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卿卿初遇米颜,是在一间名叫“流光飞舞”的酒吧。
当时,栗卿卿醉得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在与人拼酒的过程里,有一个神秘的女人乍然出现,将软得浑似一滩泥般的她带走。
次日,栗卿卿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醒来,看见一个正在对镜化妆的背影:削肩,细腰,圆臀。那身白底红花的旗袍,衬得那个背影好似古典清雅的花瓶。然后背影化作正面,一张妩媚尖俏的面容微笑着说:你醒了,很好。我叫米颜,认识你真好。
栗卿卿眯着眼打量米颜,这个皮肤白如牛乳的女人,正亲切地递过来一杯牛乳。她注意到米颜左手上悬挂的一串檀香念珠,莫名地胸口一紧,似乎被人狠狠一锤。
随着杯子的坠地,栗卿卿混沌的头脑瞬间被光照清晰。她终日醉生梦死忘记了自己是谁。那串古老的佛珠,却提醒她记起过往的一切。
栗卿卿说:米颜,我看到你第一眼就感觉似曾相识。
米颜说:我也是。我感觉我们更加相似。
是吗?栗卿卿站在米颜的身后,望向双生花相偎相依的镜像:一样的柳眉杏眼,顾盼即生辉。一样的海藻长发,蜷曲如心结。尤其右眼角下,一样长着一颗小小的、淡淡的滴泪痣。
米颜说:卿卿,你简直是我的影子。不同的是,米颜能够做到隐忍。
栗卿卿搂着米颜细长的手臂,脸颊贴在她的脖颈上,对着客厅里的液晶电视屏幕,那上面正播放着徐克执导的玄幻电影,醉沉沉地说:米颜你看,青蛇哪怕重复了千次的击打,依然不会收敛她的脾性。白蛇哪怕拥有圣母玛利亚般的美德,也拴不住朝三暮四的丈夫的心。
米颜笑了,她将栗卿卿手里的高脚杯夺过来,又将她的身体铺平在沙发上,温柔地说:卿卿,那是戏。我们是人,不是蛇。
栗卿卿淡淡一笑。她眸光幽幽的落在墙壁上的婚纱照,那是米颜与丈夫在三亚拍的外景,米颜仿佛童话世界里的公主,穿着高贵奢华的洁白婚纱,大大的裙摆迎风招展,她的丈夫一脸柔情蜜意的看着她。
——卿卿,我跟他不容易啊!我们经历了很多风雨,才走到了一起。
宽大的双人床,像宁静的港湾,承载着栗卿卿跟米颜。
——我们谈恋爱期间,我爸一直反对,但是我爸拗不过我,我说过除了许愿谁都不嫁!
栗卿卿听得噗嗤一笑,说:你爸一个合资企业的CEO,反对你嫁给一个穷小子在情理之中。
——卿卿,真爱不在乎物质条件,真爱能够战胜一切艰难考验。
米颜兴奋的给栗卿卿展示许愿的朋友圈,说:你看,他出国学习期间,发的照片和地理定位都是跟会议室有关。她又在微信里对许愿发着语音:老公,你快些回来,人家好想你……
老公……栗卿卿倒在浴缸里,将玫瑰花瓣一片片地洒在精油泡泡里,冷冷地笑:许仙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急色饿鬼,你是抛弃初恋情人借裙带关系一步上位的利欲屌丝。只是,我不会像青蛇般愚笨,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跟白蛇斗法,我要让米颜看清楚你的真实嘴脸……栗卿卿把脸没入水中,也把满脑子的计划没入水中。
米颜好像不知道栗卿卿接近她的念头,依旧傻乎乎的跟她做着好朋友。她们认识时间不久,友情浓烈得让旁观者都感到惊讶:你们俩就像亲姐妹!
米颜巧笑嫣然:是啊。我们不但相貌有几分相似,还可以很轻松的进入彼此的内心,看清沧海桑田因何变迁。
栗卿卿默默无语。她心下清楚,外表上她们亲密无间宛如双生姊妹,血液至始至终流淌的,不是爱就是恨,不是生就是死。一旦面临决裂,谁都不会留有半分的心慈手软。
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栗卿卿拿着一沓艳照,在双手掌间洗牌一般地“呼啦”作响。她看着米颜僵白的面孔,残酷地笑:米颜,你知不知道许愿有过几个女人?
米颜深深吸气,她的目光从低处到高空,再从高空到桌面。栗卿卿抛给她的那些照片,已经洒满了整张欧式餐桌。
米颜僵硬地举起十指,欲图遮住双眼。栗卿卿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捏起一张清清楚楚映照着一对男女在夜店拥吻的照片,用凌冽的语气质问她:这样的男人,值得你为了他一天到晚相思入骨吗?
米颜放下双手,胸口起伏:你请私家侦探的这番手笔,想来也是不轻啊!
栗卿卿嘴角一扬,点头承认。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但是值得!她进一步地逼过去:你想不想听听我们之间的故事?
