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友叫罗乌拉，从小就一直对云非常痴迷。我知道有些云确实挺好看的，但这么稀松平常，抬头就能见到的东西，男友居然能看上一整天也不腻，还加入了一群人正儿八经地分享云的全球赏云协会，我也是服了。不过我也喜欢户外，周末经常跟他一起去徒步露营。
他还特别喜欢跟云赛跑，有些云比较低，能看到云在地面上投射的影子随着云的飘动而移动，他跟着边缘向前跑，让他有种要被黑暗吞噬的紧张感。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这么玩是在郊外的一个山脚下，去了才发现那边有一些坟墓。当时他回过头看到云的影子正在往这边挪，就跟我喊了一声“快跑”，我以为他是看到有坏人，二话不说就狂跑起来，喘着气问他坏人在哪。他摇了摇头，看他凝重的表情，我吓得以为是鬼魂，突然就不小心绊倒了，磕破膝盖，他才停了下来。知道他是跟云赛跑后我欲哭无泪，满脑子想的是怎么踢断他的脚。
好些时候我都觉得云在他心中比我还要重要。他不惜花好多钱买了个好单反，以及比单反还贵的长焦镜头，就为了拍那些云。我说给我拍一张，结果一大片都是天空里的云，我只有角落里的一张脸，还拍成了表情包。我命令他删掉，他却说透过云的光线刚刚好，现在已经拍不到了，死活都不肯删，最多把我脸裁掉。我当时给气炸了，强忍着逼他拍了张正常的，结果修图时为了突出云的色彩，我的脸被调成屎黄色的，他还说这样显得健康。我闺蜜吐槽说这种男朋友不分留着拍遗照吗？我想还没到分手的程度，等哪天分手了，我要把他所有跟云相关的都给撕掉。
他来自偏远地区，老家在深山里的一个山谷，我以为他是少数民族才取这么奇怪的名字，好像因为族人太少就直接并到了汉族。他家原来有个历史悠久像教堂的古屋，冬暖夏凉，外人看了都很惊讶，建造技术相当了得，即使在今天建造也很费劲，更别说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可以算是个奇迹了。
有趣的是，他的房间里长着一棵大树，是什么树种他也不清楚，据说挺罕见的。盘错的根穿过地板深扎进土里，树干穿过天窗，在屋顶肆意生长着，远看像是家里长出的大蘑菇。谁也不知道是房子建好后长出来的还是建造的时候没忍心砍倒，时间过去这么久，房子和树已经融为了一体。他小时候经常沿着树干爬到屋顶上看云，屋子也经常萦绕着云雾。
他说那棵树每年到了秋天都会结出云朵来，一不留神就会飞走，在天空中越长越大，如果被鸟钻进去吃掉中心的果实，云就会消散掉。他小时候也经常吃，结果身上就经常云雾缭绕，直到现在还偶尔会。有一次我跟他一起爬上山顶，山上有几片很小的云在飘着，向我们迎来。说是云，感觉更像雾，湿润着皮肤。很奇怪，当云飘过后，在他身上还停留了一些，像是神仙那样烟雾萦绕着。
不过他初中的时候，山谷里要建水库，古屋处在要被淹掉的地方，他们就被强制搬到小镇上，但谁也不知道怎么再建造出那样的屋子了。搬家那天他哭了好久，死抱着那棵树但还是被拉扯走了。后来水库建好后，他不时还会去游泳，潜到屋顶上呆一会，在水里看云，会把自己的倒影也叠加上去，跟着云扭动起来。而那棵树在水里像个沉睡的老头，绿色变得愈加深邃，不再结出云朵来。
有时候在我眼里，他只是个爱幻想的孩子，每次提到老家都会讲出好多童话般的趣事，尤其是那棵树。他明明很清楚云的形成原理，简单地讲就是地表水蒸气聚集而成的，但他还会讲出从树上结出云朵这样的话。一般人听了会觉得脑子有问题，但我却被他这种独特的可爱吸引住了，可能我也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虽然有时我也会被他的固执惹毛，但除了云之外的事情，他都很听我的，也喜欢跟我在一起，还说只有我理解他。虽然我妈嫌弃他来自农村，不门当户对，但我才不管她。在城市里长大的我听他讲小时候的故事就觉得很有趣，就喜欢那种跟大自然很亲近的感觉。我一直想去他老家看看，但每次提起的时候总是有各种去不了的理由，路途也比较远，而他还老爱讲那里的故事勾起我强烈的好奇心。
