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与过并不相抵,一件事是一件事。何以受戒?何谓成空?怨只怨:情与爱,它不由人。那么,穷与富呢?究竟是互为因果,还是量到质的不完备呢?只是,艺术家辞世后的‘超价值’又该如何理解呢?这困与境,这相与空,这时与命,唉,这命运愁煞人!”
作者丨谢丹儒
摄影丨谢丹儒
1.
他并不知道,他的一次无心之举将直接地影响到了其他人的命运。如同蝴蝶和远在千里之外的龙卷风,蝴蝶只是轻轻地扇动翅膀,却在别处刮起了龙卷风,这是蝴蝶所不曾知道。他也不曾想过。
说不上是该庆幸还是不幸。总之,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一旦发生,便如揉皱的纸张,想要再恢复成原样,又或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已然不太可能。
自闺蜜和她说了他的故事后,她便再也睡不着了。而闺蜜,此时正睡得正香。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酣睡中的闺蜜,目光再次回到电脑屏幕上。那是闺蜜刚转发给她的邮件,而邮件的寄件人是一个名为“法海”的人,邮件是群发的。
邮件的内容是他近十几年来整理出来的文章,其中绝大多数记录的都是他的思考,既有批判性的表达,也有富含情感的散文,还有几篇拙劣的短篇小说,诗歌,思辨,情感,以及他正在“修炼”的即将达到“圆满”的东西。
闺蜜对他的描述不多,仅一句话就概括了:“名如其人,一个现代版‘法海’。”
关于‘法海’的记忆,还得从大学时流行的一部电影作品说起,谁曾想现实中竟然真有这么一个人。据闺蜜说,这个名字是法海本人自己修改的,他的原名本不叫这个的,至于他的原名具体是什么,由于后来法海这个名字叫开了,大家也都给忘了。就是法海本人也忘了。
她还想知道更多,然而闺蜜所知有限。闺蜜所知道的也仅限于近几年和他有过一段时间的“文学交流”。
她敏感地觉察到闺蜜在说这些的时候,闺蜜的情绪波动异常,尤其是闺蜜在提及他的名字时,那种神态分明在说着难明的意味。她有一种预感:闺蜜喜欢他,或者说曾迷恋过。
闺蜜是怎样的人呵,她再清楚不过了。闺蜜在大学时便不乏追求者,从校园到校外,成功人士、文化人士、知识分子,甚至说她是明星也丝毫不为过。更叫人羡慕的是她还能写得一手好文章,文章屡次获奖,甚至还受到一些专业人士的亲睐,好评如潮。至于她自身,更是具备叫女人艳羡的资本,腰细腿长、胸挺屁股翘,精致的五官配合冷艳的气质。这样的一个人,往人堆里一凑人群都该仰望的存在,她看上的人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她狡黠地试探道:“有故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有。这样的男人我还消费不起。”说这话时,闺蜜脸上苦涩的神情一览无余,尤其是她说“消费不起”这四个字时自嘲地笑。她隐隐感觉到某种词不达意的苍白。心里隐隐作痛,其中既有吃味的意味,然而更多的还是忐忑不安的成分。
就在她还想再问点什么的时候,闺蜜已经不想说话了。看着窗前静静伫立着的佳人,她那长久的深深的黯然神伤,不忍心,却也不好再问。许久之后,一阵长长的叹息声在精致的公寓响起。
“这样也好。我决定了,不写了。从此专心经营事业和家庭。”闺蜜似喃喃自语,又似在与她对话。尽管疑问满腹,尽管她想问为什么,然而,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问了又如何呢?知道了又如何呢?人和人本就不同,同样面对一件事,也依旧无可避免地产生不同的看法。既然她不是闺蜜,她也并不想成为闺蜜这样的人,那问与不问又如何?
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从文字中认识他,感觉他的感觉,想他所想,一个男人的轮廓逐渐清晰:骨肉开始融合,他的五官逐渐显形,他的灵魂流浪过的地方慢慢浮现,他的感受,文字之外的感受,他的欲言又止,他的言外之意……
再回头,闺蜜已经睡着了。她酣睡的姿势依旧有一种美,与平日里冷峻外表不同,是另一种柔美,独属于女性和孩提的柔美和纯真的美。
是的,这样的男人是消费不起的。任何人站在他身边都会忍不住低下高昂的头,那几乎是本能的,是对远超一个男人所具备的更为庞大和更高位置的孤冷。说消费,那还是仅凭着那么一点点的漏洞,是必然,是不对称的取巧,是狡猾和卑鄙。
可是,她还是想要,哪怕什么也不发生,也忍不住朝他靠近,想靠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2.
用他朋友的话说,他活得并不像个穷人,反倒是他们,像极了穷疯了、穷怕了之人。
当他有钱时,那丝毫不将钱当回事儿的作派;每每涉及自身利益之时,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的眼眸深处是纯净的,对金钱的感觉就像是在使用平常的物件一般的那种从容;还有那种可以为了心中之事丝毫不吝啬自己的付出,无论是精力、时间、金钱都如此。这是何等贵气和气派呀!
