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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杉打来电话,是在星期三的下午,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公司正在开会,我没有接,但是接下来,电话连着打了六七个,实在没办法,我中途跑出了会议室。事实上,顾杉在电话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听她的意思,就是希望简单地一块吃个晚饭。当然,这也让我担心,担心像上次一样,回来的路上昏死过去,醒了发现自己,又坐在了“特察局”里。
晚上下班的时候,顾杉已经停在楼下,这让我十分惊慌,好在我没有跟其他同事一块下班。赵川和老周他们两个,虽然早就离开了公司,但我还是回头看了看,发现没有熟悉的身影,这才安心向着顾杉走去。她看着我,远远冲我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点了点头。
顾杉打电话给我,应该是因为什么事情,但也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顾杉想什么,我不知道,始终不知道。但真正更让人头疼的,是顾杉跟我一块吃晚饭,一块外出,总让人疑神疑鬼地觉得,这可能已经招来了特察局的关照,毕竟,他们好像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
上了顾杉的车,我在副驾驶坐着,我问她我们去哪,她没有说,转过脸去笑了笑,伸手发动车子,向前冲了出去。我们坐在车里,盯着路面,不知道怎么了,就聊到了工作的事情,她看起来心情愉悦,因为他们跟彗星科技公司的合作,已经定下来了,合同书上,标明了技术共享的一条,这是顾杉想要的,也是经过长时间的协商,才签了下来。
车子快到大桥的时候,看着岛区的灯光,我意识到,她带着我,是要去他们的生活区,即是在大墉市西头偏北的一处人工岛,这让我有点慌张,因为桥头的检查站,“特察局”的巡警守在路边,在盘查每一辆进出的车子。刚到入口,扫了指纹之后,我就被拦了下来,没有通行证,就没法放行过桥。顾杉下了车,没过两分钟,拿着一张临时通行证回来,交给我的时候,她说,这三个月里,我都可以随意进出。
我当然知道,我们中大部分的人,都会想尽办法,搞到一张临时通行证,这不仅方便自己,也可以租借给其他人,进了岛区,在专门的交易场所,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机会。但对我来说,这张通行证,没有特别的意义,我不需要,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机会。
在岛区中心的云鼎大厦前,我们停了下来,下了车之后,顾杉把车子设置无人状态,车子缓缓驶进了地下车库。接着,我们向大厦走去,停在电梯门前,顾杉按了一下标着向下箭头的按钮,过了半分钟,电梯下来,电梯门跟着打开,里面走出来三个人,看到顾杉,他们点了点头,侧着身子从旁边走开。我们钻进电梯,顾杉按下标着“-9”的按钮,电梯门合上,楼层显示的数字,开始变换起来。
这是顾杉的新公司,在大厦底层,地下三十米的位置。出了电梯我们就到了。公司看起来十分忙碌,每个人都像有做不完的事情,甚至没人注意到,我们走了进来。打量了一下整个公司,这里让人觉得,更像是一个工场,每个人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像科研人员,又像外科医生。
顾杉带着我,走到了一个房间门前,从门边的窗口,能看到里面大部分的地方。房间里面,四处摆放着各种仿生人体结构,眼前的一张桌子上,不同规格的人造手臂,固定在特制的底座上,其他桌上罗列着各种仿生脏器,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机械心脏,当然还有别的东西,比如眼球。看到我们停在门外,一个科研人员打开了门,我们走了进去。站在房间里,看着这些,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就像走进了人体解剖的实验室,到处是肢解开来的人体。
我们停在摆放着手臂的桌前,这时候,一个研究人员走了过来,他看上去像是负责人,身后跟着两个助手。到了顾杉面前,负责人摘下口罩,向顾杉说了一些东西,是关于研发的进度。接着,他从助手那里拿来两副手套,一副递给顾杉,一副递给了我,虽然我不确定,自己会动手,触碰眼前的各种器官。
“这些都是仿生器官,”顾杉戴上手套,研究员拿起一个仿生心脏递给了她,她捧在手里,在面前来回打量着,“用来替代人体的相关部分,这些全都已经经过临床实验,可以同人体相适洽,不会造成什么不适。”
“制造这些东西,是为了治疗疾病?”对于这,我多少感到疑惑,但却明白,自己脸上,更多该是惊慌与抵触。
“不能说不是,也完全是吧”顾杉转过脸来,看着我,笑了笑,“你知道,即便我们的医学,已经能够使伤口短时间内弥合如初,但生老病死的问题,仍然很多无法克服,其中最难对付的便是衰老与死亡,这是由基因决定的,然而,我们终究是为改造世界而来,总是在对抗自然的全部,制造这些仿生器官,目的就在于此,为抵抗衰老与死亡。”
“这样。”我看着顾杉,看着她手里的心脏,脑袋像卡住了,顿在那里。
“我们跟彗星科技公司合作,是想拿到他们的技术,在神经科学层面,我们始终没有较大的突破,这对公司的发展来说,是一个艰难的瓶颈,只有掌握了把大脑转化成量子大脑的技术,我们才可更全面地改造人体。”
“量子大脑,全面地改造人体?”
