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家乡,一分钟都没爱过

       我不爱家乡,一分钟都没爱过。

每当我这样说,我的朋友都有些惊恐,好心提醒我千万别这么耿直地写在文章里,因为这种观点是如此的“政治不正确”,别人可能会觉得你忘本,没良心,甚至臆测你人品有问题。即使不评价你,也可能因为你的出身而看轻你,毕竟这是一个功利的世界,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这么多年,我跑得远远的,发誓要抹去家乡刻在我额头的印记。我拼命读书重塑自己的精神世界,学说普通话淡化北方口音,买漂亮的衣服打扮自己,想把骨子里自卑驱逐出境,把满身的伤痕化成为亮丽的羽毛。但还是会猝不及防地被一些事情刺痛。我像一只被家乡这条铁链拴住脖子的狗,无论跑多远,以为那条铁链不见了,但它在某个时刻突然会勒住我的脖子,让我艰于呼吸。

       我的家乡在偏远的苏北农村,写下这句话,我的脑中浮现苏北一马平川的土地,整齐挺拔的白杨树和父老乡亲粗糙黝黑的皮肤。在我意年记忆的迷宫最深处,村庄的打谷场上,北风寒冷刺骨,斑驳残雪上放着一只红襁褓,包裹着被抛弃的女婴,像一摊触目惊心的瘀血。

那是一个贫困的村庄,父老乡亲祖祖辈辈都在一亩三分地里刨食,封建思想根深蒂固,谁家生不出儿子会被认为断子绝孙,在村里活得心虚气短,一辈子都抬不头来。我小时候,村里超生游击队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如花似玉的姑娘,被娘家半嫁半卖出去,一年后变成满脸黄褐斑,挺着大肚子的丑陋妇女。再过几年,她们衣着邋遢、神情木然,衣襟后面跟着一个个拖着鼻涕的“丫头片子”,不出生儿子绝不罢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大队里的计生队员们经常到村里突袭,女人大着肚子东躲西藏,躲到亲戚家,躲到娘家,生了女儿就藏到各处去,生了儿子就抱回来。有的不小心被抓到强行绑去医院引产。抓不到怀孕妇女,计生员们就在老太太捶胸顿足的哭骂声中搬走粮食、抱走电器家具,有的家庭被抢劫一空后,计生队员开始拆屋子。乡村平静的岁月变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深夜里回荡着婴儿的啼哭、母亲的暗泣和老人的叹息。

计划生育的风声越来越紧,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大雪迟迟未能消融,村庄像生了一片片白癣,村后的打谷场上陆续出现被抛弃的女婴,有的是死胎,有些是残疾,有些还活着,在红色的襁褓里发出猫一样的哭声,没有人愿意去管,任凭她们在寒风中冻饿而死,流言像瘟疫一样在乡村里传播。我跟着小伙伴被恐惧和好奇驱使着,远远地站在边上被抹红色剌痛了眼睛,最终没敢走近,8岁的我竟渴望收养一个婴儿。去外婆家的路上,会经过一片荒无人烟的旷野,路边有一条又深又宽、干涸无水的大河沟,那里是有名的弃女婴之地,我每次经过都一路小跑,不敢河沟里看,觉得阴气阵阵、日月无光,一定是那些幼小的怨灵徘徊不去。

活下来的女孩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她们从小就要干农活、做家务、带弟妹,在歧视打骂呵斥中长大。村民普遍不识字,既没有本钱去做生意,因为家家都穷得叮当响;又没有勇气离开家乡去远方闯荡,外面的世界吓破了他们胆;也没有头脑去在土地上种植经济作物,他们对种什么赚钱一片茫然。而最先走出去,打开封闭村庄大门,成为家家经济支柱的却是这些十几岁的丫头片子。

招工的人游荡在村庄里,带走了一个又一个流着眼泪的丫头,她们过完缺吃少穿无爱的童年,刚刚进入少女时代就被送到了工厂里,缫丝厂和纺织厂吞噬着她们的青春,在高温40度的车间里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每月把血汗钱都寄出家。我上初中的时候,从村庄到中学的那条路,全村只剩下我一个女孩孤孤零零地行走。