在看完他发给闺蜜,经由闺蜜转发给她的邮件,她终于明白闺蜜口中所说“消费不起”的来由了。那是有别于她的感受,那是一种纯粹从物质层面的理解,却又在某种程度而言她所得出的答案殊途同归。这一点类似于他在邮件中写过的一个观点:“真理的背面依旧是真理。”
消费不起,确确实实都消费不起,无论是经济层面又或精神层面,都是如此。只是,人心善变也总会有痴心难改的情况发生。她现在就是了。
相较而言,闺蜜思虑得要深远一些。她依旧在原来的工作继续做了一段时间。然后 顺利地辞掉了工作,自己开起了门店。当然,原本她编辑的工作就待遇不错,而且颇具天赋的缘故更是屡屡获得亲睐,结合这些年工作上积累的客户和存银行的积蓄,对她而言要开一家门店只是想不想开的问题。
门店开业那天,她去了。一切都以实际需要为主,能用二手的就用二手的,能省钱的一分也不乱花,一切以生产为主。然而,这还不是令她感到意外的,真正叫人意外的是她真的放下了写作,而且此次创业的方向竟然是服装。
看出她眼中的疑惑,闺蜜浅浅一笑,解释道:“最初写作本身是兴趣,后来遇上他就想靠他近一些,现在他也打算放弃写作了,那我还写个啥呀。我毕竟是个女人,服装我也经常穿,我虽然不能说懂女人,但懂自己为前提,再结合一些市场调研的数据,加上与设计师的通力合作,我只需要负责管理好属于我的那份就够了。何况,我还有男人可以依靠。”
说这话的时候,她分明注意到,闺蜜在说“男人”两个字时眼睛里一闪而过地黯淡。可能每个人都需要或多或少的自欺和逃避吧。
她握了握闺蜜的手,看向闺蜜匆匆一瞥的方向。男人打扮时髦,温和的笑容看得出来是个脾气不错的人,还有他手上的表,大气、内涵,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容小觑”这个词。
对方若有所觉,回过头,目光在空中轻轻地撞了一下,之前的所有好感变成了隐忧。男人虽然克制地很好,但她还是发现了潜藏在目光深处的那点“东西”。
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敷衍地给对方回了一个笑容。对方的笑容更灿烂了。幸好这时,闺蜜挡住了他的视线。
闺蜜领她去看最新的服装,门店的装潢,以及时不时地和进店的顾客、合作过的客户打招呼。后来,闺蜜渐渐有点忙不过来,便留下她一个人。百无聊赖之际,她又想起了闺蜜那句“想靠他近一些”,如果远在千里之外的他知道自己对于两个女人来说是如此重要。他会怎么看待这事儿呢?想着想着,她自己先笑起来了。巧笑嫣然。
3.
她心疼他,想好好爱怜他,却也无计可施。说到底,他做了自己想做的,就该受他该受的,这样才能平衡,他才能是他。任何人,哪怕都无法替他代过,他亦不需要、不允许这样的代过。
在当下这个社会,以物易物早已进入白炽化,除非与生俱来,否则,一个人总得拿点什么去换取他所没有的、需要的。这是世人的无奈,更是“金钱时代”遵循的规则。他既无力改变,这本身也无需改变,众生也需要这样的一个“得和失”,“得和失”才能有其价值、意义。否则,那就不是人,最起码是不适宜当下这个社会的。
闺蜜出奇的竟然在这难得的休息时间里回到公寓,钥匙转动的声音让她慌了。匆匆拿过挂在椅子上的睡袍披在身上,理了理头发,望向镜子里的自己确定没有什么遗漏后,她只能尽可能的平复自己的内心。她的脸尽管转变得很快,可脖子上的一抹嫣红依旧明显得可怕。她伸手理了理睡袍,尽可能地遮住这令人羞耻的红。
闺蜜在门外就开始说道了:“你说你怎么回事啊,听到本姑娘的声音竟然不过来主动开门。”
打开门,闺蜜手中提着一大袋的吃的。她向外探了探头。
闺蜜顺着她的目光也向后看了看,然后白了她一眼:“看什么,只有我,没有别人。”
说完这句,似乎还没说过瘾似的,接着又补了一句:“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引狼入室’。平日里虽然大家都不说,你也乐得清闲,但我却知道若是给你机会,哪还有什么男的是不被你吃得死死地。你这种美呀。”
欲言又止,她接过闺蜜手中的水果和零食,以及饮料和酒。闺蜜则丝毫不放过占她便宜的机会,直接上手捏她的脸,捏脸还不算,竟得寸进尺地在她脸上留下一个大红色唇印。
“想我没?”闺蜜一边漫不经心地这看看那瞧瞧,一边将看不过眼的归置好。那情形好像刚才说这话的不是她似的。
她沉默着,脸上是心虚的红。终于,在闺蜜的手即将要碰到她电脑的时候,她赶紧放下手中的吃的,一把夺过电脑。
“干什么?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电影?”
她低着头,也不回应。这娇小的脚,白皙的脚指头,淡红色的指甲油还是闺蜜趁她睡觉给涂的呢,此刻看起来竟也觉得煞是可爱。
闺蜜拍了拍她的手,她不松手,闺蜜就在她身上打主意。终于,她不受其扰,在闺蜜手中败下阵来。闺蜜得逞后依旧不放过在她身上揩一把油。
键盘声响起,她闭上眼睛尽量不去看,可是,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也依旧不见动静。她悄悄的睁开一只眼,随即又飞快地闭上。闺蜜正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她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的身体穿透。
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房间里的叹息声打破了这沉默与寂静。“唉,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当初就不该给你看。这事怪我,确实怪我,我应该知道的……”
说这话时,她明显感觉到一道敏锐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目光最后停留在了她的脖子上。瞬间,她身体僵硬,轻微颤抖。闺蜜终是没说什么,但这个“没说”比说千道万所表达的内容并不少。闺蜜摇摇头,目光落在了窗外漆黑的夜空深处。
“我,我不怕。”天知道她究竟鼓足了多大的勇气,说完这句话,她愣是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兴许这就是女人的宿命吧,”闺蜜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如果决定了就去吧。”
她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闺蜜。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那一瞬间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唯有这样做,也只能这般做似乎才能多多少少找回点力量来。从闺蜜身上吸取些能量。
闺蜜似乎从她的目光中读懂了什么,那是自己身上曾经潜藏的东西,原本以为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然而,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告诉她,不是。有那么一瞬间,内心松动,她也想跟随自己的内心活一回。
目光收回,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闺蜜说:“尽管去吧,还有我呢!”
