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晏归
群鸟扑棱棱地撞击天空,像扬起的灰烬。我从旅馆走出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大地上残存着已过时日的气息,引人发颤。这时感到嘴痒,找了半天没摸出半根烟,才想起昨晚最后一根给人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死,但我没有。我只是给她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晚上去找你吧。
手机惬意地安静了一会,我甚至能感受到她那声畅快的叹息。
我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直到门口饭店的牌匾亮起灯来,才出门。北方的十月份,空气是冷的。我在她家楼下等她下来,等的无聊,去旁边便利店买了包烟。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恰巧看到她往这边走。
她看到我了,一边哈着冷气一边靠过来。「今天真冷。」她说话时从嘴唇里溢出的白气,都氤氲在我的脖颈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水珠。
「能给我一根么?」她看着我的烟问。
「没有火。」我大概是有点焦躁吧,没带也没想买。
「我有。」她从包里翻火机,我抽出两根烟来。她点上一根后,我刚想递给她,她就低头接了过去,带着烟草味的指尖堪堪掠过她唇边。
「走吧,天太冷了。」她像是被呛到,抬起头看着我。我想把我的外衣披给她,她没应,只是自然而然地挽过我的手,扔给我一个模糊不清的笑。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到旅店门口的时候,老板直冲着我乐,我仓促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啧啧,这是这月的第几个了?」我没理他,低头用脚跟蹭暗红色的毛地毯。
这是个方便入住又方便离开的地方,所在的巷子算是闹市里难得的隐蔽安静,当然,也会理所应当的破烂不堪。我拉着她进了拐角最里面的那一间,环境简陋——甚至不必用简陋来形容,里面只有一张双人床,坐上去就会嘎吱作响,还有两张椅子和一个茶几,听老板说是古董,桃木还是什么木制的,不过上面全都盖着灰和其他脏物,乌黑一片,看不清半点木纹条理。
房间弥漫着廉价洗洁精的味道,还透着一股洗洁精都掩盖不住的腥酸。我和她坐在床上,床不甘寂寞地发出声响,谁都没有说话。
我其实是蛮期待能从她脸上看到埋怨的神情的,这说明我们不是一类人。可惜她没有,她懒散地坐着,忽然说道,「这个地方有点像〈情人〉里的那个房间。」
我看了眼那个没有玻璃的窗子,只由厚重的帘子的遮盖,窗户连着的是外面的房间,不然这种天气估计会被冻死。我现在理应和她聊下去,讨论一下杜拉斯,或者是这个房间。但我不想说任何,甚至在此刻,怠于呼吸。
我先站起来脱掉外衣,床脚费力地呜咽一声,像是从我爸的破气管里发出的艰涩气音。她也站起来,一件一件褪去衣服。她穿得臃肿,其实很瘦,肋骨鲜明地在皮肤下蔓延,一直流淌到胸口。
算了吧你。我这样对自己说。
于是我把头搭在她赤裸的肩上,我听得到她缓慢又颤抖的呼吸,也听得到自己短促有力的心跳。通感一瞬间达到峰值,那些声音都是蓝色的,在腥酸气味里若隐若现。
我们开始接吻,她说她以前不接吻的,我说那就不。然后她自己吻了上来,带着和我一样满嘴的苦辣烟味。
我早早就承认了自己欲壑难平,承认自己不是东西,承认一切错事。所以我不必挣扎去做好事,不必去求得救赎。我可以磊落坦荡做很多事情。显然她也是,她说她要死了,她即将去死,她讲了她糟成一团的生活,即将到来的死期。「这算不算那个网上很火的一夜情后自杀计划?」
「算。」她看着我,眼睛明亮亮的。「我要去一个安静的地方,那里人人寡言,是一片悄无声息的原野。」顿了几秒,喘息开始肆虐整个房间。「你要陪我么?」
「要。」我一边应着,一边轻而易举地找到她的那片原野。里面安静又平和,如她所言般悄无声息。我划破缄默,开始在上面驰骋,使原野不再平静,变得野蛮和难堪。
是了,这档子事最终总会变得难堪,因为我们都没法忍耐自己脏兮兮的欲望。我瞥见她不可一世的无耻,她窥到我饕餮龌龊的下流。
于是我们只能包容理解,只能握手言和。
我看见她眼睑旁的水痕,低头吮去了水迹,蹭过她鼻尖。她轻轻颤抖了一下,睫毛簌簌地动了动。
「哭什么。」我含住她的睫毛,然后想到了什么,开始低笑。
「因为舒服。」她环上我的背脊,手指用力的按住后背,按出环形山一样的坑洼。「怎么了?」
「想起以前的事。我写小说,里面有个情节是男人含住女人的睫毛。我有个朋友嘲笑了我好久。他说,睫毛是不可能被含住的。」
「我以为你是那种在床上话很少的人。」她用一种无辜的神情冲我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像是愿意写小说的人。」
