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我所欲。——珍妮·霍尔泽(Jenny Holzer)
当今世界已经逐渐走向精神政治时代。数字技术正从单纯的监控向主动的操控过渡,人们凭感觉做出的所谓“自由决定”将很快被操控。无所不在的大数据和新自由主义伦理观造成了资本主义权力的转移和扩张,破坏了个体自由,压制了个体的空间和自主性。
《精神政治学》扣人心弦地描绘了新自由主义精神政治导致的种种危机。
自由将成为一段插曲。插曲意为片断(Zwischenstück)。
对自由的感知始于从一种生存方式向另一种生存方式的过渡,止于这种生存方式被证实为一种强迫模式。因此,随着自由而来的便是一种新的屈从。这就是主体的命运,而“主体”(Subjekt)一词字面上也有屈从的意思。
Note:强迫性重复已然成为现代社会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能看到的现象,或程度强弱不一,或强迫之事有所分别。记得之前和一些老人家聊过天,大概是40后、50后的老人,他们往往是从刚毕业之后就已经包分配、在某一个岗位上为之奉献几近一生之后,一退休之后,没有办法一下子从以往的紧凑节奏中停下来,也就是他们之间我自我调侃的“闲不住”,所以,往往退休之后,非常甘之如饴地为社会贡献余热,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强迫性重复”呢。
我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自由本身在这一时期即带有强迫性。
“能够”(Können)的自由甚至正在比规行矩步、限定“可为”与“不可为”的“当为”(Sollen)产生更多的强迫性。
自由本处在强迫的对立面,自由意味着摆脱强迫,而现在这种位于强迫反面的自由本身亦产生了强迫。抑郁症和过劳症这些心理疾病即表达了自由的深度危机。这些都是今天自由向强制转化的病理性征兆。
Note:一种选择“强迫”的“自由”。
功绩至上的主体(Leistungssubjekt)自认为是自由的,实际上却是一个奴仆,是没有主人强迫却自愿被剥削的绝对的奴仆。没有主人强迫他去劳动。活着这件事因为只剩下劳动而变得纯粹。
纯粹地活着与劳动是一枚勋章的正反面。这种活法的理想状态是身体要健康。
因为根据黑格尔的主仆关系辩证法,主人无需劳作、只需享受。主人的自主性在于,他为了超越这种活法,甘愿接受自己的消亡。
新自由主义的主体作为自身行为主体不能与其他似乎无目的性的行为主体建立关系,在行为主体之间也不会形成毫无目的的友谊。
“自由”原本意味着“于朋友处”(bei Freunden sein)。自由本质上是一个表达关系的词汇。实际上,只有在和谐幸福的共同关系中,我们才能感知到自由。
Note:从“关系”的视角理解“自由”的话,主体作为本应该掌握一切建立自由关系的存在,却在相遇其他同类主体时,受到的限制和局限会更多。比如当代流动性社会中,看似给大家创造了尽多可能性的选择自由,却发现事实上是被选择变成了生成的渴望。
违背其意愿去利用别人的行为是无效的。对异己的利用,收效甚微。只有对自由的利用收益最高。
马克思也从与他人和谐关系的角度对自由做了定义:“只有在共同体(Gemeinschaft,任何人和其他人都有这样的共同体关系)中,个体才能找到全方位发展自我的方法;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谈及个人的自由。”
所以,自由无非就是彼此成就。自由就是和谐共同体的同义词。
Note:一些关键词记录——“人类命运共同体”、“可持续发展”、“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马克思认为个体自由是对资本诡诈本性的掩饰和伪装。
资本借助个体自由,同自己的另一种形式结合起来。资本在人们彼此自由竞争的同时实现了增殖。个体自由在资本向资本增殖发展的过程中费尽心思,就这一点而言,个体自由可以说是被奴役的。资本榨取个体的自由,用以实现自我增殖:“在自由竞争中,并非个体获得自由,而是资本。”
资本的自由通过个体自由得以实现。自由的个体因此降级,成为资本的生殖(升值)工具。个体自由赋予资本一种主动增殖的“自动”主体化能力。资本因而不断地“向外撒播”活力四射的新生命(新的资本)。
工业化创造了新的生产力,新的生产力又与类似封建制的财产关系及统治关系产生矛盾。要求改变生产关系的社会危机因这一矛盾而产生。矛盾会在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中消失,共产主义社会制度也会随着斗争而形成。
今天,我们不再为自我需求而是为资本去工作。资本产生的是它自己的需求,我们却将此误认为是自己的需求。它呈现出的,是一种新的超越(Transzendenz),一种新的主体化形式。这一次,我们又被从生命的内在层面抛离出来。那里也许才是一个生命固于本源、无须屈从外力的地方。
社会本可以自发地、完全自内而外地重新建构起来。然而,这种重新建构的自由,在那个资本升级成为一种新式超越、新式上帝的时刻却被放弃了。政治因此重新陷入被奴役的状态,并成为资本的帮工。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把资本主义理解为一种宗教,称资本主义是第一场非但不能涤赎罪债,反而导致罪债高筑的祭拜。因为不存在债务豁免的可能性,不自由的状态将延续下去:“巨大的负罪感不知如何赎身,于是开始祷告——不是为了自己能把罪赎清,而是为了让天下人人负罪。”
绝对的自由和交际现在变成了被控制和监视。就连社交媒体也越来越像一座监视社情民意、褫夺公民权利的数字化全景敞视监狱(Panoptikum)。我们还没有从那座规训的全景敞视监狱解放出来,就已走进了一座新的、运行更加高效的全景敞视监狱。
数字化控制社会(Kontrollgesellschaft)恰恰要充分利用这样的自由。管制,也恰恰由于这种自愿的自我曝光和自我袒露才成为可能。
在当今非物质生产方式下,更多的信息和沟通意味着更先进的生产力、更快的加速和增长。信息是一种确证(Positivität),由于其缺乏内在物质而可以不依赖环境独立传播。相应地,信息的循环传播也可以任意加速。
连参与交际的人也变得外向,因为内向性会妨碍并减慢交际的速度。但是,人的外向性变化并不是被强制的,而是以主动自我暴露的形式发生的。
透明的秩序规范迫使产生绝对的形式化,以便加快信息和沟通的循环。最终,人们会以坦诚的方式来进行无限制的沟通,因为封闭、沉默和内向只会使交际停滞。
透明经济引起了一致性的效果,就好像大家在对彼此进行监视,并且是在已经有秘密警察进行监视和操控的情况下。如今,这种彼此监视在没有被监视的情况下也同样会发生。交际如同有隐形主持人的引导而变得顺畅并达成一致意见。
未来的开放性对于行为的自由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大数据可以预测人的行为,未来也就因此变得可预测、可控制。数字化精神政治学将对自由判断的否定(Negativität)转化成对客观情况的确证(Positivität)。人(Person)本身认定自己是可量化、可测量、可操控的客观事物(Sache)。自由虽然不属于客观事物,却比人更加通透。大数据宣告了人和自由意志的终结。
每一种机制、每一种统治技术,都会创造一些用来向自己表达虔诚信仰的圣物。这些圣物是让人就范、折服的工具。它们使统治物化,且变得稳定。虔诚就是一种屈服。智能手机就是一种数字化的圣物,一种最能对数字化表达忠心的圣物。作为主体化的工具,它和玫瑰念珠发挥同等的作用,在便携性方面,玫瑰念珠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智能手机。不论是玫瑰念珠还是智能手机,二者皆服务于自我检测和自我控制。
书籍信息:
[德]韩炳哲.精神政治学[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