她点点头,表情平静,内心笃定。闺蜜之间无需多言。有时候情话和真话,情话更动人,有时候情话和真话,都是实话。信,即坚定不移,即彻彻底底。
“我要来见你了,我的情人。”
4.
有一句话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并从他身上,也从其他很多人身上得以验证——“如果他的心思在钱上,他就不太可能有思想,有的只是知识,是生存技能。”
所以,也许正是这样,命运是公平的,始终是公平的。所以,才需要这么一种人去告诉另外的一些人,还有这样一种生活方式,还能这样活着……有时候她这样想,不得不这样想,然后在自欺中沉沦、把自己引到深处。
《卡农》这首曲子她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可每一次听,依旧如新。颗粒的音符一下一下,与她的灵魂发生碰撞,每一次碰撞都有回响。
她的身体全部敞开,她的感觉彻底放开,她的秘密被音符牵引,将她引往深处,引向远方。她陶醉于《卡农》的慢,舒缓,流淌,起伏,波澜,跌宕;她沉溺于《卡农》的复调,追赶,问答,上扬,下降,升空,回荡,婉转,尾音。那是对灵魂的洗涤,是凝视,是找寻,彷徨,然后坚定,回首,继而平静,平和,鲜活。那是生命的流动。
一曲终了,空气似乎也氤氲起来,咖啡早已凉了。手指突地被这凉咖啡杯给触了一下,手指飞快的缩回。房间的温度已经开到二十度了,心始终冷静不下来。罪魁祸首赫然是来自打开的电脑屏幕上的一封信。
那是给他的。他的文章、札记,她早已滚瓜烂熟了。她意识到从某一时刻开始,他已经进入了她的世界,并成为她世界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今,她的灵魂已经可以和他的灵魂进行交谈了。然而,看着那封未发送出去的信,还是经不住一阵面红耳热。
告白,这个曾经她嗤之以鼻的东西,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但终究是不同的,这封告白信,她自认为言辞是亲恳的,语气是忠实于内心的,更是没有任何过度夸大和炫耀文采之意,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可即使这样,她也依旧还是有所迟疑:
文章也好,札记也罢,虽说代表了思维的一部分,可这部分究竟是占据了思维的多少?而且,他发出这些内容距今已经一个月有余了,他是否依旧还停在原来的位置,还是在朝前迈进呢?如他所述,这些内容在写完的那一刻便与他无关了,按照这个逻辑……她心里实在没底。
思虑越多,不确定也就越加加剧。这样的结果势必就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面对那几乎可预见,并不难以想象的可能性。想象逐渐在脑海成为具象,一阵眩晕感随即汹涌袭来。她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大脑有些缺氧,然这缺氧的窒息中又似乎还弥漫着粉红色的泡沫与期待。
手指颤抖不止,不受控制地从键盘的发送键落下,她闭上了眼睛。然而,就在她闭上眼睛的刹那,脑海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片段,那是他文章中的某句话,“我既不擅长攀炎附势,也不做娇惯大众的保姆,为了那点蝇头小利而出卖灵魂的文字,我一个字也不想写,也不愿看。”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不愿看”的潜台词就是不想污了灵魂。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也可以预见他的结果:这是个拥有一颗倔强灵魂的人,也是矛盾、纯粹、以及生存堪忧的人。
按理说,心中有一片“净土”的人是不应该惧怕任何污泥的。可他的文字却处处提防、警惕那些污泥,将它们撇的干干净净,似乎生怕被沾上、被缠上,简直容不得半点被触碰。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钦慕、心疼,也隐隐感到害怕。不可否认,她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可是,如果不是这样,她又何以有机会靠近他呢?
他终究是太不起眼了,低调得几乎叫人忽视他的存在,清淡的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纯粹而干净如一滩泉水,清澈得令鱼儿也不忍打搅它、沾污他。
说到底,穷只是一种结果,是规律到具象的显现,是外在代替内心的语言,是现有世界独特的表达,更是观者从众生立场,出离,或比较,超脱,或肤浅的映照。而艺术之镜,穷相之境,真正映出的并非事实本身,更非生活日常,而是观者自身。
念及此,她再也忍不住打电话过去了。电话拨通了,久久地沉默过后,她先开口了:“你看了吗?”
“看了。”
“我想见你。”
“你觉得这是一个理性的人该有的行为吗?”
“你活得就理性吗?”