除了旅行看云，他还喜欢滑翔伞，飞到空中去感受云一般的漂浮。有一次他去参加一个比赛，当时有一百多人在空中滑翔着。天气很好，他能看见远处的几朵大白云，按照以往的经验判断是晴天云，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过其中有朵云比较怪异，好像是之前没见到过的种类。结果玩着玩着，没注意到那些白云开始围绕着那朵怪云生长汇聚，雷暴很快就形成了。突然间，他受到很强的升力，一下被卷入云间。大家坐飞机也经常能遇到气流颠簸，主要就是因为有些云有很强的上升气流。他查看自己手上的仪表，发现自己正在以每秒20米的速度被卷入风暴，直逼云的中心。温度骤降，他浑身发抖，手脚开始冻伤，氧气也变得越来越稀薄。他的眼前一团漆黑，挣扎着想离开，很快他的大脑因为缺氧失去看意识，垂挂在滑翔伞上任由云的揉虐。
过了一会，他清醒了过来，却瞥见云的中心是他老家古屋，树还长在里面，下面还有一块悬空的土地。他揉了揉眼睛，又一下被风暴卷走，他拼命控制好滑翔伞，幸运地冲出了云层。但他回头一看，一道闪电把一个跟他一块被卷入的同伴劈中了。他吓得赶紧降落，瘫倒在地上，被送到医院抢救，还好冻伤的手脚及时医治，身体并无大碍。而那个同伴的尸体却惨不忍睹。
我以为这次的经历会打击他对云的执着，没想到却变得更加偏执。他坚信自己亲眼目睹了那片云中心的古屋，但医生诊断这是他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对老家的执念让他产生的幻觉，在濒死体验的案例中也不算罕见。我觉得医生诊断得有道理，毕竟他对老家本来就有很多幻想。但他是如此坚定，我试着用医生的话劝他，他生气地说我居然不理解他，不相信他。因为之前听他说那些趣事的时候我都没打断过，让他以为我觉得那些都是真的。他很少对我大声发火过，我觉得委屈又不知所措，只好先安抚他，跟他说我相信他，以为缓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但他却开始茶饭不思地寻找资料。他还清晰地记得回到地面时看到乌云散去，天空恢复了平静，那朵怪云却还在飘着。他想去追，但无奈身体原因只好被送去医院。积云通常带来晴好天气，不过任何一种云在一定条件下都可能变成降水云，晴天云偶尔也会转变成高耸的浓积云，甚至会转化为巨大的、令人敬畏的雷雨云，尤其是在炎热潮湿的地方。所以本来晴天的天气出现雷雨云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些他都明白，但问题就出在那朵诡异的云和他在云的中心看到的古屋。一般积云的平均寿命是十分钟左右，有些云在风小的时候会停留得久一些，但云向来都是变幻莫测的，那朵云经历过风暴之后还维持着那样的形状就很不正常。他在找资料的过程中也发现全球各地零零散散有人目睹过一直不消散的云，因为在他之前没有人在被卷入积雨云中后还能生还，飞机也都避而远之，没人敢冒险去探索。
他隐约觉得这些一直不消散的云里面隐藏着一些秘密。他找到中世纪一位神秘的基督教徒写的一本书，叫《未知的云》，里面也提到了永不消散的云。与书名非常相称的是，作者的身份也未知。学者们猜测他是牧师或僧侣，但没人能肯定。他用云的形象变幻莫测来比喻人们无法真正了解上帝，又暗示那些永不消散的云可能就是上帝所在的地方。这点和中国各路腾云驾雾的神仙是类似的，凌霄宝殿、兜率宫什么的。但这些只是传说，他相信的是实打实的证据。
他不惜辞掉工作，专注在这件事上，通过赏云协会跟世界各地的会员联系，想寻找那些不会消散的云，一有消息就立刻赶过去。但大都是子虚乌有，或者没来得及赶上，还被骗了一些钱，我跟他争论他也不听。他有一次还想冒险在有积雨云的情况下去玩滑翔伞，还好被及时阻止。在这过程中他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但他还执迷不悟，跟朋友打电话借钱继续寻找下去。我实在忍受不了，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挂掉了电话。