“是啊。”顾杉放回心脏,搁在研究员手中,“作为自然人,总会有死亡的一天,但是大部分的人,不希望,看着自己和家族的心血,就这么脱手,就算是还在自己家族手里,但也是不够放心。他们大部分都会选择,在合适的时候,把自己改造成不死不灭的‘改造人’。”
“那这样的话,他们就一直把持着,手里的所有东西了?”
“换作谁也不想拱手让人吧。”
“说的也是。”
“这也是我们公司创办的起因。”顾杉笑了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公司才能很快成立起来。你知道,有时候要做一件事情,首先是得有好的想法,有了好的想法,接下来的事情,就都好办了。现在,已经有很多客户下了订单,我们也顺利完成了一些改造,客户都很满意。”
“他们的最终都会选择替换大脑?”
“大概,他们都会作此选择。替换大脑之后,”顾杉脱去手套,扔到桌下的垃圾桶里,“但完全不发生意识或精神层面的改变,并建立完善的系统,来禁绝任何对他人意识的入侵与所有形式的破坏,这是我们的计划,也是我们的原则。如此一来,客户才会对此更信赖。毕竟,新的东西,总是慢慢才可被大众接受,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更完善,值得信赖。”
“对我来说,难以想象。”我愣在那里,像石头一样。
“这将带来巨大的变革,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全新形式的进化。”顾杉笑了笑,“基因的局限性将被完全打破,我们将进入全新的时代。”
这里的事务处理完了之后,我们没有呆多久,就离开了公司。回到地面,我总觉得恍惚,就好像身体里,什么地方崩塌了一样。虽然顾杉,一直在旁边谈着公司的发展和计划,但我没有听进去多少,只是在一边附和着,另外,我根本就理解不了,能回应的,也不过是惊讶。
天色刚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到了天梯大厦,又像上次一样。当然了,我们还是去了上次那家餐厅,所有的肉类都是来自活物宰杀,不是人工肉。到了餐厅,我们在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虽说餐厅里几乎坐满了人,但并不噪杂,他们说着话,也轻声细语,像打开了屏蔽仪,在身边拉起了屏蔽网一样。
在沙发里坐下来,顾杉脱去外套放到旁边,伸手按了旁边墙上的一个按钮,接着转过身来,两手叠放在桌面上,对着我笑了笑。刚过了半分钟的样子,一个服务员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纸质菜单,在桌前停下。顾杉接过菜单,捧在手上开始翻看起来,女服务员也从口袋里,拿出了纸笔。
“想吃点什么?”顾杉抬起头看着我。
“什么都行。”我说,“你自己喜欢的。”
“上次来这里,你说你喜欢番茄鱼,要一份?”
“你还记得?”