他没有再回答她的问题,又或者她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已经决定了。何况,对于一个不能以理性作为自己准绳的人,任何逻辑在她那儿都立不住,自然也就说任何话都是多余。说到底,他还是低估了她。
如果以理性的层面去交流,压根不存在交流的可能性。这是一切交流的前提,真正扯不清的是那些理性无法权衡的,对于未来的价值判断而非来自于过去的,经验的,以及常识性的价值判断。
也许,他应该先问一问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企图,以及她在期待什么。这一套,屡试不爽。不知怎么的,开口就成了这样的对话,这是他所不曾预料到的。也许是那份告白信?
是的,正是这份告白信。没有任何要求和索求意味的告白信,既没有以爱之名的束缚,更没有限制他自由的任何条款,有的只是一颗纯粹的灵魂和坦诚的心。如果说还有什么,那也是至今人们所罕见的,真正高尚的人格,一种对自爱的深层领悟。
她在信的结尾写道:“我不敢说爱你,爱不可说。这既是原因,也是结果。在此基础上,我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不会以任何形式和名义要求、束缚你,你依旧可以做任何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如果你还愿意继续听下去,我希望你可以用我的存在拒绝一些事和人。”
见就见吧,见过后杜绝了一切幻想、空想、想象,落到实际里,就都结束了,就清净了。历史遗留问题,这个责任总归要落到自己头上的,现在来了,那就受着吧。他给自己画了一个圈,画地为牢,既为迎接即将到来的相遇,也为日后找好了退路。
1.
一个人若是能够消费得起那么多的无用之物、之事、之思、之想,从某种程度而言,这已然是代表了某种阶级、品位和人格,不是吗?说到底,究竟是他对世界漫不经心,还是从始至终都是他在选择世界而不是世界选择了他?不得而知。
近些时间来,她感到疲倦极了。她有一种预感,只要一闭上眼睛她便能立马入睡,而一旦入睡她将彻底失去他。她害怕,她不敢闭眼,她怕的是一闭眼,再睁眼,世界就完全陌生了,他的世界也就彻底和她无关了。她现在只能紧紧拉着这根线,像扯着风筝的线,紧紧拉着不放手,唯有这样她才是安心的。然而,这样她也依旧踏实不了,不见到他,不马上见到他,她便有无数彻底地恐慌的理由。
她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她必须马上见到他。
诗人的才情,哲人的思想,还有散文大家那种淡然自如,都在很大程度上透过人的眼睛,这扇心灵的窗户,从中得以洞见。尽管他一字也未曾与她交流,然而,他坚实的肩膀,寂寞的身影,还有吸烟的姿势,一吐一吸之间完成的叹气和深呼吸的转换,她分明感觉到他灵魂深处的孤独,以及和周围这世界的格格不入。
她去见他了。一路上的颠簸,车停停走走,每一分一秒的流逝对她来说都太过残忍。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突然后悔没有携上要求一同前去的闺蜜。闺蜜不止一次地说想见识一下那个人,那个口中、心中不断指引她去见他的人,可越是这样,她就越不希望他被人发现。尽管这次的见面仅仅是她打电话过去,电话那头一字不语,但她相信他听见了。电话那头叹气和深呼吸的声响就是回应。
正午的阳光暴晒着地表,柏油马路的气味直往鼻子里扑来,她邹了邹眉头,然而这一切都在见到他的时候消失了。她甚至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在配合她的心情在完成某种她的表达,某种爱的表达。
不止一次地,她脑海里浮现出聂鲁达的那首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喜欢到她几乎在念这首诗的时候,他就存在,一直存在,在心中,在思想深处,在每一次和朋友谈论爱情时,他的身影就自动浮现。继而,会心一笑,灵魂打了个颤,她心失守。那一瞬间,她会想要放弃手中的一切,想要马上奔赴爱情,想要获得某种刺激和冲击,她的灵魂想从那躯壳中冲撞出来,一定会飞起来的,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车流飞速地从她身边穿过,车流的声音与内心的震动平衡、消融,它们是无声的;微风拂面,撩动她的心弦,心是安定的;不远处的流浪狗,路过他身旁的老爷爷微笑,她的嘴角轻扬,心也跟着飞驰;还有那正午的阳光,阳光下他的黑衬衫如此显眼,他也像太阳一样使她内心跟随着温度上升而消融,彻底软化。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眼神闪烁不定,手中的香烟长长的一截早已化为灰烬。似有所觉,他转过头,一眼,只消一眼他的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
他们的目光似乎在一瞬间完成了交换,两个人的身躯不自觉地颤抖。手中的烟再也受不住这瞬间爆发的力量,掉在了地上。她手中的东西像经不住风吹,瞬间滑落。两人不由自主地朝前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继而他迎了上去,她则朝着他奔赴而来。
2.
