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祭坛

        从遗迹回来已经是傍晚。晚霞点染着大地,铺上五彩的地毯。诗人赞叹着远方云霞的景色,满意地大口呼吸着森林外干燥而清新的空气。春树一言不发地走着。他已向诗人作了关于这个部族和遗迹的简要历史报告,也告知了他自己的身世。诗人感到没有白来。他决定在这里多住几天。

        遗迹是一些建筑群,实际上就是世世代代的长老的墓碑,纳苏斯的长老是最高统治者,一般深居简出,住在最宏伟的城堡里,住所阴暗幽闭,被森林环绕。只有卫兵才被偶尔允许进入。长老被视作神的使者,生来承担着种族一切历史与艺术的记录工作,纳苏斯所有的卷宗都由他一人撰写。他也掌管着宗教和祭祀,这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和荣誉。没有人见过长老的相貌,几乎只有在一任长老逝去时才能允许一位收殓的卫兵能看一眼。长老也能看见所有的颜色,以此来作为在种族中选拔长老的依据。

        纳苏斯已经不知道存在了多久了,春树每天都在一定范围的遗迹里巡逻,他从不敢特别深入森林深处,因为那样的话就无法在黄昏前赶回来,自然也不知道遗迹有多大。休息日的时候需要和普通少年一样去接受初等教育,包括神学、文化、农业和建筑。尽管他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作为看不见颜色的人,他无法反抗一切偏见,即使智力正常也不可能从事正常的工作,学习对于他来说几乎没有实际意义。他不喜欢学校,他在那里被欺凌的概率比他独处被抢劫的概率要大得多。他想,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是为了防止他犯罪,可笑的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也要被提防,还不如多处理处理学校的小混混。每一代都有能看见所有颜色的小孩,也有看不见颜色的小孩,他们一出生就被分化为长老和守墓人,以及普通人及卫兵。

        这里的信徒追随唯一的真主,定期举行祭祀活动,信仰非常虔诚。春树有些担心的是,诗人是多神信仰者,他会被视为异教徒。他曾问过诗人为什么,他说因为他所游历过的地方里人们大多不相信单一的人可以主宰世界,他更愿意相信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神灵,这显得亲切动人。至于春树,他生来被冠以一神论者的名号,实际上他根本不在乎宗教,上神学课不如让他到遗迹里去散步,他却不敢逃课,教授神学的老校长很严厉,他不想再被看低一等了。

      诗人决定在今天进入城镇。春树依然有些担心,但是也同意了诗人的想法。作为游历者,如果放弃去参观最繁荣的文化确实比较可惜。春树本人也很久没有进入村落的繁华地带了。他从来不在白天过去,他不喜欢社交,也不愿意看别人的脸色。他同意在夜晚带着诗人前去,诗人表示对纳苏斯的建筑很感兴趣。

      “如果你出生纳苏斯,你应该会喜欢学校的建筑课吧。”春树漫不经心地说着。

      “如果我出生在纳苏斯,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名吟游诗人了。我永远也不被允许离开这里去游历。你离开过这里吗?”

      春树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你过去的十七年,一直住在这里,看守着这里的陵寝吗?”

        春树默不作声。

        “不谈这些了,我们走吧。”

        夜幕低垂。树林里偶尔传来渡鸦嘶哑的声音,空气很湿润。他们没有携带任何光源,唯一能照亮彼此的只有月光淡淡的清辉。深夜的纳苏斯很宁静,只有寥寥几盏昏黄的灯迎接巷口新来的客人,也许有昼伏夜出的动物在活动,但是春树并不留意。

        很寂静很冷的夜,空气似乎也有些低气压。他们穿着两件压箱底的深色斗篷,安静地穿梭在建筑之间。诗人很欣赏城市的建设,古建筑都保存的很完好。春树领着他首先去了祭坛。他自己也没有在夜晚来过祭坛,这里在白天往往是人头攒动,他从来不仔细观看祭祀仪式,也对此没有兴趣。

