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水有关的记忆有很多,但大多是一些若隐若现的沉淀物,它伴随着我,有些是一些欣喜,有些是一些木然,更多的却是一些漂浮在生命长河里的生活碎片。将这些碎片一点点打捞起来,心里仍然有一种疼痛的感觉。
二
首先是池塘。池塘是我们村子里随处可见的水域,有的是方形,我们叫它方塘;有的是长方形,我们给它取名叫长塘;有的水域面积很大,随口就叫大塘;也有的水域面积只有十几平方米的,肯定只能叫小塘了。
我家屋门前有两口池塘,右边的水域大,自然叫大塘了。左边的水域小些,但池塘的四周栽种了许多柳树,夏天火热的太阳下,柳条伸展它长长的手臂,婀娜多姿,媚态万千,村人们喜欢坐在柳树下,一边吹着从水面上漂过来的凉风,一边惬意地眯缝着眼睛,靠着柳树随意打个盹,那份劳作时的疲惫在柳条的抚摸下渐渐消散。人们自然给这池塘取名为柳树塘了。柳树塘与大塘的中间隔着一条尺来宽的土路,风大水形波涛时,总会将土路的两边荡涤出一块块绷松的泥土,这些泥土随着水的波浪不断的撞击沉入塘底变成塘泥,使路显得越来越狭窄。路的中央挖了个一尺来宽的缺口。只是至今我都没有弄明白,两口塘的水是相连的,但水的颜色却大不一样。大塘的水混浊,常年养着鲤鱼和鲢鱼,还有草鱼,而柳树塘的水却很清澈,水面上漂着清绿的水草,据说柳树塘的水很深,带有一股妖气,村里曾有两个女人在池塘边捣洗衣服时失足跌落水中淹死,还有一个是因与家人伴嘴赌气投了塘。投塘的女人面容俊俏,长长的头发漂浮在水面上好长时间都没有随着她的身体下沉,只是当村人凭着她这一缕黑发将她捞起来时,她已经面色苍白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如今想来,这万缕青丝也许是在牵挂着她三岁的女儿和襁褓中的儿子。任何生命在她决绝之时总有她不舍的情缘。
儿时,我总喜欢一个人走在大塘和柳树塘中间的土路上。明明知道塘的边缘都是村子里漫无边际的稻田,一年四季,大人们忙碌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稻田里,却总也忍不住小心翼翼跨过那道缺口,摸索着走向田野深处,在细溪一样的沟渠里寻找小鱼小虾之类的活物。有一次,是个冬天的下午,风凉嗖嗖的,还飞舞着漫天的雪花,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竟独自溜出屋门,又一次走在了池塘中间的土路上。只是路有点滑,我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摸索着刚过了那道缺口,却见小我一岁多的妹妹也蹒跚着紧跟而来,口里还不住地喊着:“等我,姐姐,等等我,我也要去!”我气恼地挥舞着拳头,叫她回去,快回去!妹妹不听,仍然亦步亦趋地往前走,口里还“哇哇”地哭了起来。我只好站在缺口这边,惊险地看着她颤悠地迈步。突然,她一个趑趄滚到了柳树塘里。我急忙跳过缺口,奔到她落水的地方,也不管水的深浅,一下子跳进塘边齐腰深的水里,右手揪着她的棉裤后背带,左手正好摸到了塘基上平时用来拴牛的木桩子。一个人就这样站在冰凉的水里,牙关紧咬,不哭也不喊,左右手都使劲用力保持平衡。可能是因为棉衣棉裤的浮力,妹妹扑面浮在水里,居然任凭我的抓搡,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将她拖到岸上。就在我的体力渐渐不支,自己也差不多要倒进塘里的时候,邻居的元满婶来柳树塘挑水,发现了这惊悸的一幕,吓得大声喊叫起来。刹那间,她的声音杀猪样盖响了整个村子。我的母亲嚎叫着从屋里冲到塘边,跳进水里抱起已经快要淹死过去的妹妹。我不记得母亲那次是否打了我,但却记得从那以后的二三天,我和妹妹因没有了干燥的棉衣棉裤穿,只能躺在床上被子里,勾着头看母亲在炭火边慢慢烘干我们的衣服。