究竟该怎样理解一个女人呢?一个漂亮的女人,她难道会不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还是说他的心眼太小?他应该看得更全面些的,无论男人女人,首先都是人,既然都是人,生而平等,那就不应该纠结于她是一个女人。又或者说,难道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
如果换成是男的,他多半拿起电话就直接挂了吧!说到底,还是她的声音太好听?所以在未见面之前他就在脑海里先有了她的身影,等她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发生着。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风吹开首页,触目惊心的红色,力透纸背的深痕,轻轻一瞥,他的目光瞬间变得严肃了起来。那一刻,文字的力量胜过语言。太满了,看第一句,那种溢出来的爱,穿透文字的爱迎面扑来。
他的眼睛迷了,似被一层厚雾笼罩,他的心迷了,似风吹沙走。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身侧的她,她丰盈的身体和她的爱比起来竟然一种突兀的“瘦弱”感。她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对上她的目光时这种突兀感就消散了。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无言胜有言。
语言是苍白的,文字是无力的,任何的表达都可能导致误读,然而那种灵魂和灵魂的对话,目光与目光的直达,那种就在身边的真实,以及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如梦如幻,却真切切。
他呆住了。思维一停滞脚步便也跟着顿了顿,随即她的身子撞在了他身上。两人的身体第一次有了接触,却不曾想是以这样的方式。他身上的淡淡的烟草味,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在这一接触的过程中似完成了交换,鼻翼翕动,心飞扬。她的脸很快映上了羞红,似红笔的墨水在纸上渲染开来,在她的脸上绽放并很快蔓延到她的脖颈。白皙的脖颈,渲染的红,辉映着,叫人轻易不记得它原本的颜色。这一切似乎都在说,它就该是这样,生命就该这样,娇嫩、鲜活,如含苞待放的娇蕊。
像是长了第三只眼睛,她微微扬头,雪白浑圆一片尽收眼底。她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一丝原野的、不可说的、极具侵略的野望。她嘴角浅笑着,心里怎么想的大抵只有路边那被风吹晃荡的花草才能知晓。
他的目光飞掠而过,轻轻地说了句:“抱歉。”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轻柔、温柔、带有某种南方特有的清澈和暖。很好听。
她听见了,但她还想听,似想再次确定,又似女人对男人的撒娇:“你说什么?”
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盯着地面看,又似对风在轻言:“没什么。”
她“哦”了一声,从她的语气中丝毫听不出她的真实想法。
他用手轻轻拂了拂笔记本的封面,反过来又拂了拂,递过去。她却并没有伸手去接。她说:“这是给你的。”
他看了看她,从她的神情里他生不出拒绝的心,更说不出拒绝的话。
一路上走得生闷又欢快,自他停下脚步起,他便由她带着走。她在前面领着,他则在后面跟着,好几次眼看着要走进死胡同,他有心提醒但看着她欢快的步子终是跟了上去。进了死胡同,她也不恼,只是白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在前面领着。他则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远远看上去,他是她的影子,形影不离,若即若离。
3.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一点他早该预料到的,甚至他就不该去招惹她,又或者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及时制止这一切的发生,那么也就没有后面的烦忧了。
可是啊,人呐,有时候就是这样,这般贪心、贪婪,也自私。所以,这恶果也只好自己承受了。
她躺在他的起伏的胸膛上,纤细的手指绕一绺头发在他的胸口画圈,眼神里如沉寂的活水,一颗涌动的心跟着起伏不定,起伏所带来的能量通过她的头发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夹着烟的手微微顿了顿,还带着些微颤抖。
“你会不会认为我是个随便的人啊?”她无不感伤的语气叫人心生爱怜。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目光凝视着窗外,又像是投向了更远的地方。一切是那样的自然,自然之中又包裹着无限柔情。
久久未能等待答案的她,侧过头,头发轻轻抚过,先是他的比常人略高的额头,继而他那略微塌垮的鼻子,他轻薄的嘴唇,再落到他的胸口。此刻,他身体的反应要远比他说任何话更能表达心迹。他夹在手指上的烟已不知何时落在了烟灰缸里,甚至那一声轻微的水与火的消融声也未曾被留意到,在这寂静时刻,只有他的心跳声似打雷般响动异常。
突然,他的呼吸一滞,粗重的喘息声中裹挟某种压抑的兴奋,轻柔而冰凉的触感,让他的心悬在空中般一股强烈的失重感,一下子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眼神中的黑暗很快燃起了熊熊烈火,这烈火滚烫,由他身体内部迅速外延,全身一片火热。
这火热很快将她席卷了进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就要被融化了。她嘴里喷出的热气加剧了火势,火势汹涌。
如水波的荡漾,如风吹麦浪翻滚,水在火中沸腾,火因水的刺激摇曳。泛滥成灾的泉涌,熊熊燃烧的烈焰,水与火交融,彼此不断交换着温度,交付,给予,索取,满足,烟火璀璨,大雨磅礴,共赴烟雨。
烟雨间歇,万物俱寂。
看见房间里陈列的东西,她还是没忍住,从发紧的嗓子里响出轻笑声。只见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副笔迹崭新的毛笔字,潦草却又不失锋芒,一个大大的“戒”字,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笔勾画,在落笔处轻轻飞扬的“一点”像是一只待飞展翅的鸟。
戒什么呢?是戒已然存在之物,还是不存在之物;是戒世俗之愚见,还是戒自身之偏见。戒之后呢?是重新画一个圈,还是在原来的“戒”的圈中偏于一偶?戒本身何尝不是着相本身,落笔成字和心中之念,何时真的属于自己呢?如果记得,那自然就是不属于;如果遗忘,也未必就真的就不存在。
她想到闺蜜当初介绍他的时候说的一句话,闺蜜说:“介绍一个现代版法海给你认识认识。”
当时她是笑了还是怎么的?她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了。此刻看到这幅字,她再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转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哂笑一声,然后两人的目光默契地撞到一起。他低头,她则光着身子坐到他的椅子上,椅子是软皮的,皮质不错,坐着舒适。她提笔,在“戒”的后面题字:“法海”。做完这些,她似乎又想起什么,从桌子旁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个“空”字,署名:小青。写完这些,站起身来,她轻轻地对着笔迹未干的字吹了一口气,极具仪式感,这些字将因有了这口气而有了生命。她如是想。
看了又看,心满意足地放下盖了“章”的纸张。两张纸相叠,字与字暗合,似相对又似相向。
他的目光从她坐在椅子上那一刻便从未离开,自是注意到了这极具美感的一幕。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早早地放弃了画画天赋。如果那个天赋尚在,如果他用在作画的时间和写作的时间一样多的话,那么这一幕将会成为他毕生的名作。可惜,现在的他只能看,只能沉默以对,只能以这最无赖的姿势,他甚至动都不忍动——他怕自己一动,这极具美感的一幕便在心底落下个“暴残天物”的罪孽。
这种天然的美在房间陈列的物品衬托下,她的全部的美尽收眼底,而这周遭的一切,杂乱的,整齐的,都伴随着她的脚步的亲临在心目中蒙上了一层薄纱,迷离,朦胧,也失真。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发问:这一切是真的吗?
