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团的指挥所灯火通明。
距离黎明开始的对抗演习,还剩下不到五个小时。作战室里的所有人,都在紧张而有秩序地忙碌着,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开战”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作战室里,团长沈大鹏还在和参谋长吴京生高一声、低一声争论着战术作业中“首长决心”的具体细节。特别是主要防御方向的选择上,俩人据理力争互不相让。
其他人似乎早已习惯了他俩之间的这种争论方式,头也不抬有条不紊地各忙各的。
师参谋长张力勋大校,与每次演习开始前一样,端着水果,来到A团指挥所。师管理科科长高黑子,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面。
以优异的成绩,从国防大学刚毕业的师参谋长张力勋,是守备部队的老山参。从军区作战部下派到这支守备部队的时候,军区首长是有意安排他这个有着丰富作战和机关工作经验的得力干将,去补充一段基层工作经历。目的很明确,就是对一部分有潜力的军事指挥人才,进行重点培养。为将来“堪大任,挑重担”做准备。
不知道是军区首长“忘性大”,把下派到守备部队的张力勋给忘了,还是张力勋在守备部队呆出了感情,自己不愿意走。反正,他在守备部队一干,就干满了十整年。
亲自见证并直接参与了这支部队的三次整编。无论是铁道兵部队,守备部队,还是野战部队,几次跨兵种的优化整合,他既是组织者,也是亲历者。
二十几年战区司令机关的业务功底,在师一级参谋长的岗位上一干就是十年整。这样的工作经历,在中高级军官里也并不多见。
刚刚从国防大学战略研究班毕业。在毕业典礼上,他做为50名军师级干部中的优秀学员代表,上台领奖并致毕业感言。
回到守备部队的第一个月,便组织策划了一场全师范围内参谋业务大比武。口述标图;记忆堆制沙盘;依口述战术想定独立完成作战方案;还把以往射击比赛常规项目手枪对25米固定目标射击,改为手枪对50米隐现目标射击。
如果不知道80年代未,作为守备部队能把乍一听,一点都不出彩的内容,列入当时参谋人员的比赛项目,到底能有多厉害?那么,把下面这段文字看完,就了然于心了。
让我们把时间轴推到六年之后。那时,沈阳军区组织的参谋业务比武设置了四项内容:想定作业;依战术想定标图,也就是依文字材料标图:手枪25米对固定目标射击;计算机题库答题。
不比不知道。不只是懂的都懂了吧?不懂的人,看懂都不难。
一个守备师,在参谋业务素质提升的设计和实践环节,超前了全军区六年。你说厉害不厉害?
师首长的到访,令参演部队的A团指挥部,顷刻间沸腾了起来。
团长沈大鹏,参谋长吴京生,刚才还在大沙盘前,为主要防御方向的选择和兵力部署的权重,这两个决定作战全局成败的关键因素做考量上,而各执一词。高一声低一音地僵持不下。见到端着水果,乐呵呵进来的师首长,便立即起身,双双向张力勋参谋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在门外就听到你们俩那大嗓门子嚷嚷了,怎么样?吵吵出了个子午卯酉来了吗?”。
沈大鹏瞟了一眼吴京生,转身把参谋长端着的水果接过来,放在铺满草绿色军用毛毯的桌子上面。
“我们俩呀,您别看平时是上下级关系,一见面都是按规定,他先敬礼,我后还礼。可是,一进入到演习的角色中时,那就是谁也不服谁的对头。”
“首长您来的正是时候,您点评点评我们俩在主要防御方向的选择上,谁的理由更充分,谁的判断更贴近实战。”
张力勋咪了咪眼晴,一边用爱惜的眼神瞅着一言不发的吴京生,一边拿起红外线激光笔,认真地盯着沙盘上的兵棋摆布,陷入到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这次模拟实战背景,组织的师团首长机关带部分实兵的检验性演习,是守备区和72师共同筹划了一年,才把演习计划上报到军区。经军区首长同意,军区司令部审核,以训练大纲附件的形式,正式批准之后,才列入到了守备区首长机关年度训练计划。
