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父亲的陶器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从我记事起,家里便一直以烧制陶器为生。

离家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是父亲烧制陶器的作坊。作坊不大,只有一个小小的室内窑炉,窑炉旁边是捏制陶罐的工具。每天天刚刚亮,父亲便开始到作坊工作,和土、捏形、烧制,周而复始,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简单而又复杂的工作。

我家的住宅不大,只有两小屋,一个小屋里住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另一个小屋里是我和我的妹妹。两个小屋中间有一个客厅,客厅不大,却摆放着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烧制而出的陶瓷器皿。

在安放这些器皿的桌案上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这个角落有一个黑色的绒布袋子。这个袋子是我们家的禁忌,父亲不允许我们任何一个人打开甚至去打扫它。所以我们家这块桌案的打扫工作都是由父亲完成的,每次打扫到这里,父亲总是特别的小心翼翼,生怕使大了力气,弄坏了绒布。

父亲越发珍视,我和妹妹越发好奇。有一次趁着父亲外出烧陶的时候,便约着妹妹打算一探究竟,揭开绒布的秘密。那个时候我十岁,妹妹不过五岁,绒布摆的地方有点儿高,我们抬了小凳子垫在脚下,惦着脚尖使劲往上够。

就在我以为要得逞时,恰巧父亲进来了。父亲的呵斥声,让站在凳子上的我狠狠地浑身一颤,摔倒在了地上。那天父亲用鸡毛掸子狠狠的打了我和妹妹,我到现在甚至还能记起父亲打我们时,那眼里通红的血丝以及隐忍而落的泪水。

这一顿打,让我和妹妹在床上趴了整整两天才能下床。这两天父亲没和我们说一句话,甚至都没看过我和妹妹一眼。只有母亲一个人,为我和妹妹端饭送水,扶着我们上厕所。我问过母亲“这绒布里放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一个破布比我们还重要吗?爸爸眼里只有陶罐,根本就不爱我们,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小声地安慰着我们,到了夜里帮我们掖了一回被子,才出了房门。

母亲刚出去不久,父亲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就传进了屋子里,我知道这是父亲抽烟的声音。

父亲这辈子没什么喜好,只有两个特别痴迷的东西。一个是烧制陶罐,由于长年累月在作坊里烧制陶罐,父亲的脸已经被窑炉的热气熏得黑黑的,一双眼睛倒是明亮有神,只是这有神的眼睛里总透露着一股我看不懂的忧郁与坚毅。父亲的双手与身上的肤色并不一致,双手要更为白皙一些。当然这种白皙并不是闲的,而是工作来的。父亲的双手整天都泡在泥浆里,只有到晚上睡觉前才会将双手洗净。长时间的浸泡,使父亲的手又糙又“白”,偶尔摸摸我的脸,脸上却全是刺痛感,所以久而久之,我和妹妹都不愿意父亲摸我们的脸。

另外一个便是抽烟。父亲的烟瘾很大,每天都要抽上一包,工作量大时往往要抽上两包到三包,每次抽烟,总是咳嗽不止。但是,父亲有一个特殊的脾气,只要进入作坊,即使烟瘾多大,父亲总能把这个瘾压下去,一门心思扑在手上的艺术品上。好不容易终于完成了一件,才踏出门,疯狂抽烟。

门外传来了母亲叹息的声音“其实,孩子没有错,你不该下那么大的死手打他们的……”父亲依旧抽着烟没有说话,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明月的影子映在父亲圆而明亮的眼眸中,轻轻地荡漾开来。

那天以后,父亲对我和妹妹似乎格外温柔起来,会带着我和妹妹去从来不让我们去的作坊,甚至还亲手教我们捏陶罐、烧陶罐。我记得那天父亲笑的很开心,我和妹妹也玩得很兴奋,就连当天夜晚的梦,都洋溢着我们的笑声。

此后,我和妹妹似乎也学乖了。但是对于黑色绒布袋里的秘密,我们依然非常好奇,只是这一份好奇里多了一份敬畏。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昏倒在作坊里,被母亲背着回了家,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去了医院。医生告诉我,父亲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肺癌,并且已经是晚期。医生说这是因为父亲常年抽烟太猛、过度操劳造成的。

父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我和母亲向父亲隐瞒了他的病情。在医院住了三天,父亲便要闹着回家,我和母亲扭不过,带着虚弱无力的父亲回了家。才回到家,父亲一头扎进了作坊,又开始烧制着陶罐了。我拦着父亲不让他去,母亲只是轻轻地向我摇着头,然后扶着父亲踏进了作坊里。我站在客厅的中央,望着父亲孱弱的身子和母亲有些消瘦的身影,一滴泪落了下来。十岁的妹妹走过来抱着我,小声地在我旁边啜泣着“哥哥,爸爸会好起来的对吗?”我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帮妹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父亲病了以后,呆在作坊的时间就更长了,有时候一呆就是一天一夜,连饭都得母亲给他送去。而父亲对我越发依赖了,每天都要约着我去作坊,带着我烧制陶罐,一点一滴地教我烧制陶罐的手艺。其实我并不愿意,相比呆在这小小的山村里,我更想到大城市里闯闯。可是,我也知道,父亲已经不能陪我都走向更远的地方了,我不想违背父亲的意愿,至少现在我不能……