从来都只有他毫无理由的自信,从来都只有他自己所认为的应该和不应该,从来他的世界里就未曾闯入过这样一个尤物。得承认,那一刻他感到了潜伏在心底许久的某些东西开始露头了。这个苗头初露便一发不可收拾,品性这东西就是这样,轻易不动摇,可一旦出现裂缝想要补救那几乎不可能。那一瞬间,他感到了某种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飘出,他越来越感到无力,无尽的黑暗向他压了过来。那是何等庞大何等沉重的压迫啊,直逼得他脸色灰白、额头冷汗直冒、浑身不受控制抽搐,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无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死。就在彻底要闭眼的一瞬间,她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先是很轻微的,继而是清晰的,再后来又感到空灵,最后变成了日常的:“法海。”
他想都没想就应了一句,“嗯”。
“法海。”她又轻轻唤了一句。
“嗯。”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微弱了。
前两句似乎都是说着玩的,语气中带着玩笑的意味,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呼唤究竟意味着什么。在那种情况下,她的声音被赋予了魔力,可谓有着“起死回生”之疗效!
当她喝完水回头看他时,眼前发生的一幕彻底让她慌乱了起来。她的声音慌乱得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法,法,法海,你,你怎么,你怎么了?”
她手上传来的温度让他感到无比亲切,柔软,舒适,他的理智早已经不受控制,在本能的驱使下他又要睡过去。
她又唤了一句“法海”,这一次与其说是呼唤倒不如说声嘶力竭地呼喊。
这一声呼喊彻底地将他从深海中唤醒过来,醒来后是深深的吸气,然后是沉重的呼气。他总算是回过神来了。
从鬼门关走上一遭,既没有劫后逃生的庆幸,更没有对生命更深的思考,醒来的第一时间他想到的是能多看眼前的人就是赚到了。此时的她,妆容早就花了,哭得梨花带雨。
“傻瓜,别哭!我没事的,你看我现在不好好地嘛!”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的声音很微弱,微弱得叫人心碎。
他深深地吸气,缓缓的呼气,来回好几个循环,脸色总算是从最初的黯淡逐渐泛起了些许红潮,继而变成略带苍白的红润。
眼睁睁地看着这生死间的转换,她沉默了,眼睛里噙满泪水,似乎只要他再多说一句眼泪就要决堤而出。
他看着眼前的一幕,终是没有狠下心来。
过了许久,见他确实好多了,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喝过水后,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最初见到他的模样。这算是缓过来了?她还是隐隐感到不安。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她的父亲。
那时父亲病危,她在床边伺候多天,父亲的病况日益好转,都能正常下地走路了。大家也都说这是渡过去了。然而,就在大家都松懈下来的时候,在她疲倦地睡过去的时候,父亲悄无声息地走了。大家都说,这是父亲疼她,不想给她带来不干净的东西。不干净的东西指的是什么她不知道,她想到的是:父亲临走前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
这是第二次了,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和父亲一样无可替代的男人。这一次她更害怕了。那种近在咫尺却没能够陪伴到最后的遗憾,她再不要经历了。
之后的几天,她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照顾他,与其说是照顾,倒不如说更像在履行“妻子”的职责,最起码她是这么说的。他不愿与她争吵,在这个问题上他所能说的话并不多。他也知道感情这事不能勉强,但只要愿意那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再有就是,他实在于心不忍,每每他提起话头,她的眼泪就簌簌往下落。
“如果你有钱,你想做什么?”
这是养病期间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关于未来的畅想,他自然明白她的用心。她这是希望通过这样的畅想尽早的赶走那段阴霾,同时也是想要借助对未来的畅想让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更充实些,兴许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她知道他终究要离开她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满足他的一切畅想。
其实知不知道她的用心,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劝不住她,也无法支她离开。如果说还有一点私心的话,那他希望走了之后她能够幸福。然而,这样的话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一来是她不让他说,她早已洞悉了他的神色背后的意味;二来,他也确实不能说,他能以什么样的立场去说出这样的话呢?再有就是,说了又如何,大吵一架?她不会,他也不会。说到底,他们都不是那种生活在地表之人,否则的话,她早就该离开了,甚至压根就不会来见他,至于后面的事情也都是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上的。于是,沉默和畅想未来成为了他们的日常主旋律。
“你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吗?”他笑着问道。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个问这话的最好时机,尤其是在此种状况下,然而他还是问了。
她的回答自然是围绕他的:“我的未来不就是你的未来吗?休想抛下我!哼,还有以后不能‘你你你’的,要说‘我们’,知道不?”