【2】
为了使这次演习,更加接近于实战,坚决告别那种“演习还没开始,胜负早成定局”了的演戏式的摆拍。在这次演习的计划的实施部分,就已经事先明确了“三不”准则。
不设定演习角色。即72师建制内的所有部队,都可能是红军,也有可能是蓝军,还有可能担负红(蓝)军的第二梯队。
不确定演习基本想定。年初,亊先拟定3至5套基本想定,拟定之后报送守备区保密室,由专人负责按保密守则严格管理。
不明确演习地域。演习正式开始72小时前,按照师党委会,和作战会议上确定的参演部队任务,在3至5套基本想定中,随机抽签决定演习所用作战想定。
说白了就是所有参演部队,都是演习前72小时,才开始进入情况。从授领任务,现场勘察,下定初步决心开始。由此可见,这次演习的严苛和残酷,与实际作战毫无二致。
军区和守备区两级首长对这次演习十分重视,除了派出了精明强干的导调人员之外,评分系统都是随机自动生成。还从演习作业想定的编撰、演习内容的取舍,一直到演习胜负的评定标准,都给出了一整套的操作建议。
从决定胜负关系的源头,首次摒弃了以往一厢情愿式的“红军必胜,蓝军必败”的习惯性思维。
力求贴近实战,避免人为设定。演练结果的胜负关系,取决于那一整套设计科学、规范严谨的演习成绩评定标准。这也是这次演习的初衷和目的。
因此,从参演部队红、蓝军的选择上,师首长就颇费了一番心思。尤其是主管部队作战训练工作的参谋长。既是部队的首长,又是司令机关的首长,这就要求张力勋既不可以偏偏心眼儿,又不可以脱离实际主次不分。
都想演主角(红军),哪个团都不愿意演配角,更不愿意演第三方。
把主要角色(红军)定给沈大鹏所在的A团,能够拿到师党委会议桌面上的理由,足够充足。
首先,团长沈大鹏和参谋长吴京生,同是从石家庄高级陆军指挥学院走出来的战役指挥系的高材生,战役战术理论功底厚实。两个人在野战部队和守备部队深耕二十多年,作战训练的实践经验丰富。
其次,A团近几年有多篇针对坚固阵地防御作战这个课题的学术研究成果,被总部认可。这次,是用演习的实践,来检验学术成果的最佳时机。
再一个理由,就是在全师参谋业务大比武中,拿下口述标图第一名,记忆堆制沙盘第一名,想定作业第一名,最终为A团拿到总分第一名的几个参谋,都出自A团。
是骡子是马,常牵出来溜溜,总是要比憋在厩里只养腰,不干活儿强。
当然,绝对不能排除首长的个人偏好,也从另一个视角,影响了参演部队角色的设定。
在72师所有团级单位的参谋长中,A团的参谋长吴京生,这个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车轴汉子,无论是思维,语言,还是风风火火的脾气秉性,都属于张力勋参谋长喜欢的风格。
形象生动的肢体动作,精准达意的语言表达,字正腔圆的京腔京韵,极具煽动性和感染力。总是在不经意间,迸发出创意和灵感,给大家耳目一新的感觉。
在有他参加的各种会议上,只要他一脱稿,就预示着已经到了他一个人的表演时刻。会场上的人,想不把自己的耳朵支棱起来都不行。扯蛋,都能扯出一个标新立异。
张力勋参谋长从沙盘上慢慢收回了眼神儿,用激光笔点了点主要防御方向的中轴线。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微笑。
“来吧,大家也都住住手儿,吃点水果,䃼补维C。总得给脑细胞一点点喘息的机会吧。”
见所有人都是大眼瞪小眼,目光投向团长和参谋长,谁也不动弹。便转头望向沈大鹏和吴京生。
“来来来,你们俩个先过来,吃点水果,润润喉咙。别人补维生素,你俩补充一下脑细胞,一会儿好接着吵”。
两个人谁也没动,吴京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石林,抽出一根递给沈大鹏,自己也点上一根儿。顺嘴嘟囔了一句:“这时候还能吃进出去水果,那心得多大呀?”