村里的池塘多,也就意味着危险多。一个在水边长大的孩子,没有学会游泳,必定是他(她)受过水的惊吓,或虐待,以至他(她)开始了怕水。我们家的五姊妹因为父亲不在身边,也因为母亲的胆小固执,以及我们都曾在水里沉溺过,个个都差点命丧池塘,所以至今没有一个学会玩水,这是我们内心里不可言说的隐痛。生命如斯,农村的孩子大多自然成长。而我们既不完全属于农村,也不完全属于城市,我们奔波在城市与农村之间,承受着城市与农村的巨大反差,那份内心的落寞与无奈,常常会刺痛我们敏感而多虑的心灵。
三
比池塘面积大许多,有着弯弯曲曲细腰一样身材的叫坝。坝一般都混淆在田野深处,掩藏在深深浅浅,茫茫无边的稻田之中。
酷热的夏天,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一般承担了为队里割牛草的任务。因为牛要忙着耕地,没有空闲时间吃草,所以我们常常会挑着箢箕直奔坝边,这里常年累月都会漂浮着我们需要的各种青饲料,尤其是那些肥嫩悠长的牛筋草,它的根在岸边,头却一个劲地伸向水里。我们带着长棍,棍子的一头绑着镰刀,将棍子遥遥地伸向水里,一摞一摞地收割那些肥嫩的鲜草。只是,这里诱惑我们的除了牛吃的草料,更多的是坝里蓬蓬勃勃盛开的白的、粉的各色荷花。女孩爱花,却只会坐在岸边使劲吸着鼻子,嗅觉荷花的清香,看青绿娇嫩的莲蓬上那些金黄色的穗子,想象像年画上一样有一个白胖的小孩笑嘻嘻坐在莲蓬上,抱着一条红红的大鲤鱼。更多的时候,却是与伙伴们一起数着坝里的莲花和莲蓬,一朵,两朵,一个,两个,口里边数边生出下咽的津液。如果有男孩子在场,他们会光着屁股毫无顾忌地跳下水坝,摘了莲蓬,送到岸边。或者,一个闷谜子扎进水里,到坝泥里扣出白嫩清甜的莲藕来。这时候,我们会像过节一样,头上盖着宽大的荷叶,盘腿坐在一起,一边剥着莲蓬,一边啃着莲藕,嘻嘻哈哈地沉迷在少年的乐趣中。
四
河,是我们村子里至今都不敢忽略的水中蛟龙。村前的那条河名叫柳树河,是湘江上游的一条支流。常年累月,河水在村前流淌,村人们习惯了它奔腾不息的滚滚浊浪,也习惯了它带给自己的惠及和毁灭。
印象最深的却是河水带给我们的灾难。夜里睡觉,明明看到河水在它既定的河道里蜿蜒流转。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水面上。河水离床沿只差半寸,惊叫着爬起来,屋子里已漂满了各种各样的家什,篾织的竹墙上糊的挡风泥巴正一块一块地剥落沉入水里。再出门站在齐腰的深水里,满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汪洋。塘边的柳树上挂了好多条正吐着信子的眼镜蛇,菜花蛇,还有在大水里不断游成一条条波浪形水线的水蛇,它们竞相伸长自己的脖子,想看看这世界到底怎么了。而等待收割的稻谷,以及满塘的鱼虾却了无踪影。于是,哭的哭,叫的叫,喊的喊,抓鸡的,赶牛的,抬猪的,骂人的,打捞漂浮物的,全都粉墨登场,把整个村子闹腾得鸡飞狗跳,惊心动魄,哀怨重重。
可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却根本不理解大人们的心情,一个个兴奋不已。我的堂兄把家中平时用来储藏粮食的大木桶划出水面,带着弟妹们站在木桶里,每个人手上拿一根木棍当浆,在桶的两边拼命乱搅,直到木桶随着水流移向汪洋之中,我们才会手忙脚乱地感到惊慌。但这样的惊慌没过多久,我们随即又会被从上游漂到眼前的死猪、死鸡,以及横冲乱撞的木头所吸引。于是,我们会竭力将这些木头稳住,想办法让它们跟随我们的木桶慢慢移向岸边,当作日后家里引火的材料。