女孩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当然要打工养家,村里人觉得天经地义,懵懵懂懂的女孩们也觉得理所当然。贫穷让每个家庭只能保证家中唯一的男孩的教育,女孩生来是牺牲品,先为父母牺牲,再为兄长和弟弟牺牲。女孩在工厂当了几年打工妹,到了20出头的年纪,就回家相亲结婚,为父母换回最后一笔彩礼,被榨干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要好的女伴在与我分别后,杳无音信,两年后再回家乡,脸上的胭脂厚得看不清神色,衣服少得让人脸红,耳上、脖子上、腕上的金饰明晃晃的,像昂贵的枷锁将她锁在了耻辱的生活里、村里眼红又唾弃的目光里。父亲严厉地禁示我跟她的一切交往,她经过我家门前迟疑了一下,最后假装没有看到我。

我后的一户人家有三个女儿,夫妻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庄稼种下任由杂草丛生,从不打理,有点钱就大鱼大肉挥霍一空,常年吃完上顿没下顿。大女儿14岁的时候,家里将她卖给了邻村40多岁的老光棍,换来两袋粮食和几百块钱,二女儿的命运同样如此。

我还有一位很远房的亲戚,暗暗虐待自己幼小的女儿,细节不忍卒听,那个女孩五六岁时被虐待至死,听说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脚都冻烂了。一个女孩就这样受尽折磨默默地死去了,死在亲生父母的手里。那时候没有网络可以曝光,法律的阳光也照不到这个阴暗的地方,另一种人伦和法则主宰这片土地。

我从小看多了这些悲剧,不,我从小就在生活这些悲剧当中。虽然懵懂,但是天性觉得生活不应如此,女孩受到的待遇不应如此,一个小女孩的悲伤无声无息地淹没在环境和时代的巨流中。

我从小无时无刻不被教育着,女孩生来不重要,女孩要为弟弟牺牲,女孩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虽然父亲是知识分子,在那样的环境中也无法不受影响,他因为超生而一生郁郁不得志,他的压抑和暴戾也影响我们一生,其中是非,血肉模糊,早已分辨不清。

太多太多的隔阂让我和父母亲、和家乡始终隔着一条幽深宽广的大河,这条大河从很久以前的一条小裂缝一天天慢慢撕开,最终成为跨越艰难的天堑。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杂草丛生,还藏着巨大的漩涡。这条河在我心中横亘多年,难过时我会耽于自溺,迟迟不肯上岸。那些悲伤、愤怒和绝望像岩层一样,一层层在我心中累积,直到不堪重负,引发我暴烈的反抗,我只有逃走,再不走,我会死掉。

有要好的朋友或多或少听我提起这些,都觉得不可思议,同为80后,我的童年好像生活在另一个时代。这个世界,有人一出生,就备受宠爱而浑然不觉;有人一出生,就是牺牲品,被消耗至死。你看那些幸运的女孩,她们光洁的额头带着爱之印记无忧无虑地行走世间,有时候真让人嫉妒。

而我,比起那些一出生就被抛弃的女孩,那些被剥夺了教育机会在工厂里耗尽青春,再轮回母辈命运的女孩,无疑又是幸运的。我是唯一从那个村庄里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带着家乡的原罪,也带着干涸河沟里一缕女婴的亡魂。

       谁不渴望在城市疲惫流浪的时候,转身就被家乡温暖的炊烟抚慰双眼?谁不渴望行走城市坚硬的水泥路上,怀恋那抹温柔的乡愁?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我的故乡,那片土地昨天、今天和明天都不属于我。我这个未被家乡祝福过女孩,从小被默认要嫁出不属于这个村庄的人,一个无乡可归的浪子,终其一生,无论磨砺得多么强大,内心总有个悲恸欲绝的小女孩,渴求一种被珍爱的人生。

       愿每个女孩一落地都被包进爱的襁褓,愿每个女孩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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