“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看到的只是幻觉！”
“所以你终究还是不相信我！”
“我只相信，你这样做会被云杀死的！你忘了你那个同伴的尸体了吗？”
“我不会有事的。”
“你说没事就没事吗！上次已经是万幸了，当时第一时间听说你被卷进去我都吓哭了！你就舍得抛下我一个人吗？说好的永远在一起呢！”
我说得大哭了起来，他平复了些，摸着我的头发，一声不吭。
他终究还是在乎我的吧，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放下了研究，回去复职。但他变得闷闷不乐，阴阴沉沉的。我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的，他不肯，我就自己去咨询了下。医生建议我带他回他老家看看，说不定能解开一些心结。虽然他不是很愿意，但我还是强硬要求去，而且之前也提过很多次了。
就这样，我跟他一路倒车翻山越岭去到了他老家，却发现现实跟他说的并不太一样。据说是工程师预估有错，他老家的古屋并没有被淹掉，但也被人整得破败不堪，值钱的东西都被挖走了，那棵树也被砍掉只剩树桩，看年轮确实经历了不少岁月，应该值不少钱。我怀疑是有人故意说被淹要搬迁，实际是想瓜分这个精致的古屋，他也点了点头，但当时还小不懂这些。可他为什么之前又那样说呢？
他坐在树桩上哀叹了一声，垂头在那沮丧着，慢慢说起了过往。
原来在他八岁的时候，父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本来是搬到镇上的亲戚家去住的，但他死活不肯，就一个人待在古屋，照顾自己也没有问题，亲戚会定时给他吃的，山谷里也能找到吃的，一手户外本领就是那时自学的。那棵树从小就陪伴着他，就像亲人好友一样，他还经常跟树说话，所以并不孤独，也不想离开古屋。但后来水库快建成后，那些大人就以保护他生命的理由强行带他去了远一点的镇上，害他不知道怎么回去，迷路了几次还是放弃了，就规规矩矩地去上学。他以为古屋被水淹了，就经常做梦梦见去潜水。长大点后，他回去的时候古屋就变成现在这幅破败模样，他哭了好久，再也没回去过。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喜欢跟我分享老家的趣事，因为确实给他的童年带去了很多乐趣，这个古屋和树对他来说很重要，却又老是找借口不来，一直不敢面对这般童年创伤，所以在云端的生死时刻中，他才会看到古屋的幻觉。
至于从树结出的云朵，我看到这边有种木棉，不是南方常见的木棉花那种，是比较独特少见的能产出跟棉花类似的树种，我猜可能那棵古树也是，所以才能结出像云朵一样的棉花。
那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知道这些后，我对他有了更多理解和同情，想给他更多关爱，不想让他再受伤害。
我就安慰他说：“可能你在那时看到的是古屋和树的灵魂哦，在天上会看着你的，也许就是它们保护你没有被闪电劈到的，你可不要让它们失望，好好活下去吧。”
他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开始哼唱起小时候养的小猫死掉后，妈妈安慰他时唱的歌谣，是他们一族流传的，用他们自己的古老语言唱的，我完全听不懂。
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大概就是生命之树会带领我们翱翔，死亡并不可怕，因为生命一直在流动，就像云一样不停地消散，又不停地生长。
我安静地聆听着他的歌声，望着天空的云，想象自己也在漂浮翱翔。
忽然他拉住我的手跑起来，原来是云的影子又来追我们了。
看到他久违的笑容，我的心也放了下来，尽情奔跑在山谷里。