“味道好的东西我都记得。”顾杉说着冲我笑了笑。
“嗯,别的你就看着点吧。”
“再来一个酒香牡蛎吧,也是你喜欢的。”顾杉翻了一页菜单,停下跟我说,“上次吃过你就觉得回去了会吃不下饭。”
顾杉指了指菜单,看着我,我点了点头,接着,又对她笑了笑。翻完菜单之后,顾杉看了看服务员纸上记下的内容,确认没有遗漏,就把菜单递了回去。服务员拿着菜单,转身走开了,我抓起桌上托盘里的杯子,提着旁边的水壶,给顾杉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不喝酒,”顾杉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刚要喝的时候,停下来看着我,“我要了两杯苹果汁。”
“不用考虑我,要是你想喝一点,自己点就是了。”
“我怎么都一样。”
“哦。”我搁下杯子,转过脸去,望了望窗外,“已经很长时间没来岛区了。”
“是啊。”
“一路上过来,我发现,岛区的人,还是没怎么增加,看着冷冷清清的。”
“我们的人,毕竟还是少数,”顾杉喝了一点水,要放下来的时候,又低头喝了一点水,“你也知道,经过了资源大匮乏之后,秩序崩溃,所有的地方都变得混乱,战争毁掉了大部分的城市,卷走了大多数的人口,我们的土地也再难长出食物。虽然市政府着急,也加大了生育补贴,但大部分的人还是觉得,没有时间,再说了,因为没有时间,孩子生下来送到育养局,政府全权负责,这个事情说不过去,跟不生也没有分别。”
“这倒也是。”
“说实在的,”顾杉抬头看着我,“你们跟我们没有什么不能消除的分别,我就觉得你们像进化的一个阶段,是补充我们不足的地方,比如精力涣散,比如自私自利,比如懒惰,比如贪婪,这些在你们身上,几乎都不存在,因为从一开始,就剔除了那些基因。我觉得,你们更像是我们的升级版,要是给了你们更完善的基因,这里没有人比得上你们。不管怎么样,你们本该享有更好的待遇,应该被合理地对待,不该是现在这样的一种身份,不该被限定于现在这样的位置。”
“真这么想?”我半信半疑。
“是啊。”顾杉笑了笑,紧紧盯着我,眼里闪着光亮,“毕竟,人人都是平等的。”
“话是这么说,”我看了看顾杉,不知道她的话里,多少是真的,多少是有意这么讲,“但实际上,就算你不在意,岛区的其他人呢?还是只把我们当成工具,他们也不会去了解,我们在想什么,我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我们希望怎样被对待,他们更不会去了解,要跟我们怎么相处。”
“我不能理解。我试过去了解你们的生活,试过去了解你们,你们的所有,可能很多事情,我知道的比你还多。但不知道为什么,你还是觉得我,不理解你,不能从你的角度考虑问题,不明白你的感受,不能体会你的感受。”
“我没这么说。”我急着辩解,“可能这就是因为,不管怎么样,我们之间的隔膜,还是在那里,怎么都改变不了。”
“我总是想更多地了解你,我对你的了解,对你们的了解,比你想象得要多,”顾杉话里带着情绪,“但你没想过了解我。”
“我没有。”
“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银河社?”顾杉突然问到,我不清楚她为什么又说起这个,但看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不记得自己之前提到过银河社。
“没进去过,”我晃了晃脑袋,“虽然总会听别人谈到,但了解得不多,只能算是,知道银河社这么一个组织吧。”
“银河社的标志,是一只眼睛,至于为什么是一只眼睛,我也不知道。”顾杉挺直上身,坐了起来,肩膀也绷着,“通常你在一个人身上,或者其他地方,看到一只眼睛,基本就能够确定,他是银河社的成员,但这一年来,他们变得隐秘,几乎没有人再暴露身份,没有人公开宣介银河社,吸引别人加入。他们的集会,外部的人也没法知道,更不要说他们集会的内容,还有他们接下来的打算了。”
“是这样,这半年多,听到银河社的事情,确实少了很多,基本上没什么人聊了,总觉得销声匿迹,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已经解散了。”
“没有,”顾杉脱口而出,“银河社变得更隐秘了,也加入了一些比较有影响力的成员,他们有新的计划。当然,智能警察和影子警察们也制定了相应的对策,而目的是将他们一网打尽。你不要牵扯到里面。”
“想不到。”我说,“我不会的。”
“你去过‘银河社’的总部吗?”
