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了零点,太阳就要从通阳河西边升起。
我永远睡在这里,我的北面和西面是一条河流,河流中有一条废弃的小船,长满的碧绿的浮萍。此刻应该是我一生中最自由的,想去田野,就奔向田野,想一直坐在桥上,就一直坐在桥上。此刻也是最孤单的,因为我最自由了。突然,真的怀念起那些被束缚的日子。
“阳九——阳九——”我的主人一回来就要找我玩,其实我从来没我认为我是狗,因为我的主人从不这么叫我,我有名字,和她一样。我不应该叫她主人,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她叫小云。
我是听她妈妈这么叫她的:“小云,小云,吃饭了。”小云会卧室里长长地应一声:“知道了,马上就来。”一般是要过好一会儿,才出来,慢吞吞地,突然会跑来搓一下我的头。我喜欢我的头,因为我的头上的毛,软软的,小云很喜欢,我经常会用爪子梳理好我的头毛。我知道人类会用“头发”来形容他的“头毛”,小云每天早上都会掉头发,然后每天都会问她妈妈:“妈,我是不是秃了?”“秃”是什么,一定是不好的词,不然小云怎么会那么紧皱着眉头,她的眉毛又黑又浓,像两只小毛毛虫。
“阳九,快吃,快快!”小云总是会突然进厨房,又突然跑出来,鸡蛋咬一半,还有一半给我。小云最爱吃鸡蛋。那天,小云妈妈和小云奶奶聊天,小云一边儿蹲着和我玩儿。
“小云从小就喜欢吃鸡蛋。”奶奶说。
“可不是,一天吃两个。”妈妈用指甲拨开手中的毛豆。
“嗯,哪止两个,有天吃了8个!”奶奶把漏掉毛豆米从地上捡起来。
“呆怂。”妈妈笑了。
我也摇摇尾巴,看着小云,小云向我做了个鬼脸。我知道了,小云白白的,胖乎乎的,长得像鸡蛋。
小云特别喜欢门前的田野,吃完饭,我们都要去田野散步。我不喜欢散步,我喜欢跑,感觉腿上有用不完的劲儿。小云跟在后面,实在拉不住我,索性把我的项圈给解了。在田野中和风赛跑的时候,我才会觉得我是一只狗,那种自然的自豪感,那时候我会想念我的母亲。
我母亲那里也有一片这样的田野,碧绿的稻子一浪一浪,田头的小河一波又一波,小桥一动不动的,任由我们渡过河。桥边的树也不会说话,说话可能是一种福气。每次我站在桥头和树们说话,他们从不搭理我。这时候,小云听见我的叫声,会急匆匆赶来,她会问我“干嘛,呆怂”,“呆怂”应该是一个可爱的词,小云的妈妈这么叫她,她也这么叫我。如果我的妈妈是人,会不会也这样叫我。
2.
我有时也会在通阳河畔,听见河对面有人这么叫喊“你啊是呆怂啊”,没有小云和妈妈的声音好听。
小云哭了一夜,因为我永远地睡着了。我并不想睡的,只是太痛苦想睡一会,睡一会“马上就来”。但是通阳的河水拖着我下沉,河畔的花草包裹了我的眼睛。我又是幸运的,奶奶把我埋在小云最爱的树林里,她在这里拍过我的尾巴。这片小树林里到处长满笔直的树,弯曲的树,还有毛绒绒的小草。风刮时,树沙啦啦作响;下雨时,土软绵绵了一路。小鸟儿站在电线杆上,一排一排等候着,雨停了也不愿意回家。我的小云,还没有回家。要是我是一棵树多好,笔直地往上长,还能看见小云回家。
小云还是没有回家,她应该知道我再也不见她的消息。那天我变成梦告诉她,我在一个透明盒子里,你放我出去我也活不成了,我感染了死亡的菌。小云摸摸我的头,泪水跟下雨了一样。梦醒的时候,我知道我真的死了。天又下雨了,我的全身都湿了,上次下雨天,我滑进池塘,四个爪子都黑了,小云替我洗掉爪子上的泥土,生气地瞪了一眼:“呆子!”我高兴坏了。
这时,我全身都脏了。没有人替我洗了,不能说话。说话,是一种福气。我的眼睛沾满泥土,泥土是温柔的,和着水,一点一点落下。我一点一点下坠,我看到了白杨的树根,雪白的像另一个森林,如果小云知道,一定会感到神奇。
通阳河的水日夜流淌,经过树根是呼吸的声音。这时,村里的人们都睡着了,星星坠落之后,这一天便没有什么需要挂念的事。那时候,我在院子里,贴着耳朵听得见小云和家里人的呼吸声,听得见马路上的脚步声,还有许多无法形容的声音。远远的,近近的。不会说话,有耳朵也是福气。
这黑黢黢土地,那么多声音都灌进我的耳朵。刚开始,声音是杂乱的,人们的声音通过树的气息流淌,七七八八沿着树根,在泥土之下汇合。最后,一涌而去河中。河面一起一伏,星星点点,到处是生命的痕迹。
(下次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