我们从最高的地方开始往下跌,这才是极乐被认为是罪恶的原因,因为会跌下来,会裂成无所谓是什么的碎片。她艰难地锢住我的胳膊,却用安抚的神情看我,「不过,这是好事。」她像是在强调什么似的,重复了一遍。
「这是好事。」
「你指哪个?」我不再看她的眼睛了,我只低头看那片原野。「话多还是写小说?」
「两者都是。」她执拗地使我的头抬起来,我别无他法,只能望向她的眼睛,里面没什么星辰大海,全是荆棘泥泞。
就这么一眼,几乎要把我烫伤。
世界归于平静的时候,我们不再交谈,不再纠缠,也不再妄想或者期盼什么了。我安静地在她身体里,脑子里想的全是睡眠和死亡。她轻轻地推了我一把,「你出去吧。」于是我离开原野,离开沉默。
「你——刚刚是说要陪我?」她带着莫名的胆怯问我。我说是,走吧,我陪你。
我和她走出旅馆的时候,外面竟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天空变成苍老又颓然的暗红色,「下雪了啊。」她漫长地叹气,「我是南方人,来北方这么多年,居然还没看腻。」
「那就多看看。」我干巴巴挤出这一句,我生活在这个近乎位于全中国纬度最高的小城里二十多年,从十月到次年三月,一年将近六个月的冬天。我半个人生都在冬天中度过,没什么好唏嘘的。
「Winter is coming.」她跺了跺脚,把衣服后面的帽子遮了过来。我又要把外衣披给她,她这次没推脱,我从后面给她披上衣服,其实还想这么抱一下她。
但我就是,没那么做。大概真是因为凛冬将至。
「要去哪?」我一路在她后面跟着走,才发觉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到了。」她指指前面的一栋老旧公寓楼,「我就不领你去我家了,不如去天台看看雪。」
我们一路走到天台,她问我还有没有烟,「只剩最后一根了。」
「给我吧。」她笑嘻嘻地说着,表情忽然变得明朗起来。「你以后还会抽到很多很多的烟,你不应该陪我,你也不会陪我。」
「你凭什么这样想?」我问她,带着很足的底气。
「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了。」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懊恼。「不过你也别露出这种被冤枉的表情,每一次想死都是真的对吧?和我一样。」
「都是真的。」我狠狠地嘬了一口烟才递给她。
「我看着〈黄金时代〉撸管。」我放弃抵抗了,我只能说话。「就那点东西,你也能撸得出来?」她大声地笑了出来,在下雪而格外安静的地方显得突兀。
「我的意思是,他们都觉得那本书文学价值高,他们都为爱情而哭,而我看那么富有深意的书,只能撸管。我不是说什么不好,我只是想说,我是个混蛋。」
「你磊落坦荡啊。」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像是也放弃抵抗了。「王二就是个流氓,作者就是这么想的啊。我们凭什么要为那些东西买单,我们总得忠于自己吧。」
「忠于欲望。」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你说,我和陈清扬,那个更像破鞋?」
「陈清扬放到现在,就是一朵白莲花。」
「所以是我喽?」她自然而然流露出狡黠和无辜。
没等我应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记不记得陈清扬去山中找王二,她满怀一切希望,她想象到了很多很多的可能,然后见到了丑陋的小和尚,打碎了她全部幻想,然后她就绝望了,认清事实了,从此安安心心被生活捶打,不再有任何幻想。」
「对于我来说,你就是那个小和尚。」
她始终带着卖弄风骚的笑,「陈清扬说她真正的罪恶是爱上王二。那我真正的罪恶,应该是渴望死亡。」
「我真高兴今晚是和你在一起。」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烟烧尽了,烫了下她的手,烟灰落了一地。
我头也没回地走了,到楼下我等了半天计程车,深夜拦计程车不大容易,但我没什么力气走回去了。终于等到车的时候,我刚坐上去,身后就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声音太大,司机吓了一跳,「不会是地震吧?」
「说不定是什么地方爆炸了。」我没回头看,也没想象任何雪上染血的画面,我只在想,旅馆还没退房,现在回去,我还能睡几个小时。
群鸟扑棱棱地撞击天空,像扬起的灰烬。我从旅馆走出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大地上残存着已过时日的气息,引人发颤。这时感到嘴痒,找了半天没摸出半根烟,才想起昨晚最后一根给人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死,但我没有。我只是给她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晚上去找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