“一个朋友带我去过。但因为我不是组织成员,他们给我吃了一粒药丸,我不知道怎么进去的,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总部。”
“是怕你知道了总部的位置。”
“我也听别人说过,银河社的总部,建在城市的地下,是一个球形的建筑,四周环绕着一些稍小一点球形,像卫星一样。但除了社员,没有人知道,也几乎没有机会进到总部。”
“但不是社员,也可以进去,”顾杉笑了笑,看上去像什么都知道一样,“只要社员引荐就行。”
“我是进去过银河社。”我点了点头,“但不知道是不是总部。我也不知道自己去的,是哪个卫星区。”
“卫星区也算是总部了,离总部不远,有两条通道连着。”顾杉笑了笑,“你看,我就说我对你们了解得远比你更多吧。”
“我只记得,从一个地下通道走下去,进去了之后,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层台阶,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长时间,我们到了一个空旷的圆形地带,大概是楼下天梯广场的两倍,接近三个足球场,看上去确实就像,像一个容纳大型集会的场所,但更像什么宗教,进行秘密仪式的地方。朋友转过身来,冲我笑了笑,他说我们在银河社的总部,这里本来是银河社的社员,进行交流的地方,或者说只作为一个地下广场,但是现在,主要集会场所已经转移,具体转移到什么地方,他没有说出来,看上去像是,能确定我加入组织,成为他们的一员,才有资格知道更多的事情。”
“照这么说,应该不是银河社的总部了。”
“为什么?”
“银河社的总部,负责统筹工作,也是管理的中心,任何时候都不会用来集会吧?”
“也是。”
“接着呢?”
“四下里打量了一遍,我注意到,地下广场,向四周伸出了六条通道,每一条通道,看上去,都是黑洞洞的样子,不知道究竟通往什么地方,但事实上,那些通道,应该是其他地方,进入这里的入口。我们向前走的时候,我问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地方,但是他也不知道,这个广场和通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建起来了,更不清楚这些,又究竟是什么人,因为什么目的,特意建造这个地方。”
“广场上,应该有一个眼睛图标吧?”顾杉急匆匆地问,嘴边挂着笑意,“要是有,就很可能是秘密的通道了。”
“是有一个。”我点了点头。
“但具体怎么操作,没有人知道。”顾杉点了点头,虽然我不明白,这个时候,她为什么点头,“不知道。”
“图标在广场正中央,我们走了过去,停在眼睛的瞳孔上,紧接着,地面突然慢慢陷下去,我们进到了一个金属壳里,类似电梯的,圆柱状的封闭空间,脚下还是那个眼睛图标。朋友在金属墙壁上的按钮里,按了一个数字之后,我们就开始移动起来,听不到任何声音,就好像这个时候,整个装置都悬浮在空中一样,大概十多分钟后,我们停了下来,接着,头上的金属板打开,慢慢地,脚下的瞳孔,开始升向地面。钻出地面之后,我们来到了,一个相对较小的球形空间,这里办公的人员,他们穿着蓝色工作服,往来忙碌,看上去像设定了程序,停不下来一样。我看了看脚下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中,正在下落,就是这种感觉。”
话说到一半,饭菜就先后端了上来,女服务员特意把番茄鱼,放到我面前的位置,虽然我把盘子向中间推了推,但顾杉又给挡了回来。菜全都摆放到桌上之后,我们拿起筷子,开始吃晚饭。搁下杯子,刚要吃番茄鱼,顾杉又坐直起来,伸手把身前的头发,拨到肩膀后面。因为这,我才注意到,顾杉的扎起来的头发,已经披散开了,但可能是在车上的时候,也可能是在电梯里。
虽然头发拨到了身后,但脸旁的刘海,总是会在她伸手低头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滑下来,遮住眼。看着顾杉的头发,我笑了笑,她大概是发现了,又伸手端起一旁的杯子,挺直上身坐在那里,眼皮低下去,盯着桌子,抿着双唇吹气,嘴边鼓了起来。我不知道她在琢磨什么,但觉得自己心里想的所有事情,都已经被她看在眼里,清清楚楚。
“他们应该是,希望你加入银河社。他们跟你说到了这一点吧?”过了一会,顾杉停下筷子,嘴里还在吃着,就又问了起来,“银河社现在需要快速壮大,提升自己的影响力。”
“这个我不清楚。”我说,匆忙吞掉嘴里的鱼肉,“我们走向一个实验室,实验室的门上,标着‘传送实验室’的字样,走到门前,我们停了下来,接着,门上的扫描仪亮了,他紧盯着扫描仪,实验室的门迅速打开,跟在他们后面,我也走了进去。这是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实验室,也是一个球形空间,在实验室中央的位置上,放着一个球形的机器,机器看上去,就像玻璃和金属组合起来的大型蛋壳,直径三米的样子,在机器上有一个狗熊大小的门,门边是一块圆形显示屏幕,屏幕上杂乱无章地排列着,一些操作和控制机器的,红色或绿色的按键,按键下标注的简洁符号,用的是‘创造者语言’。单从屏幕来看,根本没法知道,那些按钮的功能,和机器的操作方法。”
“传送机器?”
