职，他脸色一黑，要扣留我这一个月的一半工资。

 我无法拒绝，天使即将离开我，随时会离开人世。我必须要去见她，哪怕豁出一切。

 我买了巧克力买了泰迪熊，然后和护士取得联系。她开心地说，“您的女儿现在看上去精神很好，晚上我把她带回我家，再弄一大桌菜，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吃顿饭吧！”

 我说好，对她的感激之情已经溢于言表，她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护士，也是最圣洁的白衣天使。

 为了早日点赶回去与我的女儿相见，与天使道谢，我在一条未曾涉足过的荒野小径上急速行驶。连夜奋战的疲惫，此刻化为滔滔不觉的困倦向我袭来。等看清迎面要撞上的山林时，我用力扭转方向盘却撞向了一旁坚实的山脊。

 最后的记忆是我无力的躺在地上，像脱水的鱼，大口地呼吸，我怀里抱着送给女儿的礼物，却即将死在送礼物的途中。

 我的脸上淌着泪水，心里涌着悔恨。

 我的女儿，我从未想过要先离你而去。

 我也从来不想违背我对你的承诺。

 “我就离开一会儿，去一个地方呆一会儿，然后我会给你带你最喜欢的巧克力和泰迪熊。”

 可是怎么看都实现不了了。

 我的女儿，我的天使，当清晨的阳光撕裂我的灵魂后，下辈子入轮回时，我一定要求那里的神把我的鼻子弄长一些。等我们再次相遇，你一定可以一眼就认出我来。

（六）

“我是一家医院的一位普通护士，每天做着麻烦又繁琐的工作。”

如果你以前要我做自我介绍的话，我一定会那么答。

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遇到了一个不平常的男人，他的女儿是一个天使。苍白的皮肤，乌黑的头发，精致的五官，乍看像是个玻璃娃娃，但若她对你甜甜一笑，从她的脸上你仿佛可以看到一种熠熠生辉的小孩特有的单纯无暇。我被分配到她的病房为他工作，服务，照顾她的一切，仿佛是一种缘分。

 而自己也出乎意料，前所未有的卖力。

 她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过分的憔悴并没有影响到他俊秀的外貌和与众不同的气质。只是每当我的目光扫过他眼圈下的乌青时，总会以生出几分同情和......疼惜？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似乎什么都知道，有一天，她神秘兮兮的问我是不是对她的爹地有好感时，我吓得手手一松，脸盆哐当掉在地上。随即我反应过来立刻去抓她痒。“你，你说谁喜欢你爸了？你说一遍。”

 “你你你，是你！”小丫头一边闪躲，一边笑的花枝乱颤。“什么你还敢......”我伸出手作势要打她,不料她父亲正满脸尴尬地走进来。

我收回手，暗叫一声不好，想必他什么都听到了。但他只是轻咳一声，像往常一样，走到小丫头的旁边，继续逗她笑，给她讲故事。小丫头有些抱歉地看我一眼，我摆摆手，示意我没事。

也罢，我的心意，静静的放在心里，是最好。阳光落了他们满身，金色的光线勾勒着他们美好的笑颜，而他专注的眼神里沉淀着耀眼的温柔。

现在想起，我又突然后悔有些话没有告诉他：

“你不在的时候，就让我来守护天使。

你要去远方工作，那么我来全心全意照顾那个小丫头。

你临别时对我说的谢谢，是我获得过最美好的礼物。”

我曾经以为上天对你已经足够残忍，就算日后不再给予你什么，也不会将天使收回。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能等待，只要你肯明白，我们之间就会有未来。

我没有想到的是，上天会同时，取走我最在意的两个人的生命。

但不管在你们离开以后，我要独自承担多少伤痛，在漫长寂寥的生命里能够遇见你，遇见天使，我就心怀感激。

“护士也是一种美好的工作。”现在我常对身边人这样说。

如果我在你离开的那片荒野上对着风呐喊助这在天堂的你和天使能听到吗？

也许千言万语，不敌一句。

我爱你，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