        而此时,淡淡的星辉照耀着燃尽的果木炭,他仍能看见炭火上隐隐的浅色火焰和浅浅的白烟。夜风似乎要将苟延残喘的火星也要吹灭。祭坛边缘镶嵌的华丽的宝石首饰在凌晨失去了所有光泽,变成了一具空壳,与脚下的岩石无异,任由诗人冰凉的指尖抚摸。春树嗅到了一丝夜风带来的香气,他知道那是和炭火混合的波斯香料的气味,那些名贵的花花草草他从来也没有接触过。诗人的指尖一顿,明显也闻到了细微的香味。他深色而巨大的斗篷之下,压抑着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的金色头发,风吹来,便骄傲地放纵开来,随风而闪烁着,像人造的太阳。他凝神望向炭火的方向,浅色的眼眸总是被雾气笼罩,以致于萦绕在他身躯上的总是忧郁而深沉的氛围。在春树眼中,他是唯一的颜色,比世上所有的宝石都要璀璨,他的情感比他见过最狂热的人群还要喧嚣,比观看过最盛大的献祭还要动人心弦,比熊熊燃烧的火焰还要明亮。

        当诗人拉起他的手奔跑在空旷的街道上时,他不由自主地担忧,又无法掩饰地激动。他绝对不会一个人做这种荒唐的事,绝对不会在知道有卫兵巡逻宵禁的情况下肆意乱转,绝对不会享受这种叛逆的快感。而如今他紧紧抓着并不认识路的诗人的手,疯狂的奔跑在死寂的夜里、所有人都已经按惯例入睡的夜里,他感到一切都十分合理。他完全欣赏这种野蛮的美感,却暗暗憧憬这是一桩悲剧。他知道所有喜剧的结局都是归于寡淡和平凡,而他只想让记忆永恒。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在乎撕心裂肺,只是不甘于寂寞,他想诗人不应该是实体的,应该只是一个自由的魂灵,没有目的地忙碌着、燃烧着,随风散入世俗和不世俗的空气里,应该被火柴点燃后残忍的死去,以永远珍藏他年少的芳菲。他多么庆幸歌者给予诗人永生的能力,让他成为无所畏惧的夜猎者。他时常觉得,他所接受的教育将他从叛逆的边缘向光明拉去,而拉他回去的无数双手却和地狱里撒旦的信徒们并无异处,即使拉他回去也是为了使他更顺从地受到他们歧视的奴役和驱使。诗人又是不同的,他站在一片死寂的黑暗里为人唾弃,没有人拉他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淡淡地享受着发梢的点点星光,时而对着他微笑,他便像疯子一样着了魔跳下深渊和诗人共同享受这离经叛道的短暂的、瞬时的、不被承认而实际存在的、不为正常人所知的真理。春树回头看了已经十分遥远的祭坛一眼,差点打了个寒战。

        ……一定是天太冷了。

        他呼吸的水蒸气在眼前凝结成白雾,他们都累了,停下了脚步。

        “你只在纳苏斯不被接受吗?还是说,在很多地方都如此?”

        “在大部分地区都如此。但是我很喜欢夜晚,我可以在夜晚赶路,可以在无人的时候参观我旅行的王国。我不在意。”

        春树点点头,点燃了一根火柴。两人缓慢地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街区的岗哨很高大也很近,春树甚至可以看到卫兵可笑的高帽子和疲劳的脸色。大多数人都只是慵懒地倒在一边,随随便便地走着正步,并没有认真履行他们的职务。

        “大多数士兵都是如此,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然后又不敢改变。”

        “怕什么,结局顶多是受到的惩罚和我一样,去守墓。”春树笑道。

        他越看卫兵瞌睡的脸和刚刷过反光漆的锃亮的高帽就越觉得好笑。

        离黎明还有几个时辰,他那破庙改造而成的小房子就在眼前,他看着比金光闪闪的卫兵大本营还要高贵许多。诗人已经住了几天,在各处摆放了很多金银器皿,他头一次感受到这么多类似家具的物品。诗人有时也会在屋内升起炭火来取暖,尽管烟雾缭绕不好闻,他却觉得很奇妙,他的烟囱有时会诡异得冒出滚滚浓烟,然而不远处村落里的居民都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抬头看向奇怪的天空,像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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