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滟春三月。江南连绵潮湿阴冷的天,蓦地里来了个晴日,阳光格外明媚些。道两畔一树一树花开了,粉色花朵影影幢幢,挨挨挤挤无数张禁锢千年又开放了的嘴,叽叽喳喳诉说,争先恐后描摹寂寞空庭不为人知的过往。陌上人又如织,江渚石矶上孑孑停着一只细足的白鹭,馨馨一阵风过处隐隐绰绰有清脆的笑语声,仿佛深秋夕阳阴影里庙宇飞檐下铁马叮当,又仿佛绿叶成荫子满枝的初夏,远远地,繁华里的荒凉。
珍珠反正永远是执帚洒扫,像吟翠楼里怀抱琵琶讨生活的歌伎,迫着放下面皮身段慢慢学会取悦,斯文扫地,别调重弹给恩客听,在沥沥小雨里,在草秾春深处,张着樱桃,《菩萨蛮》、《清平乐》、《虞美人》、《青玉案》……,婉约的词牌唱遍了,红颜渐渐老去,她还是兀自低头挑拔弹唱,恩客亦渐渐老了,熟悉的弦调间,长夜漠漠,红烛蹋了半边,殷殷烛泪蜿蜒成一条红色的时光的河流,凝住了来不及的告白,回不去的昔日从前,噎着呜呜咽咽的也许跟如果。
珍珠处在这个年岁,正是尴尬的时节,她这人的脾气性情自来又有股旁人难以置信的别扭。交际起来时,她一肚子奶奶经,相仿年岁的人因为都得着现代文明空气的滋润对她避而远之,她们的手里举着昂贵的香槟。无意有意的朱唇半启里也许就签下一个令自己半生无忧的单子,又或者浅笑吟吟里松泛泛拿下一张优质饭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里,她艳羡地怯怯地打量着她们,她的身上还穿着晚清改良后的绸缎袍子,脚上踩了一双藕色鸳鸯绣鞋,缠了又放下的解放足简直无处安处,大拇指早扭到脚底板下去了,五个脚指粘住了,洗脚的时候总背着人一个一个掰开清洗擦干,不然总有一股腐败的味道,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不惟不战危危弱柳扶风,看上去总有种悲怆的意味,仿佛她丈夫苛待了她一般。她于是转头找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姨奶奶嗑家常,倒是能融进去,一口一个咱们那时她们如今的,上了岁数的人大抵都有种岁月无情的身世之感,后面的人花骨朵似的一茬一茬上来了,前头的人于是像抱香枝头半死不活的黄花,颓然不可收拾的败势,一泄千里的丧气。珍珠讲到心坎上时,大家陪着垂泪,默然无语许久。她丈夫在远远的人丛里不时腾出眼风来放哨,见她敛眉蹙颦的样子,急得脸色都变了。分花拂柳牵扯她到背人处。她恨恨地甩开他的手,手腕早红了一片:“做什么这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不过闲嗑牙打发日头罢了。”。他面露懊色:“素日亲戚间我不计较了,如今在外头也这么不顾头不顾尾起来,愈发连脸面都不要了。”,珍珠闻言笑了起来:“我还有脸面么?这两年你也促狭够了,那桃枝桃叶春暖花香的也尽够了,还待我怎样么?上赶着扮贤惠雇了轿子抬家里来么?”,他紫绽了脸皮指着她的脸:“你还待怎么样?姑奶奶一般供着,短了你吃喝么?也并无等闲的气于你受,人心不足,人心不足。”咬牙切齿间声音都抖了。珍珠扬声道:“你待怎样?你还要怎样?你还未怎样就比旁人怎样还要可恶。我原比旁人恶毒,见不惯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你将她们放外头罢了,将息着大家过两天安生日子,何苦寻这不痛快。”。他刚要回嘴,远远瞧着有人过来了,于是立刻琴瑟和鸣起来,他拿着她的手在她耳畔温言道:“家去说罢,一些子小事体弄得这样子生分。”。那壁厢他的朋友老赵脚步蹒跚着过来,斜乜着眼满身酒气:“老季,我就看不惯你这做派,在家里还腻不够,歪到外头来了,显得咱亏待了太太似的,好了,都晓得你是二十四孝好老公了,快快随我进去罢,再瞧上几眼,我这刚灌的几盅酒就要满出来了。〞,说完手搭上他的肩,对他使了使了个眼色:“嫂夫人见谅,我暂借尊夫一用,稍后完壁归赵啊,并不敢妨碍两位鳒鲽情深。”,说完拥着他一阵风去了。珍珠当作没看见,素来他们这样捣蛋惯了,早先珍珠瞧着不像样,着急也淘气过几次,奈何除了了空惹一肚子闲气并没得着丝毫得益之处,他们沆瀣一气,装神弄鬼地不是第一回了。珍珠现如今精神头大不如前,守拙藏愚,倒不愿计较了,世间的万事万物俱有始有终,但凡世人也都有个了局,像他和她之间这般可以一眼望见头的相安无事到老,对她而言,也算是个可以接受的结局。
珍珠回到屋子里,像是收了尾巴的孔雀,悄悄掩在一个角落头坐下了。她向来喜欢角落头,背靠大树好乘凉,后面有靠不会像株浮萍,在尘世的浊流中来来去去。她靠在沙发上,瞧着面前的红酒发呆,那琥珀凝露的颜色,静静地漾在剔透的水晶杯里,身后的落地灯闪烁着幽暗的光茫,“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她的眼里也闪烁着一两颗美酒。从前未出阁时,酩酊之间总梦见自己是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于碧血染红的关外沙场,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胜仗,骑在高高的战马上眼眺故乡,战甲宝剑在西风烈烈里啸着着银白的寒光。给故乡争气,给爷娘争气。
一一一《一辈古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