米颜拼命摇头,发出哀声:我既然爱他,就应该接受他所有的好与所有的坏。
哈哈哈——栗卿卿把米颜的身子扳了回来,摁在墙上,使得她逃无可逃。她的眼盯紧了她的眼,她的脸写满了疼痛与忿恨。她审问着:你这样迁就他,有没有想过值不值?
你说我值我就值,你说我不值我就不值……米颜还在强撑,嘴唇微微发抖。过了半分钟,她深吸一口气,忽然镇定了,她开始笑,冷冷地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目的。你跟他的故事,我和他没结婚之前就知道。
原来,米颜早就看过许愿的网络博客。相册里有张旧照片,是栗卿卿伏在他的肩头,他与她双臂张开,摆出飞翔的姿态——那是属于他们的幸福时光,那是纪念他们曾经未染尘埃的白衣时代。
栗卿卿看着电脑屏幕出现的照片,看着已经陌生了的昔年旧影,心里突然发起虚来。
——卿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明白。我是他的妻——合乎法律和道德的妻——也是最适合他的妻。
米颜张开双臂拥着栗卿卿,泪花闪闪:你没了他,还能活。我没了他,不能活。
栗卿卿瞠目结舌,不知该喜该愁、该怜该叹:为什么你要如此屈辱的爱情?
米颜闭目不答。只是手抚腕上的那串佛珠,那佛珠一共七颗。古色古香,散发着令人平和的药味。
栗卿卿不再追问。她明白以米颜的品味与财力,她肯戴着这么朴素的佛珠数年不换,它的价值一定是难以用尘世的金额来估算的。
——好吧,你能忍你就坚持着忍。我看你能忍多久。
栗卿卿一甩她的大波浪卷,潇洒离去。
确如米颜所言,栗卿卿没了许愿,不是不能活。
她不但能活,还活得非常洒脱。
毕竟电影《青蛇》的编剧说过,每个女人命中,除了许仙,还有一个法海。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法海则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
栗卿卿很快就遇到了她命中的法海,一个集颜值、品味、才华、神秘感、异性吸引力于一体的摇滚歌手,她迅速坠入情网,与他纠缠起来。
在纠缠中,流光染红了樱桃,洗绿了芭蕉。
当栗卿卿精疲力尽地再次踏入酒吧,已经不知不觉过了一年。
米颜还在那里,身姿依旧窈窕,脸庞却老了几年。她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她离婚了。
虽是意料之中,栗卿卿还是吃了一惊:为什么?
——他要我接受他与别的女人所生的儿子,这超出了我的容忍底限……
栗卿卿这才知道米颜患有不孕症;这才知道米颜为了换取自由身,还倒给了许愿一笔分手费。
——都过去了,来,喝一杯吧,为了这个不值得的人间。
栗卿卿唤来Waiter,要他调两杯蓝色玛格丽特。
米颜撩了一把额前的长发,嘬了一口酒,反问:你呢?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栗卿卿嘿嘿两声,扬起手臂,展示自己腕上新增的刀疤。
米颜惊呼出声:你干嘛要伤害自己!她心疼地捧起栗卿卿的小臂,坠下泪水在她痊愈的伤口上。栗卿卿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痒,就感觉到了微微的烫意。
米颜说:看来我们是同命相怜。小青,把你的锋芒收起来,和我一起修炼好不好?
栗卿卿凄楚地笑:你终于开了窍,你终于发现我跟你都是电影里的青蛇与白蛇,但我不信我们冲不破宿命!
米颜叹息:我们都不是孩子了。只有孩子才会相信爱情是美好的,是永恒的。我们还是选择远离情殇,奋斗事业吧。你忘了白蛇与青蛇降临尘世的初衷是为了得道升仙的吗?
栗卿卿不说话,只带着轻微眩晕思索着:事业?女人有了事业就能超越七情六欲?栗卿卿不相信。她看着米颜,那个一度巴心巴肝顾着家的白富美,在失婚之后蜕变为风风火火的女强人,又如何?她在职场上所向披靡,却在情场上偃旗息鼓,活得一点都不开心!
栗卿卿在心里骂着米颜,眼前却恍惚出现了那个素衣清裳的白蛇。她人淡如菊,嘴里默念“阿弥陀佛”,致力于摆脱红尘纠葛,渴望能脱胎成仙。可是青蛇不行,青蛇就是青蛇,她改不了她的野性和浮躁,也释不了她的贪婪与执念。她虽然撇开了虚伪善变的许仙,但是忘不了金光灿烂的法海。
还是那话,只有得不到的,才惦记得牙根痒痒心戚戚。
——世间无情。千年轮回,过客匆匆……无情者自无情;有情者多轮回,亦无情。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那个摇滚歌手面对栗卿卿的火辣表白,竟一副懒洋洋的口气:如果你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我就用一生一世来爱你。
少来这套!栗卿卿像一头美洲豹扑倒了摇滚歌手,她骑在他的腰上,伸手就去解他格子衬衫的纽扣。摇滚歌手像个将被强暴的少女,连番躲避一再抗拒,最后一脚将栗卿卿踹到了床脚下。
——你想干什么!摇滚歌手宛如翻版张国荣的脸有些变形,他的领口敞滑,露出半个肩膀。他厉声骂着栗卿卿: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没羞没耻的女人!
