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根阳(盐城市盐都区)
那天吃晚饭,母亲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咸鱼干。我夹上一条送到嘴边,顿时觉得唇齿间浸入了一种原始和蛮荒的味道。这种味道依稀就贴在我的记忆深处,又仿佛是从大自然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飘然而至,给我一种久违而又偶然邂逅般的惊讶与回味。不用问,这鱼准是母亲在锅膛里烤制的。
吃锅膛里烤的咸鱼,对于在芦荡水乡长大的我来说,并不陌生。儿时的记忆里,每逢父亲下荡罱泥,都能捕回几十条活崩乱跳的鱼儿。这段日子,水缸里总是养着鱼,院中芦席上也晒着阉制的鱼干。傍晚时分,祖母一边烧火煮麦片粥,一边在锅膛里烘烤着咸鱼干,低矮潮湿的厨房里洋溢着咸鱼和麦片的混合香气。
锅膛里烤咸鱼干算得上是绝活了。这不仅需要烤鱼人心灵手巧,更需要锅膛里有恰到好处的火力。火苗要幽幽的,既不能大也不能小。火苗大了,鱼就会被烤焦;火苗小了,鱼又会烤不脆。烘烤时,先把三两条咸鱼干横放在火钳的两根铁条头上,然后一边烧火,一边添草,一边在一跳一跃的火苗上烤着咸鱼干。火苗中的鱼干发出“吱吱”的声响,慢慢地由灰白变黄、再由黄变得微焦,渐渐地散发出丝丝香气。等到此时,就要把火钳翻过去,再烤鱼的另外一面。
乡下人过日子对锅灶颇有讲究。一般人家都要有青砖砌成的三眼锅灶,灶面被粉涮成青灰色或白色,浸足了桐油的杉木锅盖红彤彤、亮堂堂。锅里煮着乡下人的日子,锅膛中则藏着孩子们的美味零食。
那年月,乡下人的物质生活极度匮乏,受饥挨饿的孩子们只能从火光熊熊的锅膛里捣鼓自己喜欢的“零食”。烤芋头就是其中之一。家乡的“香酥芋”质粉而味香,大的如鸡蛋,小的似葡萄粒,都是用农家肥长出来的“绿色食品”。秋末冬初,我放晚学回家最乐意干的一件事是帮祖母烧火,说白了就是想趁机烤几个芋头充饥解馋。每逢此时,我总是把棉花、菜仔之类的秸杆抱进厨房,因为这些“烧草”焚烧后骨架仍然清晰可辨,很见火力。烧好稀饭,我轻轻地在红彤彤的灰烬里拨出一个小坑,然后挑几个芋头填在其中,再用火钳把那些炽热的草灰高高掩上并稍稍压紧。心急火燎般地等上个把小时后,撩开锅膛里顶层有些黯然的灰,火钳夹起的便是烫得几乎不能接手的芋头。剥开沾满草灰且黑乎乎的皱褶的芋头皮,一股焦香就会直钻鼻孔,渐渐又浸入心肺,让你馋涎欲滴,迫不急待。
与烤芋头有异曲同工之美的是烤山芋,只是烤山芋的时间较之烤香酥芋要稍长一些。那时,我们为了能吃上香甜的山芋,往往会在吃晚饭时存心地少喝上半碗粥。有时锅膛里的火力不足,山芋一时难以烤熟,我就会不停地在厨房里转悠,实在忍不住了,就拨弄几下锅膛里的灰烬,有时甚至不等山芋熟透就啃吃起来。
隆冬时节,老人们会把锅膛里满是火星的草灰装进铜铸的烘炉里,用来烘手烘脚也烘被窝。于是,烘炉又成了孩子们的另一个“锅膛”。先把几粒蚕豆或玉米放在烘炉的灰层上,然后一边用芦柴棒儿拨弄着,一边摇头晃脑地吟唱着童谣:“麻花、麻花你莫炸,要炸就炸笆斗大”。声声呼唤,切切企盼,蚕豆壳终于鼓鼓地隆起了,或是“扑”的一声窜出一缕香气,或是“嘣”地腾起翻了个筋斗,一颗颗松脆好吃的“麻花”令我们欣喜若狂。就这样,我们在边炸边抢边吃中送走了一个个酷寒而漫长的严冬,也度过了天真烂漫的金色童年。
多少年过去了,锅膛里的那些“美味”至今仍存留在我们这辈人的记忆里。比起现在的孩子,我们的童年虽然没有肯德基、麦当劳之类的洋玩艺和五花八门的零食,但上苍却把人间最朴真的“美味”赐给了我们。这些原始的、蛮荒的“美味”,不仅帮我们快乐地度过了缺吃少穿的艰难岁月,而且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厚重的东西,它使我们懂得了怎样面对逆境与困难,懂得了如何珍惜劳动成果,也懂得实实在在地做人、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