但这种开心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一眼看到了那朵熟悉的云，把他卷进去过的云，里面有古屋和树的云。他故作镇定，松开了我的手，跑着跟我说：“刚想起有点事去去就回。”
我知道他又要去追那朵云了，果然在他心中我并没有云那么重要，那一刻我是多么痛恨云！
“快给我回来！活着回来！”我跪在地上哭着朝他嘶喊起来，可他还是没停下，眼直盯着那朵云。
之后几天我都没见到他，问了那边的人，说是他花了重金开撒农药的飞机去追那朵云了。他前几年学的飞机驾驶，就等着今天吧。不过到现在还没回来，机油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不知道飞哪去了，飞机的主人都后悔死了。我听着就嚎啕大哭起来，一直害怕的事终于还是降临了，我真的就这样彻底失去他了吗？
我在古屋附近绝望地徘徊着，却意外发现他们家的墓地，石碑上面刻着的都是很长的名字，后面都是隐约熟悉的三个字。石碑旁边立着的一个木牌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也刻了一个名字，“罗斯卡·乌瓦鲁·拉普达 ”，头三个字缩起来是“罗乌拉”，我念着一下懵了。
“没错，这是我原本的家族流传的名字。”他出现在我的身后说道。
我一把抱住他，激动地哭了，“你这个混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看到的不是幻觉，我开飞机飞到了那朵云中心，停在了那个古屋门前，发现那是我们祖先的屋子，只是建造得很像。上面有个石碑用我们一族的古老语言记载了历史。我们是很久以前的拉普达文明的后裔，那时科技很发达，这边泥土里有飞行石的成分，但一暴露在空气中就会失效……"
“等等，这不是宫崎骏的《天空之城》里的设定吗？”我终于想起“拉普达”的由来了。
“那是什么？我没看过，先听我讲完，我们的祖先发现有一种独特的树的树根能提炼飞行石成分，并汇聚到果实中。而这种成分能吸附空气中的水分子，形成小片的云脱离树，飘到空中不断变大。如果被鸟叼走里面的果实，云就会消散掉。祖先通过提炼果实结晶出更高纯度的飞行石，到达一定量时就能让一块土地连同房子和房子里的树都飞起来。那时候国王拥有最大的飞行石，搭建了拉普达城堡，就是传说中的天空之城。而一般的平民也可以有自己的飞屋，而且同样会吸引云朵包裹起来，伪装成云，在世界各地的天空中随风飘移着，所以才有人目睹了不会消散的云，而天神那些腾云驾雾和天宫的意象也很有可能与此相关。后来拉普达文明衰落，居民都纷纷抛弃了飞屋，有些飞行石核心被破坏就坠毁在地上，有些则空无一人地在全世界漂浮着，天空之城也不知飘到哪去了。我发现的刚好就是我们这一家族分支的飞屋，当时先祖舍弃掉飞屋在这个山谷里建造了一样的房子，足以可见当时的科技发达水平。”
我听懵了。
“我在那个飞屋发现还生长着野果野花，而且还有住着小鸟的鸟窝，你看这是它们掉的羽毛。”他伸手给了我一根泛着彩虹色光芒的羽毛。“不过在上面容易孤独吧，花草树鸟可以住在那，人就很难，很难脱离开大地存活下去。我们站在土地上仰望天空看看云就能充满希望。”
我心里乱成一团，不知道该相信谁了。他可以说服自己看到了什么，也可以随手抓一根羽毛欺骗自己。但我又想相信他，想看着云跟他一起唱拉普达的歌谣，想让自己在抬头看天空的时候知道那朵大白云里可能有天空之城。
“这块木牌是我在上一次离开这，决定再也不回来时立下的，树没了，连同我过去的一切都带走了。但发生了这些事情后，在上面呆了几天想清楚了很多，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颓废，不应该那样对你的。还好我在木牌下面藏了那棵树的种子，我想找个合适的地方种上，虽然不知道怎么提炼飞行石，我想重新拥有一棵能结出云朵的树，你愿意跟我一起种吗？”
所以我该怎么回答？在线等，挺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