栗卿卿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眯着眼睛嘲谑他:我只是想验证一下你到底是直的还是弯的。现在看来,答案分明!
摇滚歌手呵笑出声:栗卿卿你太高估自己了。你就算脱光了站在我面前也没用。首先,你根本没有你想象中的漂亮,其次,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主动送上门的女人。
栗卿卿风度全无,负气大呼:我爱你难道有错吗?
摇滚歌手托起她的下颌,唇凑到她耳边轻语:你爱我是你的事。可是你没有资格强迫我爱你!
栗卿卿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吐血死过去。
她真的死过去了,不过未吐血,昏睡了三天三夜。
梦境,清明时节,小雨纷飞,小青穿着翠绸青裙,手撑墨花纸伞,来到雷峰塔外探望白素贞。雷峰塔上有小小的窗,白素贞从窗里探出头来,她的脸如雨后的梨花,憔悴无血色。她不住口地说她冷。她终日心灰意冷。
小青大声悲呼:姐姐你出来啊!那座塔没有门,只有你我集中法力,就能将它彻底打破。
白素贞摇头,她说不用了。外边是人的世界。我们是蛇,不是人。就算打破雷峰回到山林再修上个三千年,我们还是蛇,不是人。
睁开眼,拭去泪。栗卿卿一把撕破了米颜送给她的暗黄纸本,什么破烂般若心经。人就一辈子,关键是要此生快活!我来到世间,图的就是快活!
栗卿卿砸了摔了撕了一切让她触目即生痛苦的物品。她不要再回想过去,她不要承受过去的黑影。她要成为自己的佛,她要通过自己的力量斩妖除魔。
妖在哪里?魔又在哪里?不就是在自己的心里吗?
栗卿卿对着教堂的十字架诘问出声:如果我能制服自己的心,我又何必来找你!
——孩子,问题在于你制服不了你的心。
一袭白袍的牧师走过来,他手拿一本黑色书皮的圣经,用充满怜悯的目光望着栗卿卿:当一个人连情与欲都分不清,罪与孽都不懂得,他(她)又怎能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他(她)又怎能制服得了自己的心魔呢?
——你告诉我,什么是情,什么是欲,什么是罪,什么是孽?
栗卿卿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向牧师发出疑问:其实我就想知道怎么能够得到爱?
——你认识上帝你就能认识爱,你懂得爱人如己你才能得到爱。
——什么是爱人如己?
——爱人之前,先爱自己。
又过了一年,栗卿卿挽着一个在唱诗班里结识的基督徒,约了米颜出来见面。
栗卿卿说:我要结婚了。
米颜惊讶地看着他们,须臾喜色满面,表达祝福:恭喜你,卿卿,我看得出他是一个很爱很爱你的男人。
——不,他很爱很爱真理,其次才很爱很爱我。栗卿卿发自内心地笑了。
婚礼那天,米颜没有来,她只是托人给栗卿卿送来了红包,还有一件礼物。
拆开礼物的包装,原来是米颜贴身许多年的佛珠。旁有卡片,记录着:卿卿,这串绿檀香是我奶奶去世之前传给我的。奶奶曾经叮嘱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男女情缘如此,姐妹情缘如此,世间万物的缘起缘灭皆如此。我愿你我永葆平常心,笑对无常事。若能做到,应是我们青白二蛇的正果了。
栗卿卿的泪珠断了线地落下来,随后给她编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
米颜,如果你真的能感觉我的幸福,就请你和我一起放下前番的诸多伤痛,回归事实真相,你是米颜并非白蛇,我是栗卿卿并非青蛇。我们是人,不是蛇。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青白二蛇,只有画地为牢的心理暗示。我们已经执迷了许多年,为何不能在以后的岁月活得清醒和快乐一点。人要清醒更需要真诚地面对心灵,人要快乐最需要勇敢地选择新生。你不但是我的姐妹,还是我的知己,更是我的亲人。那间“流光飞舞”的酒吧,我已准备买下,然后按照一种新型的风格设计。米颜,终有一天,你能够脱胎换骨褪去鳞片,你会走出心里那座雷峰塔,和我一同经营一间名叫“信者得爱”的书屋。
栗卿卿相信,这个愿望能够实现,而且实现的时间不会太迟。
【注】:本文根据李碧华的电影《青蛇》改编。原文写于2005年,原名《上辈子,我们是青白二蛇》,后改了三个版本,现定稿收入个人文集,改名为《青蛇.莫呼洛迦》,以此为最终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