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去世,举世同悼念。余自少年起读其书,获益不少,其家国情怀自不必说,其文学诗词、历史、佛道、茶、中医、周易等知识广博,近代人所罕及,以吾所见,或许南怀瑾可以比肩,然文字能力为南氏所不及,今试论之。
读金庸小说,可以学到的知识众多,我曾反复读了《鹿鼎记》、《连城诀》。“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除了《鸳鸯刀》我不太欣赏外,其他的小说真为精品。
历史的知识:从“南慕容北乔峰”论起,慕容家族人才辈出,曾先后建立前燕、后燕、北燕、西燕。慕容家族精英辈出,驰骋于燕赵之地,“五胡乱华”的历史许多国人也不甚了解,若有读《资治通鉴》、《晋书》才能将燕的兴衰弄清楚,整明白。读了《天龙八部》,再看史书,就可以明白为何慕容博要给儿子取名叫慕容复,“复国”成了慕容博心里日夜难忘的使命,也是慕容复悲剧命运的原因。慕容复有漂亮的表妹青睐,照理可以过得很滋润,神仙眷侣的生活可期。可惜慕容复为了复国,不得不违心竞争西夏驸马,才令段誉有了机会。到了宋、辽、金、元、西夏,这几个朝代或者并存,或者互相攻击吞并,或者合纵连横。萧峰又是其中一个悲剧人物,在宋和辽国之间挣扎矛盾,看见辽国兵将在雁门关“打草谷”,萧峰很是同情,也很是无奈,最后在恩和义之间只能选择死亡。萧峰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也有政治眼光,但是没有政治家的残忍,所以死亡是他选择的最好道路。如果不读《辽史》就很难懂辽国的萧太后和吕后是类似的人物,实际统治了辽国几十年,在她当政期间,辽宋边境还是稳定的,萧峰也许就是萧太后的亲族。完颜阿骨打、李元昊、岳飞、铁木真、拖雷这些人名或者部分的史实,在小说里也得到展现,但是有些偏差甚至杜撰。铁木真的老婆真的被鞑靼人抢走,自己又抢回来。所以大儿子的出身就很成问题,经常被人嘲笑。元朝皇帝蒙哥亲征,史载“死于矢石之下”,而小说写到死于杨过的弹指神通。另外,还有红花会、天地会,乾隆出身是否来自浙江海宁陈家,明朝的袁崇焕,《飞狐外传》造反的李自成,摩尼教的朱元璋,《鹿鼎记》清朝英武的康熙帝,都被写进小说中,无不体现金庸广博的历史知识。
诗词歌赋:诗词乃是金庸小说一大特色,金庸引用诗词随手拈来。从李莫愁口中唱出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诉说了李莫愁对陆展元感情的执着和无奈,这首词来自元好问的曲《摸鱼儿》,令人印象深刻,心有戚戚。《倚天屠龙记》里开场引用南宋道家丘处机的《无俗念》,“浑似姑射真人”及“不与群芳同列”很好的描述了小龙女的美貌与高洁。在《神雕侠侣的末尾》,暗恋杨过的郭襄念了一首李白的《三五七言》: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风清夜冷,深爱的人即将离去,这首词运用恰到好处,衬托出郭襄的离愁和痴情。小昭唱的曲儿:“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今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则引用自关汉卿的《不伏老》,并非金庸自己创作,只是很少有人会读到这首曲子,可见金庸知识之广博。“一见杨过误终身”,《神雕侠侣》里面的程英就是其中的典型,论美貌性格,才情不在小龙女之下。程英写了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来自《诗经》,“看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则来自元曲《木兰花慢》。而段誉的“凌波微步”则来自三国魏陈留王曹植的《洛神赋》。陈家洛在挖开香妃墓穴时,吟的那首“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应该是金庸自己写的,写出了陈家洛复国无望和对香妃的思念及歉疚,令人心碎。
