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从爬行到直立行走花了几个世纪,它却用了短的时间。数月,数天,不清楚。只知道它是一只直立行走、特立独行生活在闹市里的狗。我唯一所见的可以形同人类般站立与思维的黑狗。它似一个智者,一只超脱于自身樊笼的仁者。每个清晨,我看它站在柜台前,它纯净的双眼像清凉的空气一样捉摸不透,带着静的欢欣,不知它是何时站在那里,有时从清晨到深夜,它一直静静地站着,它是低头爬行族群里的异类。它如同我们身边消失的一切被记忆所环视,它比我们留意的更多更深切。
广州的天气永远是暧洋洋,昏沉沉,微风吹过的呼吸让人难以置信的温柔。于是人们看到一只妄图打进人类直立行走的狗类,大抵人们会走过去,友好地拍拍它的头,它哆嗦着,爪子搭在柜台上,不得不如此,才能保持直立的状态,我相信它保持这个姿式花了很大的耐力,它对人们惊讶的视线,它的主人,或者是它的伙伴,以平静温和地对待它,不以为然,唯有它的另一只同伴:丑的灰黑相间的猫,不习惯狗的特立独行,它常从狗身边飞奔而过,回头龇它。狗的从容不迫比猫的猴急要技高一筹。对敢挑战祖先留下的障碍的动物,人类常是惊讶的。于是出现少有的寂寞,狗便摁住从它身边跑过的猫,在它身上蹂躏着,哪怕直立行走,狗依然有着凌厉的牙与本能的恐吓。
清晨过后,路人便匆匆地丢下早上上班的烦躁,车声,小孩尖叫声,大人的呼喝声,街头生活预示着一天不安的开始。路人见着一只老人般站立在小店柜台的狗,于是哈哈大笑起来。“人模狗样”的成语从脑中蹦来蹦去,狗便知道人类的想法,眼睛撇开,视而不见。它只有摁住从身边爬过的猫,这是它直立以来还能够到的东西,倘若它离开柜台,也许又恢复成一只被人呼来喝去的狗儿。
有天,我不无惊疑地认识到,不是只有我一人在思考着自己的人生与命运,不是只有我才具有灵长类的智慧与执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许一只早就脱离狗儿下贱生活的狗,比我思考的更远更直接。它突破身体的限制,牢牢地抓着可以行走的物体,它还会像婴儿般把头扎在主人的怀里撒娇,如果看到它的妩媚与自然,我丝毫不怀疑它再一次利用了人类的良心与关怀。这不是一只整天无所事事的动物,它狡猾有智慧,它的舞台比我的更宽阔,在曲折的谋生道路上,也许它比我更早脱离低级趣味,它是如此不耐烦地一次次用牙啃住乱窜的猫,让这惫赖的脏猫显得更卑下,猫在这只直立行走的狗面前,完全是无优势可言的,它不讨好,不取巧,毛色脏而不美观,身材也缺乏猫类的伶俐与窈窕,它仅然是一只智慧的狗的奴才,我相信狗一定是这样想的。
因此路人可见的一切,或者并非这两个生灵之间的一切。也许除了观赏,它们还提供了另一可能性,在生活以外,是否还有我们值得珍视的东西?除了新奇的供赏,还有不被理解,也容易被忽视的纠缠。
我时常友好地去拍拍它的脑袋,我甚至有些讨好般地叫着它的小名,我帮它取的,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我知道我的讨好无济无事,一只可以直立行走,为自己挣来比别的同类高出几尺高度与宽度的狗,它并不需要人类的献媚了。它很少叫唤,我几乎没有听过它与同类发出同样的声音,如果夜静人深,它会不会在说着人话?——它是抽象思考,存在主义的典范?它像渗入我心灵的一片落叶,我无时不见到它,它平静、了无悲伤地站在那里。它的直立让我很痛苦。
这是现实,仅仅是生命的一部分。一种痛彻心扉的真实感穿透了我的感觉,我不再把它称为知识天堂。当自由通过片刻的争取成为真实,可以轻易跨越人性的障碍,你会知道,我们所骄傲地一切,实在不算什么。
有一天,我看到它在微笑。远远地,和它的主人趴在一起,一人一狗,不同的脸,相同的笑容。它们看到一只,或是一个缓缓而行的路人,也许我需要四脚朝地,才会爬行的更快,直立行走显然让我很辛苦,背负着人类几亿光年轮回来换来的权利,我运用的并不珍惜。当我低下头,用四足接触大地,身后一只人形动物,嗷地狂笑起来……
太阳升得更高,生活一切如常。我接纳一个存在的承认:你我陌生,却紧密相联。我的悲欢与你有关,相信我其实并不如你看得远。(作者:温雅。微信号gzxiaoq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