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决定去见陆心,基本上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我突然有这种想法,觉得自己可以一鼓作气捅破这张倏地立在我和挚友之间的挑唆的蛛网。这个决定错得彻底,但当天早上帮助我顶着张尧的身影离开公寓的确是一股莫名的带点调皮性质的热情。
“我去看看这女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出门前我说。
“去吧!不过我觉得你今晚回不来了。”
这么说让我有点生气,但当时发胀的头脑却给出了这样一句回答,
“放心吧!今天晚上她一定还是你的。”
再来陆心下榻的宾馆看来还是有点不合时宜。站在宾馆外面我就能想象它半吊子的室内装饰风格。简直是不伦不类!欧式传统酒店客厅布局,偏偏主材料是江南酒家常用的红木。与其说实现了设计师眼中的中西文化的济济一堂,倒不如说是直接把他们扔在了一个臭水沟里。话说回来这不就是我现在的处境吗?这么想着,在踏上宾馆的红木楼梯时我就已经有些愤怒了。
张尧的这位女友今天穿的是黑色运动短裤配白色耐克短袖运动衫。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穿成这样。但她开门的那刻确实让我愣了一下。我眼看她露出纤细的小腿和大腿,肚脐上柔软的线条若隐若现,丰腴的胸部仿佛梅雨过后的厚重天白色层云。
“额!叫我来有什么事?”我问。
“先进来吧!”她微笑着说。然后转过身去走到客厅的小红木椅子旁,背对着我停了一下、抬起左手食指再次示意我进去;看来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我还站在门口。我咬了下下嘴唇又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踏进她的房间。听到门扣上的那刻感觉好像拧死了另一个世界的阀门。
我俩是同时坐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非要刻意跟我统一节奏。
“有什么要跟我说?”我问。
“你不想喝点果汁吗?”她用右手食指抚摸着右边的眉毛说。
我想发火,但暂时克制了自己,却说了一句:
“那你有什么就给我来一杯吧!”
就橘子汁吧!”我说。
“请等一下!”她微笑着从红木椅子上站起来,又勉起了嘴唇。小碎步走到卧室的冰箱前。伸出左手稍一使力拉开冰箱上层的门,让后双手呈环抱壮从里面取出一大瓶统一牌的鲜橙汁。走过来的样子也是小碎步,双手环抱橙汁。此时她的嘴唇不再是勉起的,而是微微张开露出了里面雨后天晴般的云白色牙齿和一点点红丝绸的舌头。
“我早餐的时候喝过一点了。”她微笑着说。
“麻烦先给我倒一杯吧!”我想自己动手,不过她一直把瓶子抱在怀里。
我提起菠萝杯喝了一口,鬼使神差地学着她的样子舌尖不停地在牙齿间动来动去,像要细细品尝橙汁的味道。抬起眼才发现她正微笑着盯着我。我猛然一怔,说:
“好了!橙汁我也喝了,该说说妳为什么叫我来了吧!”
“你干嘛非要破坏我给你倒的橙汁”她装作生气的样子说。
“我哪有,我不是都喝下去了吗?”我说。
“你到底想干嘛?”
回应我的不是她上下嘴唇跟舌头发出的震动,而是她的整张皓齿红舌的嘴。她直接咬紧了我的舌头,好像是为了防止我把她推开。我正预备用双守捧住她的两边鹅蛋式的面颊,把她脸慢慢地往后挪。她却突然掐住我的两只手腕,我感到双手被两团丝绸给裹住了......
(8)
现在要是有人问我来魔都干什么,那就真的把我问倒了。找工作肯定不是;快四个月了,没有一点着落。刚刚我是怎么回到公寓来着,记不清了。张尧给我开了门,我俩从未像这次那么默契。现在我都纳闷,刚刚一见到他就知道他要说的话:东西已经给你打包好了。用这种方式到达我两友谊的顶点还是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的。更讽刺的是昨天早上出门时那种天真的不容置疑的想法。这么说一开始的动机就没有想象的单纯。现在我的生活终于有了明显的转变了,不过是朝着自寻死路的方向。我想也许眼前被烈日烤得绿中带黄的柳条就是我的最贴切的隐喻了......
(9)
涟漪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令人惊讶的是,她竟一丝不挂。我看着她美妙的身体:丰满的乳房、修长的双腿、不纤细却轮廓分明的腰肢、还有那两腿间的阴影。这曾叫我魂牵梦绕的胴体啊!现在它毫无保留地在我面前展示。我隐约觉得她的裸体是个威胁。有些动物在察觉到危险时会毛发竖立、嘶叫或匆忙逃离,我的颤抖大概也是类似的反应。
涟漪一步步向我走来,好像要到我身后的某个房间去。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果然发现一道门。我赶紧让到一边,心里松了口气。但涟漪却径直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她用自己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狠狠地盯住我,眼神简直要穿透我在身后的墙上再开一道门。我不发抖了,取而代之的是着了魔般地愣在原地,仿佛已被她的目光裹住正要被送往另一个星球。我怵在原地被动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只觉得她的两个眼眶犹如两颗黑洞。人们若是从信仰的角度观察我,定会发现我的表情如异教徒仰望真主显迹般虔诚。大概随时准备为真理献身。事实上,眼下我正被两股强如黑洞且大致均匀的力量吸吮着。两颗眼珠都要夺眶而出,接着整个身体也要从中间裂开,分别飞向两个世界。我的脑袋此时触电似的不停地抖动,在为保持身体的完整做最后的努力。
我不大愿意就此身首异处、一分为二。异教徒无法自拔的信仰却训斥我不可违背命中注定的判决。判决这个词突然砸下来,叫我简直无从反驳。看到涟漪的胴体时的胆怯、不由自主地让道、被吸引时的全身颤抖都在暗示我面临的不是什么合乎自己意愿的处境;倒像是对我二十六年来罪犯滔天的惩处。若真是这样我就该义无反顾地跪下,至少会得到公正的惩处。但我的心里却打从见到涟漪开始就生出一股抵抗力,简直就是那意识到自己有罪心里的反面。当我感到惶惑不安的时候,它就很自然地跳了出来。刚刚见到涟漪,还在为她的胴体发出的莫名危险不知所措,只得以明显的恐惧暂时淹没自己,好叫心底的不安多少得到慰藉的时候(总之不能坐以待毙)它就曾助我一臂之力。但在我被涟漪那双吞噬一切的眸子步步紧逼,身子即将撕裂成两半的当口,才总算明白,那只不过是人在身临绝境,感到无能为力却又不甘陨落,百感交集下所做的条件反射式的无意义举动罢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所犯何罪。二十六年的单身生活已经够枯燥的了,难道这样就违背了自然法则?