“我也不了解。”我说,“这是我知道的,银河社最机密的事情了,别的东西,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银河社不会公开自己的任何计划,就算是对大部分的成员。”
“他们跟我说,这是银河社新建的研发项目,虽然刚开始,但技术上问题不大,只是时间的问题。”
“想不到。”
“什么?”听到顾杉这么说,我感到困惑。
“银河社竟然也在全力占领科技。”顾杉笑了笑,“谁抢占科技,谁就控制未来。”
“第五次火星移民计划征志愿者的广告?”
“是的。”顾杉点了点头,笑着跟我说,“那广告里面,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设计。”
“嗯,”我放回筷子,低下头又抬起脸来,盯着顾杉的眼睛,迟疑了一会儿,“要不是因为银河社,我们会再见到吗?”
“当然会了,你在想什么?”她笑了笑,但已经开始警觉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我的不信任,还是因为,我发现了她可能的目的,“你知道,我们来往,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你这个人,是因为我对你,怎么说呢,看到你的时候,就像天气闷热突然下起了阵雨,或者说跳进泳池里。你对我来说,就是阵雨,就是泳池。”
“现在呢?”我转过脸去,看了看杯子里的水,灯光在杯底晃动着,“我是说,过了这么久之后,你对我们,又是什么样的看法?”
“你想说什么呢?”顾杉气恼起来,“你想说,那天我们碰见,是事先计划好的?这些都是精心设计的一部分?我们再次联系,只是因为,我想从你那里套出来银河社的信息,只是想利用你?”
“我没这么说。”
“过了这么久,”顾杉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听着让人觉得眼前一根绳子,上面挂着两棵树一样,“你还是宁肯相信,我是为了利用你,才接近你,才跟你来往,因为,你觉得我的立场,决定了我们只能站在敌对的两面,你觉得我们之间,不可能共处,你觉得我,明知道不可能还接近你,就是为了利用你,但你都没有相信过,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
“我没这么想。”我低下头去,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嘴边,伸手端起了杯子,喝了口水又放回去。“我真的不想再说这些东西。”
“你就是这么想的。”顾杉压着情绪,看着我,眼里带着怒火,“不要自欺欺人。”
“我什么时候这么想过?”