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作坊了。每天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母亲则寸步不离的守在父亲的身边,替父亲擦洗着身子。父亲偶尔也会坐起来,坐在床上,指着让我去作坊烧制陶罐。

除夕夜前夕,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鸣起了惊雷。父亲精神格外好了起来,指挥着我去桌案上拿那个黑色的丝绒袋子。我愣在了原地,迟迟不敢行动,即使我对那个袋子是如此的好奇,依然站在原地不敢动,当初鸡毛掸子打在身上的痛感竟然袭了上来。一旁的母亲看我迟迟不动,起身去到桌案前,拿来了黑色的绒布袋子。

“你们……不是都想知道……这里面的秘密吗?今天……我就告诉你们……”父亲一边喘着大气,一边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袋子。我和妹妹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袋子,生怕里面的东西瞬移不见了。袋子打开了,里面放着的竟然是一堆陶器的碎片。看着这一堆碎片,心里的委屈聚集到了心门,妹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没有哭,强忍着眼里的泪水,不让它落下来。父亲对妹妹的哭声置若罔闻,而是拉过我和妹妹的手,把绒布袋子放在了我们的手心,我和妹妹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父亲冲着我们微微一笑“这袋子……今天开始,我就交到你们手里了……你们要好好保存……”父亲说着缓缓躺到床上,轻轻地启动着干干的双唇,诉说着久远的故事。

我的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制陶高手。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慕名而来让爷爷烧制陶器,用来家用。爷爷烧出来的陶器确实漂亮,无论是花色还是瓷器的本身都无与伦比。村里人都传我们家有烧制陶器的秘方,所以很多人来拜师学艺,爷爷也毫不吝啬,教他们制陶、烧陶。

1944年,抗日战争结束的前一年,日本人又开始了丧心病狂的扫荡。这群毫无人性的土匪闯入了我们村庄,守在我们家门前,让爷爷为他们烧制一只独一无二的陶器,并交出烧制陶器的秘方。爷爷不肯屈服,一开始日本人只是对爷爷严刑拷打。

长且粗糙的鞭子打在爷爷的身上,身上都是深深的血痕。我的祖太为他擦洗伤口时,总要换好几盆水,每一盆水都是通红的血色。日本人见这一招对他们无效,于是又想出了更为惨烈的战术,当着爷爷的面,杀村里的人,以此来威胁他。一时间,整个村子一到中午,就弥漫着死亡的味道,小孩、老人、妇人……恐惧的嘶吼声,声声地撞击着爷爷的心扉。

终于爷爷忍不住了,同意为日本人烧制陶罐。爷爷带着年仅十四岁的父亲,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作坊。爷爷当着父亲的面,拿出明晃晃的刀子,在手上剌出了深深的刀口,让鲜血顺着经脉流淌到粘土里,然后开始和土、捏制、烧陶……整整忙了一天一夜,一只精美的陶器便出现在了的日本人的视野里。

领头的日本人,看着这独一无二的瓷器,眼里大放光彩,准备收入囊中。爷爷抢先一步将瓷器抱在怀中,奋力举起来,在日本人诧异的眼神中,瓷器成了一堆碎片。就在日本人准备捉拿爷爷的瞬间,爷爷已经跳进了火红的窑炉里。窑炉里传来了他声嘶力竭的声音,十岁的父亲,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烧死在了窑炉里……

爷爷死后,日本人扫荡了村庄。父亲在我祖太的庇佑下活了下来,日本人走后,父亲一把火烧了窑炉,烧了生活了十四年的家,带着爷爷最后烧制的瓷器的碎片远离了这片土地。

原本父亲是要报仇的,不过还来不及报仇,便等来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于是就在母亲生活的这座村庄定居了下来,那年父亲十五岁。十五岁的父亲,顶着爷爷的承诺,在另外一片土地上坚强地活着,成了远近闻名的制陶高手……

屋外的雨声小了,父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含着泪去了……妹妹扑在了父亲的身上痛哭着,母亲起身准备后事,我没有哭,起身去了作坊,父亲的丧事办了三天,我把自己锁在作坊里呆了三天……

除夕夜那天,母亲做了一桌年夜饭,全是父亲生前喜欢吃的……我和妹妹没有夹,只是低头吃着碗里的白米饭。屋外传来了烟花的声音,在窗前绽放着绚丽的光彩,照亮了桌案上黑色的丝绒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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