佛道:少林寺匾额上写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来自《金刚经》。这本经书有好几个版本,而以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翻译的最为贴切优美。《天龙八部》的鸠摩智取名也是如此,“拈花指”和”小无相功”分别来自佛教典故“拈花一笑”和《金刚经》的“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大小般若掌法则引自佛教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陈家洛在沙漠中练成的武功,“如以神遇”和“以无厚入有间”来自《庄子.养生主》之《庖丁解牛》。而天龙八部的逍遥派,逍遥子,李秋水,丁春秋以及《北冥神功》则引用《庄子.逍遥游》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射雕里》的全真教,《倚天屠龙记》里的武当派,还有道教的著名人物丘处机和张三丰都写入小说,只是事迹经过许多修改,不一定都是史实。目前佛教兴盛,而道教发展已经式微,在小说里金庸连太极拳的“如封似闭”和“揽雀尾”等招式都非常熟稔。
医疗:几乎金庸每部小说都有一个神医圣手。《天龙八部》里的“阎王敌”薛神医,治疗好了阿朱的内伤,有起死回生之能。《笑傲江湖》的平一指,有开胸接骨之能,超过目前的许多胸外科、骨科医生。而《天龙八部》里面,虚竹竟然能把游坦之的整个眼珠移植到阿紫眼眶里,令只会做角膜移植的眼科羞煞愧煞。而《飞狐外传》里,程灵素的名字来自两部医学典籍《灵枢》和《素问》,她的医学水平也高,擅长解毒。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胡斐喜欢的是更漂亮的袁紫衣,金庸只能选择让程灵素为救情郎而死。而金庸对穴位的描述令许多中医汗颜,“灵台”、“环跳”、“神阙”、“奇经八脉”随手拈来。只是他的药学知识还不够丰富,也很少提到《金匮要略》和《伤寒杂病论》以及孙思邈的《千金方》。倒是小说里面稀奇古怪的毒物和解毒下毒技巧也令人印象深刻。
棋琴书画和酒茶以及花:小说提到嵇康的《广陵散》,《晋书》里记载:嵇康因得罪了钟会,被钟会在晋武帝司马炎面前参了一本。嵇康被判了死刑,临死前嵇康要求再弹奏一曲《广陵散》,弹完后嵇康长叹一声:广陵散从此绝矣!在《笑傲江湖》里面,魔教长老曲洋发掘西晋以前汉墓二十九座,结果在蔡文姬父亲—东汉大臣蔡邑的墓地里找到《广陵散》。蔡文姬曾被匈奴抓走,写了《胡笳十八拍》,她的父亲蔡邑也精通音乐,曾经制作了名琴—焦尾琴。虽然是杜撰,但是杜撰得挺合理,体现了金庸读书的精细。另外在《连城诀》里狄云和丁霜华都喜欢菊花,在汉口重阳节菊花会上丁典认出了“金孔雀”、“玉牡丹”、“美人红”和”金芍药等品种。凌家的女婢菊友提到了家里有“春水碧波”和”绿玉如意”,引起了丁典的好奇心。也才有了丁典和凌霜华的相识相知,导演了一幕爱情的悲喜剧。《天龙八部》里面,在曼陀罗山庄段誉教王夫人识别山茶花。山茶花兼具牡丹和海棠之美,段誉提到了”红装素裹”、抓破美人脸、满月、眼儿媚,还说有”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二乔”。后面的几种山茶花为同株异色,在云南确实存在。段誉利用广博的花卉知识保住自己小命,也因此认识了王语嫣。金庸则用山茶花知识做了很好的小说铺垫,尤其高明。
许多人对金庸的人品也有质疑,在《鹿鼎记》里怀疑金庸为满清皇帝涂脂抹粉。但是事实上,满清除了后期的几个皇帝没什么作为,总体而言比明朝的皇帝靠谱多了。另外在《明史》案里面,金庸为告密的祖辈查继佐掩饰,也确实为人诟病,但是情有可原。可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从古至今许多伟大人物,或多或少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如刘邦逃亡中抛弃亲生子女,汉武帝待臣子的刻薄寡恩,唐太宗的杀兄逼父。金庸也没有自称为圣人,总体来说他的小说带来的是正面影响多,论近代小说家知识广博程度和文笔优美,无人能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