刚才张力勋参谋长手拿激光笔,在沙盘上最后晃动的那一个瞬间,沈大鹏下意识地瞄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参加演习的红、篮双方,也就是说你们A团和B团,都是我的属下,手心手背都是肉。关于演习中你们AB两团,自己做出的决心和判断,我不可能用我个人意见,去影响演习的导向和结果。
见俩人都不吭声,张力勋接着说道:“这条是我的底线。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关于演习战术分段作业时,一定不要一条道跑到黑,在力求‘想在前、变在先’上多打主意。换位思考很关键,蓝军换作是谁,都不会瞄准你已经布置好的主要防御方向,死磕到底的”。
“再说你们俩都是我的爱将,我倒觉得你俩打打嘴架挺好,起码证明脑洞不空。凡是闪光的东西,往往都是在思想激烈碰撞中产生的。”
说完,对着一直立正站在一旁的管理科长老高说:“老高,咱们走,到B团转转”。
“是”。
高黑子冲着沈大鹏呲了呲牙,跟在张力勋的后面,溜溜的走了。
3
指挥所里,并没有因为张力勋的离开而静下来。沈大鹏拍了拍右手拄着下巴,双眼还死死地盯着沙盘的吴京生的肩膀。抬起头瞟了一眼挂在帐篷正中央,那块电子显示屏上显示的时间。
“伙计,喝点?”
“几点了?”
吴京生边问边转头瞄了瞄电子屏。演习前,为所有参演部队,统一设定的时间倒计时显示牌上显示「3小时56分35秒」。
“伙计,那咱可得说好了啊!酒你喝,罐头我吃”。
吴京生一屁股坐在折叠椅子上,使劲儿地伸着懒腰。
69个小时之前,在师部的作战会议上,授领完演习任务之后,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睡过一个像样的安稳觉儿。就算是“铁人儿”,也有吃不消的时候。此时的吴京生真的有点儿累了。
跟随沈大鹏已经一年半的通信员小马,把装着满满一壶纯粮食烧锅酒的军用水壶,从肩膀上摘下来,双手递给了沈大鹏。
又从挎包里掏出一铁盒军用午餐肉罐头,一铁盒军用蕃茄沙丁鱼罐头。顺手拧开罐头盒盖,把两个打开的罐头放在桌子上。
沈大鹏走到自己铺位,猫下腰从行军床下边的脸盆里,把深绿色的军用牙缸拿了出来。咕咚咕咚倒入大半缸子纯粮小烧,一扬脖子自己先整了一大口。
“好酒啊”……!
一口酒下肚,沈大鹏用了一句京剧韵白,把这三个字哼哼的十分夸张。抑扬顿挫,有板有眼,高低起伏,旋律悠扬。
“我说老伙计,就您那两嗓儿,也敢在我这个京油子面前卖弄?您还记得住班门弄斧是个啥含义吗?”