被吞噬吧!我实在不想再做徒劳无益的事了。那比重复地向别人自我介绍还没劲。尽管是梦,消失在涟漪面前也不错。闪过这念头的瞬间,我感到身体与地面的接触多少实在了些。再过一会儿完完全全是自己的重量踏在地面上了;好像背上挂着降落伞慢慢着陆。双眼不再感到夺眶而出的吸力,撕裂身体的剧痛也消失了。涟漪罢手了,他放了我一马。我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再看涟漪,她的眼睛已恢复了正常的漆黑。刚刚脱离险境,我只想赶紧确认真实感(有的女孩子做了春梦,羞得脸红,马上捏手或捏脸来鉴定那是梦)。我的眼睛虽然没有离开涟漪,却还是忽略了她的猫眼由黑得深邃,恐怖到正常的漆黑经历了怎样的变化过程。我想那大概是抽掉了染料般渐进而又可观的转变。可笑的是,刚刚我还差点死在她眼下,现在却对她放弃杀我的细节兴味盎然。
我望着涟漪那恢复了正常的眼睛,黑中泛着白光;可以明显地感觉那不是什么浑浊的物体对光线的自然反射。那白光有些淡,那是因为他眼睛里的黑变得浅了。“突然掉了点黑”,我闪过这样的念头。涟漪此时紧咬双唇,痛哭流涕像有什么要对我说却意犹未定,终于放弃了。她转身向里面的某个房间走去,身体像走猫步般挺得笔直,只有丰满的臀部像两只气球在晃动。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对涟漪刚刚惨淡的眼神难以忘怀。那眼神表明一种失望,一种对本来倚重的什么东西的很真切、彻底的失望。这让她情绪有些激动,乃至心痛,眼睛也失了颜色;似乎满心期待着什么,种种迹象的稍许好转更加坚定了信念,认为如意想般地发展已属必然,结果却截然相反。此时虽然意识到更多迹象早已指明如此,并非天意弄人。但实在心有不甘。
我又有些胆怯了,跟一开始的处境类似(仔细想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刚刚我被突如其来的罪恶感紧逼,还可质疑其真假;毕竟只是涟漪单方面的控诉。眼下就不同了,局势很明朗且对我不利。我一番自以为是的分析俨然使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涟漪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很明显与我有关。她先是一派法官的威严要将我绳之于法,怎奈我死缠烂打、破罐破摔,连为自己辩护的权力都放弃了。无奈之下,她摇身一变,带着原告悲天悯人的忧伤草草了结了这场官司。尽管好多问题尚未解答,我整个人在理智上又要崩溃了,感觉自己还是罪孽深重。罪深至死的人被判有罪时,倘若还认同法律的公正意义和维护社会秩序的积极作用;那么,画押认罪时的复杂心情多少会和我有些相似。
我现在想抵制却又不得不故作镇静地回想刚刚的情形。涟漪光着身子走入我的视线,毫无羞怯地大步走着,还甩着手臂,好让我看清腋毛的卷曲程度;两只奶子如铃铛般晃动。她是在骄傲地向我展示着自己。很难不把这一切看作一种露骨的诱惑。是的!唯有在梦中涟漪才会如此大胆地表露自己的意愿。她当时一定迫切地希望我不加思索地冲上去把她拥入怀中,狠狠地跟她深拥长吻。可我只把她的盛情相邀当作一种危险性的行为的象征,故作深沉地压抑了自己。她失望至极,于是要报复我,要把我撕成两半。
涟漪看着我,笑着说:“和峤!看我的身体,看清楚点!”
我看着她的身体,双乳、腰肢、长腿、阴部......
“看完了吗?”
我点点头。
“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
“那你就永远记住吧!”
(10)
“你怎么会在这里睡着呢?”陆心坐在石砌的长椅上说。
“凉快啊!这里。”我说。
“现在是下午四点,上海七月的下午四点。哪儿都跟烤炉一样热。更何况这个臭水沟旁边的小凉亭。”她说。
我没理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两分钟后我猛然醒悟:
“妳...该不会是对我犯花痴吧!”
“你总算发现了!”她说。
我没说话,闭上眼睛装睡。
“现在你没地方去了是不是?”她问。
“哪有?”我说。
“你的行李箱都拖出来了,而且我问过张尧,你现在还没找到工作。”她说。
“不了,我还准备回去。”
“去哪?”她问。
“去那儿!”我指了指河对面的静章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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