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卡车的二锅头

初来乍到,我还在努力地熟悉这周围的一切——附近小区的住家户,川大读研的学生,旁边餐馆的工人,永远不会来光顾我生意的路边的树。

熟悉顾客是为了区分,这种基本的区分是需要的,以便搭讪嘛,培养几个忠诚客户。

两个星期后,我才明白“万事不能操之过急”这个道理,因为要从每天流动很大的顾客中准确地记住两个人,真的太难了。

没有鲜明的特征,一切的熟悉工作也只有交给时间。

有鲜明特征的就不一样。有的印象一旦留下,还很难从脑海中抹去呢!

二锅头大叔就是这样。

那是开店不久后的一个清晨,大叔走了进来,一句地道的成都话:“小妹儿,来瓶二锅头。”

起初,我只当他是寻常顾客,北京二锅头递给他,钱收进我囊中,一眼都没多看他。看了也记不住。

谁知大叔当场就把二锅头拧开,只一口,咕噜咕噜,二两的白酒,瞬间没有了。

这本也不惊奇,我帮母亲守店时,还遇到过连喝三瓶劲酒的硬汉呢。于是,我勉强投给他一个惊讶的眼光。大叔扔下空瓶,走出店,一场简单的交易就到这里。

日头刚爬至中午,大叔又来了。这次也一样,“小妹儿,来瓶二锅头。”扔下空瓶,留我一个人凌乱在风中。

傍晚,夕阳无限好,大叔又来了。“小妹儿,来瓶二锅头。”这下,我有点佩服他了。

到了晚上,正当我准备向江山眉飞色舞地说道这位大叔的时候,大叔又出现在我面前。我彻底服他了。

趁着明晃晃的灯光,我要好好打量下这位大叔:蜡黄一张脸,留着小胡渣,乍一看,有点像中学课本里的鲁迅先生。身材清瘦倒是白天就注意到的,不过也有肚腩,走路有点儿怪,但又看不出是哪里有问题。

此后每天,大叔都按着这个时间,准时来喝上几瓶二锅头。

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喝酒也不需要个下酒菜?也不需要歇口气,一瓶分作几次,也不说几次了,几口喝?也不买回家让家里人陪着喝?

时间这个好东西终于给了我们答案。大叔就是我们后面小区的,听说因为喝酒被送进医院抢救过几次了。

哎,活一天乐一天喝一天,他倒也想得开。

熟络上了,牧谦叫他爷爷,他偶尔给牧谦带个苹果下来。我也把他的二锅头从五块一瓶降价到四块五一瓶。

大叔不常跟我寒暄,可每碰上江山倒是会聊上几句。

“我喝过的二锅头怕是一辆大卡车也装不下了吧!”

“狗我喝这个酒还是遭了点罪,狗日这个肝遭整坏了,去医院输一千多块钱一瓶的××(一种自费药)都连着输了好几个月。”

“狗日没办法,喝了几十年,一天不喝都难受,但凡总是想喝点。”

“只是一点,我们家老妮儿(老妮儿就是陕西人口中的婆姨,云南人口中的婆娘)来问起,你们千万不要说我买酒哈,只说我只买烟。”

我当时就明明白了为啥大叔不敢把酒拿回家喝,但也没去深究他家的事儿,一心只是在想那一卡车的二锅头得有多少。

我这个人,记性是不错,但概念全无。总之,我理解的就是,相比我那一天三顿酒的外婆,这位大叔貌似更牛逼。

时间久了,这种佩服就变成了担忧。甚至是烦忧。要是他有什么闪失怎么办?母亲那条街上就有个喝二锅头的酒鬼,倒地,再也没起来。

果然有一天,他的老妮儿找上门来。问我,“我们家那口子来买酒没有?”

天生撒不来谎的我,悔恨事先答应了大叔,此时不得不硬着头皮搪塞一下,“最开始买,现在不买了。”

阿姨仍不放心地说:“真的不要卖给他,他之前都在那边买,我逮到他几回,有一回当场就扇了他一耳死,他可能觉得没面子就没切了,但又怕他跑你这儿来买。真的,你说好气人嘛,他的肝一丁点儿好的都莫得了,你看他那一肚子腹水,再看他走路,都拐成啥批样子了嘛,再喝下去只有躺医院,哎,小妹儿,你说,我们女儿在上班,一进医院,一个是人,二个是钱,啷们遭得住嘛。”

我也没奈何,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很真心地附和两句:“就是要少喝点儿。”

阿姨走后几分钟,大叔来买酒,我说:“阿姨来问过你咯,阿姨不让我们卖酒给你,说你这个身体不能再喝了。”

“我这个老妮儿呢,也是关心我,千万别说我来喝酒哈。说了要出事。”

“我倒没说,但还是要少喝点儿,身体健康最重要。”

这事儿一出,大叔确实有了变化,每次买一瓶酒,分两次喝,每天最多来买两次。

而他们两夫妻,依旧是,一个躲着喝,一个背着问。我夹在中间,一边在阿姨面前支吾着,一边劝着大叔不要喝酒。

不过我发现这很蠢。

又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大叔突然来对我们说,“喝完这瓶就不喝了,我要去医院复查去了,可能要疗养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谢天谢地。

可没多久,大叔就回来了。看样子身体还行。大叔依旧每次只喝半瓶,每天的量是两瓶。但他每拧开一瓶酒的时候,都会说上一句“喝完这瓶就不喝了。”

我已经不相信他了。

我背地里跟江山嘟囔,“要不要直接告诉他老妮儿,让他老妮儿来收拾他?”“或者我们把二锅头藏着卖?不摆出来。”“或者我卖他六块一瓶,他就舍不得买了。”

江山每次都说,“开门做生意,为啥要怕。我们卖的是真的,要卖假的他早就喝死了。你怕什么。”

“屁话,白天都是我在守,万一倒地我咋弄?再说了,就算再真,量变到了一定程度也会引起质变得嘛。他可是喝过整整一卡车二锅头的人呀!”

有段时间,大叔真的没来了。我甚至都有邪恶的怀疑,真,去了?

不过明显我又错了。因为这几天,他又来了,从每次半瓶量提升为一瓶。

就如他刚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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