吴京生毫不顾及他俩上下级关系。闭着眼睛,嘴巴里嚼着蕃茄沙丁鱼,但也没耽误他用重重的京腔鼻音,挤兑沈大鹏。
沈大鹏没调到A团当团长之前,是B团的参谋长。与A团参谋长吴京生是同一年入伍的兵。在石家庄高级陆军指挥学院上学的时候,俩人不仅同班,还同寝。
到石家庄高级陆军指挥学院的报道之前,各自在所在的团里的身份一模一样,都是团参谋长。
可是在石家庄高级指挥学院,学满一年毕业之后,按哪来回哪的规矩,吴京生回到了原单位A团,继续作参谋长。本来应该顺理成章的接替,年底已满最高服役期限的老团长张长友。
这本来就是一个公开了的秘密。一年前,老团长张长友在正团职岗位上,已经干满了五年。按作战部队干部年轻化的规定,45周岁的团职干部,如果没有可能提到副师级,原则上就要被组织安排转业。
团级以上干部的储备,通常都是有着严格的数量比例限制。并且从年龄结构上,还要形成参差不一的梯次配备。说白了,就是一个岗位的人员备选方案,平时组织上需要有三个以上的备用人选,进行重点培养。而且,这些人选的年龄结构要有差异性。
在A团,吴京生是A团团长的储备人选,没有之一。组织上选送他去石家庄高级陆军指挥学院深造,也是把他备份为接替A团团长的主要人选之一。
4
团级以上干部的调整和配备,需要师以上政治工作机关统一调整、培养、储备和使用。因此有时会出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真正用起来的干部,不一定就是本单位的人选,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B团参谋长沈大鹏,在与包括A团参谋长吴京生,师作训科长郭化南这两位强劲对手共同参加的A团团长的竞争中,能够脱颖而出,也实属不易。毕竟从能力,水平,学历,经历,战功等诸多方面,三个人综合素质都在伯仲之间。
沈大鹏来A团报到的那天,两个石家庄高级陆军指挥学院的同班同学,相拥一起,除了“只言之祝贺和片语之谦让”之外,还凭添了几分尴尬。毕竟一团之长,只有一个。
沈大鹏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水乡苏州人。皮肤白白净净,别看讲起话来吴侬软语,做起事来,柒彻咔嚓从来都不拖泥带水。60多度的纯粮食小烧,整个斤把两的啥事都没有。喝完酒,该干啥干啥。除了能从他身上嗅到些许的酒精味道以外,言谈举止一如往常,从不走板。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真正能喝酒的人。与那些“喝酒之前他是北京的,喝了酒之后北京是他的“之流”,有着天壤之别。
再看膀大腰圆的吴京生单从面相上看,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说他不能喝酒,鬼都不信。可亲眼看着他只喝了一瓶啤酒,就不醒人事的人,的确大有人在。
那是一次欢送政治处刘主任调到家乡的部队任职,班子成员坐在一起。平时哥俩称兄道弟,感情很深。有着家族遗传的酒精过敏基因的吴京生,一时兴起,竟然抄起一瓶啤酒,一扬脖给干了。
之后的事情,便是所有在场的战友,齐刷刷地杵在卫生队抢救室的门口,哆嗦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醒过来之后,搂着政治处刘主任的脖子说:“我死了一回,就是为了让你在新环境里好好的生(升)”。
半壶小烧下肚,两个罐头见底。两人穿着迷彩服,鞋子也没有脱,仰在行军床上睡着了。
5
深秋的内蒙古,早晚的温差巨大。此时,外衣里穿着毛衣,都感到冷嗖嗖的。
当通信员给两位首长轻轻地盖上被子,走出帐篷的时候,天际已经泛着淡淡的蓝色,马上拂晓了。
迷彩图案的帐篷,一下子被树林子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是黎明之前最安静的一段时光了。
指挥所是由一个连军用帐篷搭建而成。沙盘、有线无线网络枢纽、各种比例尺军用地图和大屏幕投影仪遍布其中。A团司令部所有担纲指挥作战任务的重要部门以及主要成员都聚集于此。
黎明之后,整个演习过程的组织战斗和战斗实施两大阶段的战斗命令;协同动作计划;和各种形式的作战文书。都将从这个小小的帐蓬里生成、传输、直达所有行动分队。
深绿色的帐篷,将成为指挥部队行动的中枢神经系统。让那些电波、文字、图像等抽象东西,变成从一兵一卒的形象动作。生成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整体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