“傻瓜,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是看不见未来的。我如今的生活已经过了近十多年了,如果能有起色早就该有了,”他站起身来,想要离她远一些再说出那些话,可惜她压根不给他机会。他站起来她也跟着站起来,他往厕所走去她也不避嫌,甚至还弯下身去帮他拉拉链。
他复又坐下,继续未说完的话:“我这种人没有什么大抱负,能看看书就安心当个读者,能写写东西就安心写点东西,我既不想成名也成名不了,这十几年的写作生涯我都认了,以后估计也改不了。我现在的生活我非常满意。只是苦了你了,跟着我这么个人,不值当……”
他还想继续说,然而,她已经凑上前将他吻住。一个深情地长吻几乎令他窒息。
他知道,后面想说的话怕是再难有机会说出口了。
可她越是这样,他身上的负累也就越重,但是他也知道,这些都是他该受的。何况,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更何况他也并没有丝毫后悔的意思。只是于她、于心,不忍。
她怎么看呢?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会因此而作出不同的选择吗?——他不确定。
以他对她的了解,乃至于对人的认识,他实在不确定究竟哪一种选择会更好一些,或者说哪一种选择伤害更轻一些。说到底,选择的前提是什么,是看见了选择,是有得选。可人生没得选啊。就像每个人的人生一样,在出生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明白的,没得选啊——别人已经有人做了,每个人所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自己。
人生就是这样,不是吗?从始至终,无论是多少条路,多少种选择,无论在当时是如何做出选择,结果是遗憾或幸福,都如此,总不可能是圆满的。而如果选择看见遗憾,那么就总会看见遗憾、会为没有选择别的路而遗憾。
现在的他们只能往好地想了,往幸福里去过日子,最好是将一天过成一年、十年、一辈子那么幸福。
4.
终究他还是出圈了。画地为牢也好,掩耳盗铃也罢,理性从来都配不上爱情。主动也好,被动也罢,对于过去的、发生的事情,也只能接受,承受。
人们总是习惯以“不够爱”一概而论,将历史,将现在,将原因,将结果,一种看似总和的形式、统一的形式、总结的形式去呈现,其实说到底,这是从来不把自己当回事,也不把别人当回事。是谁说功过可以相抵,是谁说错和对能够平衡,是谁说好与坏是对立,一件事是一件事。何以为戒,又何以成空?来过,遇见,爱过,离开,文字总归是抽象的,心做不了假,眼泪也同样不会说谎。
那一段时间,她逛画展,看话剧,音乐厅当听众,学习美学,自身也进入到演艺单位,从幕后走到荧屏,她尽可能地远离但凡和他有关的一切。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去祭奠他的离开,她想向世界宣布她的归属背后的男人。
可归根结底,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啊。
临近午夜的时候,舞台话剧结束,闺蜜打来电话首先表示了祝贺,而后闺蜜便自顾自说起了自己的事。很简单的几句话就说完了。
闺蜜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离婚了。”
没有为什么,什么也没有解释。
第二句话是:“我想去见他。”
她什么也没有说,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往下落。
第三句话是:“我想你了。”
她的眼泪早已决堤,在崩溃即将来临之际,她挂掉了电话。电话那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也别再逃了……”
电话挂断没多久,她便收到了让她拒绝不了的理由。
那是他写的最后一篇文章,也是对她的一种身份的承认。一份爱的情书:
说是好高骛远吧,也没有那么的不切实际,最起码,从事情本身出发,这事儿存在可能性。
说来好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古时代的秀才,穷酸秀才。我在想,如果我生活在古代,我是那样一个身份,我可能不会去考秀才——不走正途,而走出一条哪怕一个人也能够独立完成一个系统的实验和证明的过程,这才是我,也是我一直在做的。用现代的比喻来说,我宁愿我是那只鲶鱼,而不愿做那鱼池里非得别人搅动才能活下去的沙丁鱼。尽管鲶鱼由于太脏很多人都不吃它,但我宁愿成为这样的存在(这一点不知道我说的准不准确?但大致意思就是这样)。
是的,一直以来,我不是瞧不起正统,更多的可能就是一种对死气沉沉的反抗和警惕。我怕自己成为这样的人,我害怕自己成为“混”的一份子。
说到底,现在太多人太习惯于安逸了,以至于他们的思想还停留在“靠”的境界。出门靠朋友,在家靠父母,到了社会靠平台,靠人脉,靠资源……说来说去,无外乎很大程度既能证明自己也符合自身切身利益。当然,人为己不全然是“自私”一词狭隘的解读,这也是自由竞争和市场竞争得以鲜活的缘由,否则,人人都没了那个动力、活力,没了向上的欲望和野心,那就只会沉寂、沉沦了。这是极可怕的,无论是对个体,还是社会。从“量到质”的运动规律来说,个体是组成社会的部分,若部分皆如此,社会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仅仅是这种思想,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将人们推向了势必走向“内卷”的过程,一如当下某主义与自身的对抗,没办法呀,要发展要生存,只能不断地内耗了,只能拼死一搏图生存了。可是,这样一来,所能够发展的空间呢?