大水一般要到三五天后,才又退回到它本该坚守的河床,可留给我们的烂摊子却需要近半年时间来收捡。大水淹过的稻子全部倒伏在了田里,原来金黄的一片全部变成了腐烂的霉黑色,弯腰去收割,镰刀还没有挨到根部,谷子已经悄然滑落到了泥里。一粒粒撮到箩筐里,有的发了芽,露出白嫩嫩的须;有的变了色,还没捧在手里,就闻到了泡过后的烂谷子味道。大人们闷声不响地收拾这些怄烂了的庄稼,我们则提着篮子跟在后面收捡他们遗落的发了芽的稻穗。一个夏天下来,大水退后留到田里的毒气全部传导到了我们的脚上、手上,以及下一个季节到来时的庄稼上,满眼都是蝗虫飞舞。队里只好在稻子又抽穗的时候,安排每家每户送灯到田里。于是,我每晚扛着凳子,拿着盆子,在盆子里盛满水,将点亮的煤油灯放在水中央,看飞蛾扑火时的惨烈。这时,再静静地望着夜里的田野,我会发现这些由煤油灯组成的灯海,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晶亮,闪烁,绚丽,灿烂,任人遐想。我常常在送灯的夜晚迷失在星星样的灯海里。
河堤是在我七岁那年修建的。那时,我们家已经搬迁到了距河床有一定距离的后山岭上。我以为我们从此远离了河水的困扰。可在我九岁那年的一个深夜,我被母亲轻轻的喊声惊醒,她说:囡囡,快起来,囡囡!我以为母亲是像往常一样叫我起床打早火做早饭了。便迷迷糊糊爬起来点燃煤火,烧上开水,再量好米洗干净蒸在了炉子上。过了一会儿,感觉不远处有轰隆隆的雷雨声,便跑出门外望天。满天的繁星簇拥着圆圆的月亮挂在头顶,不像是下雨的天气,又跑进房里找母亲,弟妹们个个都在沉睡,惟独母亲不见踪影。我心一沉,难道?不祥的念头闪过脑子,汗水一下子从全身的皮肤里冒了出来。我急忙冲出屋外,在屋外的路口发现了母亲的鞋子,心里的惊恐更加如毛虫一样地蠕动。天呀,我的姆妈!我哭了起来。边哭边在黑夜里摸索着下山的路一个人去寻母亲。此时,山顶上的广播突然叫了起来,一个声音焦急地大喊:“社员们,社员们请注意,赶快起床!赶快起床!柳树弯的河堤垮了!柳树弯的河堤垮了,赶快起来抢险!赶快起来抢险!”我急急忙忙奔到山下,还没进村,就看到母亲与叔叔抬着碗柜从吵吵嚷嚷的人群中闪了出来。母亲说,囡囡,你来了,正好,快去帮你姑姑她们抢点东西出来!我的心里一阵叹息,家又要被水淹没了!
大水在天亮的时候完全淹没了我的家园。我和大人们一起站在岭上,望着汪洋一片,再也无心去打捞漂浮在水里的木头,去追赶那些偶尔翻起来的鱼儿了。我开始了懂得了忧伤,懂得了失望,懂得了眼看丰收在望却突然了无踪迹的心痛。我的家,我的那些在水里不断沉浮的辣椒、茄子和南瓜;我的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搬回来晒干的稻草;我的那些等着我收割的金灿灿稻子!我哭了,站在大人中间的一个小小人儿,用她的悲伤来释怀自然的残酷。
五
水终究是水,温顺也好,残暴也好,作为人类,我们只有依着它的性子来好好驯服它,使它为我所用。我常想,也许水的生命是由人类一滴滴眼泪汇聚而成。人哭的时候会流泪,笑的时候也同样会流泪。这些眼泪汇聚成一条条小沟,小溪,成河,成江,进而汇入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而人,却在水的陪伴下相亲,相离,也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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