“上次就是。”顾杉不满,带着脾气说。
“好了,我们不要吵了。”
“好,不吵,那我们好好说话。”
“确实,我是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们之间的来往,究竟是因为我们,因为我们之间的事情,”我看着顾杉,看着她的眼睛,但是我始终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眼里的神色,不透露任何讯息,“还是因为这个组织,这个现在已经没人能确定存不存在的组织,因为对你们来说,是一种威胁,是一种潜在的反抗,为了要掌握他们的资料,为了要打掉这个组织?我想知道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顾杉脱口而出。
“但我分不清,分不清哪一个是事实,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原因。”我确实分不清,感到迷惑,感到沮丧,像是脑袋里搅成了一团。
“然后呢?”顾杉气恼地看着我,但我不知道现在,她到底想着什么。
“我们终究不是一类人,我们分属不同的利益群体,所有的行为,我们的出发点都不同,我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就是因为这,我不能确定,该相信哪一个才是事实。”
不管怎样,我们终究不是一类人,就算对她来说,我跟他们,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本质上,我还是一个定制人,他们眼里的工具人。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更不是谁一个人就能颠覆的。
“为什么要分类呢?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分别,到底是什么隔在我们之间呢?”顾杉看着我,“我不明白。”
“我更不明白。”
“但不管怎样,在我眼里,你跟我们没有分别。”顾杉怨怒地说,涨红了脸,眼睛紧紧盯着我,“银河社?我只是想说,我远比你想象得更理解你们,远比你想象得更理解你。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
“信了又能怎么样?”
“你想怎么样呢?”顾杉盯着我,动也不动,“你敢想吗?”
“我不知道要想什么。”我抬起胳膊,低头看了看,已经快八点半了,“八点半了。”
“八点二十七。”顾杉看了看时间,“晚吗?”
“明天还要上班,我这回去,都得快十点了。”
“每次你都这样。”
“什么样子?”
“不要问我。”
“我是该回去了。”
“回去吧。”
我知道,因为自己的朋友,是银河社所有通道的管理员,不管在谁看来,我都应该是银河社的成员。顾杉也这么觉得,本来就不奇怪。通过我,她能够掌握一些信息,甚至直接或间接地,进入银河社。当然我也明白,要是顾杉真的插手了,“特察局”的这项任务,对她来说,这不是想做不想做的事情,在大局面前,她没有选择,更谈不上个人意愿。
事实上,面对银河社,我也同样没法作出任何回应。在银河社的总部,他们设立了一个部门,像人事局一样,他们生产“罐头”,也就是人造子宫。那是一个球状的空间,墙上安放着,一排排的玻璃“罐头”,里面装满了营养液——人造羊水,大大小小的胚胎,悬浮其中,连着一根根模拟脐带的管子,他们在里面成长,他们准备着来到这世上。
看着那些胚胎,我感到迷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生产这些胚胎的目的又是什么。负责人的意思是,他们出生之后,虽然没有合法的身份,不能到地面上,但他们是我们的储备,当我们决定武力对抗的时候,他们是反抗队伍的主力。我开始明白,在地下,他们会被培养成骁勇善战的战士,可仍是工具,不过又是工具,而他们组成的军队,是战争机器,比智能人更灵活,比智能人更血性。
这让我更加迷惑,感到失望,但更多的是沮丧,觉得自己脚下的路面,塌陷了一个黑洞,整个人跌落进去,眼前漆黑一团,伸手摸不到任何东西,我不知道要多久,坠落才会停下来,更不知道,自己会坠落什么地方,那里又会是什么。
我能理解的是,作为“工具人”,既然反抗这样的身份,就应该主张废止这种行径,应该抗议,这才是立场,但他们自己却制造那些胚胎,制造那些战斗的“工具”,像人事局一样。当然我也明白,他们反抗,不是为了废止对“工具人”的生产,不是觉得这不人道,只是希望推翻什么,希望自己掌握,所有想要掌握的东西。
我也知道,他们的反抗,不会制造并宣传“工具人”的不合法,以及不人道,因为那样一来,就意味着,我们本身不合法。这反抗,从根本上说,就不彻底,只不过是一次大洗牌,只不过是一些人,为了满足私欲,打着堂而皇之的幌子,把别人当成棋子。
从那天凌晨,离开银河社的总部之后,我没有再去过银河社,虽然不知道的路线和方法,但就算我知道,也不可能。我也没有再去过任何集会,没有成为他们的一员,尽管他们四处宣扬,每个定制人,都要为了自己行动起来。我知道,不管怎样,自己都应该跟他们站在一条阵线,这在任何人看来,也都是这样。这就是顾杉认为,我应该是银河社成员的原因,即便银河社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在意的并不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