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喜欢听窗外风吹过的声音。悠悠的呜咽,那是风穿过土地庙身后的小巷;沙沙的高鸣,是风摇着西梁子上一排排栎树;簌簌的浅响,是风压过自家成片的稻子……我总能把它们分辨地很清楚。这让我很激动,觉得自己便是那风的知音,在漆黑的夜里,倾听它幽幽的低诉。
老爷子还在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能辨别出不同的风。那时我坐在老屋的土灶前,灶里的火光映着小脸红扑扑的。我把红薯偷偷地丢进火里,等着老爷子夸赞我的神奇。
“西梁上的人都是闻风造田(种田)的。不同的时节都会吹不同的风,故曹(老早的时候)没天气预报,听到当季的风了,就晓得下种把肥(施肥)了。”
“要是风不来呢?不造田了?”
“哪有得不来啊!会来的,你看吧,过了节(春节)呼呼的西北风就该停了。”
【二】
就在某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我把院子的门打开的时候。风开始从东梁子上刮下来,带着湿漉漉的草荇味,掠过泥里的嫩芽,发出嘶嘶的轻响。门口的铁锹涵上了露水,河里的冰开始融化,鸭子们开始下水,村庄里的男人们开始下地了。
我跟着爹,把田里上年的草垛,一点点卸下,扎紧穗口,像小人一样立在田里。爹在一旁翻土,从东往西,让翻开的土块迎着风。三月里绵绵的东风能把冻土吹化,种子容易扎根,能把稻草吹软,灶窝里也就有了再烧一季的柴火。有了希望,不愁吃穿,村庄也就踏实了。
“东风不下种(zheng,入声),西风难收成”。趁着东风雨水充足,按时下种,到了农忙的时候,才有好收成。可能早就约定好了,农忙时候的西梁子,整日整日的刮着西南风。层层的栎树叶被吹得窸窸窣窣的响,真像稻子进仓的声音啊。家家户户把打好的稻子,用编织袋垫着,摊铺在自家的晒谷场上,任由风吹着,吹干了便收回家。
早就跟村庄定好契约的风偶尔也会耍耍小脾气。看到田地里小草人上系着的塑料袋,在风里打了个转儿,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鼓了起来。农忙时候的东风总是来得突然又猛烈,待到栎树叶也哗啦啦地响起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就会从田间传出:“刮东风了,收粮食了”。西风当季,一旦刮起了东风,便是要变天了。爹总是早早的叫上家里人去晒谷场收稻子。站在西梁子上往下看去,一派热火朝天的场景。这时候,我喜欢摘下草人上的塑料袋,在田埂上放起风筝,风卷着塑料袋,越飞越高,飞过成片的庄稼地,飞过长长的西梁子,直到飞得再也看不见。
【三】
风又变回了它凛冽的样子。呼呼地刮得树杈子留不住一片叶子,刮得猫狗们不再四处游荡,村庄的冬天到了。几个月的南风给村庄留够了时间,把粮仓填满,把草垛子垒结实。铅灰色的风,把整个世界的温暖,从烟囱里逼进了每家每户。
西北风刮得紧的时候,窗户纸被吹得噼里啪啦地响,老爷子便把门关紧。他坐在矮凳上,把吹了一季的蓖麻一根一根地搓成麻绳,后来搓不动了,抱着火炉让我爹搓,“风转了向,就用得着啊”。Cater在灶窝里安静地趴着,我帮着娘把瓜子从葵花头里剥下,把炒花生用的砂盐从床底下搬出,把准备祭祀的黄表纸裁齐,用模具一页一页地印好。西风紧,年关近。劳作了一整年的村庄也该准备休息过节了。
我偷偷地把门开出一丝缝,风拼了命地挤进来,发出咻咻的声响,吹得眼睛生疼。烟囱里的烟,裹挟着最初的温暖,一冒出口,便融进了无边的烈风里,消散不见了。
【四】
把西梁子拦腰切断的高速路修好后,我便很少再上去走走了。光秃秃的西梁子,少了栎树的沙沙声,显得格外得安静。
竹溪村土地被征了,庄家汉们不再下地了,不再迎着东风收稻子,也不再窝在家里剥蓖麻。农民没有了土地,开始往外找活路,挣着钱了,回来添置家电,修葺院房。稻田铺满了荒草,栎树也抬上了房梁。
风穿过窄窄的水泥巷子,发出闷闷的呜呜声。它像是被困住了,运气不好,一整年都在水泥迷宫里乱窜。偶尔让它窜出土地庙,想在栎树叶里大声喊几声:“老子终于出来了!”可光秃秃的西梁子让它又咽了回去。憋足了劲的风,无处着力,只得无声无息地把枯黄的狗尾巴草穗一股脑撕碎了。
能逃出去的毕竟少数,大部分从西北吹来的风,像往年那样冲杀下来的,雄赳赳气昂昂地叫嚣着,却再也没能走出村庄。村庄里的迷宫自带武器。呼啸而过的风,冲出巷子,冷不丁地被空调外机一吹,顿时就蔫了,吼不出来了,也没有力气了。不可一世的烈风啊淹没在了轰隆的暖流里。
我把窗户打开,晚上的空调让我透不过气来。没有什么风扑上我的脸颊,周围无数的机器,嗡嗡地有些莫名的燥热,我爬上小楼的天台,清冷的月光,从上往下撒在身上,我盯着深邃的九幽,从被遗忘的地方,游荡出一丝嘤嘤之气,绕上了我的耳廓,在身上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