说白了,赢的几率来自于哪?用经济学的说法就是:第一,在别人犯错的时候,自己尽可能不犯错或少犯错;第二,在别人做错的时候,去做对的事情。(原话应该是讲钱的保值,讲大多数人都在亏钱的时候,自己不亏钱,那就是保值……)
可惜的是,太多的人想要赢了,以至于他们不敢走第二条路,于是只能是盯着别人犯错,然后在别人的错误中得利。
这样一来,势必就形成“内卷”了。谁都不去开拓,谁都不敢多想,谁都不愿承担输的后果……那大家的空间就越来越小了,就成为体系中不敢动弹的一份子了。
这样一来,要我说,活了个什么劲儿呢?就像为了说话而说话,你说了别人不听,或说了别人听了,又如何?那都不是你真正想说的话,那与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回过头来说那体系问题,确实很多人已经越来越适应了,他们还做着梦呢!在别人编织的梦里去找自己的方向,在别人的蓝图里找自己的方向。这样的结果是什么?那就是即使你找到了,那也是别人设计的蓝图,而你不是别人啊(我们却偏偏只能做自己不是吗?)。
所以,你的蓝图去哪了呢?
正是预见了这一点的发生,所以,我宁愿成为那只令人讨厌的鲶鱼,哪怕鲶鱼的命运并不怎么好,我也依旧愿意这么去做。说到底,如果能够被证明这是可行的,那么,很多人都能够从最开始最基本的出发,能够进行自我审视,能够从始至终做自己,这也算是我的一大价值了。假使不能,那也最起码证明了一点:也许该换换方法了。
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实事求是”这个观点,说白了,我不愿意被动的接受很多不可控,不可知,且稀里糊涂的,被认为是捷径的,以及一眼看到头,别人也都在走的路,我期许的是人人都能够走出自己的路,不唯,不空想,不拘泥于形式,不因为好走而放弃真正要走的路。这是我所坚定的,亦是我正在走的。
当然,我也曾细思过,也许是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我不敢走呢?说白了,可能是自卑呢?
确实,我在这方面掩饰得很好。在很多时候我是完全没理由自卑的,就比如记忆力吧,我记忆力其实比一般人都好,但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力,所以每次我都向别人求证是不是这样,别人说什么:你都知道还问我?又或,你到底知不知道呢?
说到底是,我还是不太适应别人这种没头没尾的只要求结果而不研究结果是怎么得来的这种“形式主义”。如果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也能够做到,甚至人人都可以做到,却不思考自己在做什么,这样的事情,我真的心里很没底。但不可否认,我也能做得不错,甚至比一般人好,可即使这样,我也依旧觉得这样不好。
究其原因——这是一个变与不变的对立。是随着别人变(适应),还是从始至终,保持自身的变(成长)?是保持长久的不变(稳定),还是从始至终,坚定的不变(信念不变,信仰不变,发展的需要不变)?
毫无疑问,我选择了后者。
说到底,我虽然活在此处,此处亦有两条路可选:一条自己的路,一条别人设计好的路。我选择了前者,这也就意味着另一条路与我无关了。而对于别人设计好的路,自然我也不避讳,我承认,我接受,我面对也改变,更多的时候我在观察,在思考,在学习,以及期许着能够从中看到更多、更深、更远,但最终还得是走一条人人都能走,且是自己走而无需担心未来并非如自己所愿就遗憾的路。(现在很多人抱怨不公本质就是在怨这个,说到底是,他们在别人设计好的路线里不适应又偏偏还不敢走自己的路,于是就怪设计者设计不好,说什么不公,又或怨天尤人。话说,从一开始就应该明白:别人设计这条路本身就是不适宜的,是为某些少数人服务的,而你不是少数人还不愿认清这个现实……这一点借鉴“阶级对立”的观点,就应该很清楚的明白了。“历史早已述说了一切,可人们什么也学不会,什么也记不住。”)
如果说,前些年我还会迟疑,会怀疑,会犹豫,会患得患失,如今,我不会了。当我不仅仅是走自己的路的时候,我不孤独,我前面还有“燃灯者”,我相信后面也依旧会有这样的人,而我只是时间上,历史上,先走一步而已。至于别的,如果还要说什么,那么我大概会说,我希望告诉别人,还有这么一种人存在,还有这么一种活法,还可以这样活着,虽然外界看起来很混乱,但却活得很干净——因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因为,这是活得踏实安心,是一种对独立,对自由的实践和理想,是自给自足的知足常乐,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因果性,是实事求是的吾将上下而求索……我现在终于确定了自己的信仰了。
不过,请原谅,我不能再陪你了。就让我贪心一回吧。
满篇都是穷酸,真是穷疯了,真是酸极了。她看懂了。那个表面看似永远风轻云淡的人,他的音容笑貌,再到他的离开,她读懂了。她笑了,笑并哭着。
翌日,她选择了辞职,重新回到了他曾经待过的地方,与之一起的还有从墓地取出来他的盒子。
冬季,是一个寒冷的季节,是他出生的季节。他永远的长眠。
亲眼目睹他的长眠,再到亲手送他离开,终究是不同的。曾经父亲对她的爱,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残忍。这也算是和她亲的一种承认吧?不过,现在却再由不得他狡辩了。
她那拉长的身影和空中飞扬的尘埃,长河斑驳,与身侧闺蜜的身影交相辉映。
“你自己倒是轻松了,一走了之。临走还有爱人送你,真是好命呢!”闺蜜看了一眼她,接过她递过来的他的骨灰盒,继而严肃地看着流水的方向了,郑重地说道,“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占你最后一点便宜了。法海,我爱你。”
她沉默着,目光投向了长河流向的方向,刺眼的光芒下,点点浮尘漂流着……
他告别文字创作,遇见了我,他不得不从原本熟悉的领域中走出来,临了还得适应,虽从未听他抱怨过生活,但这算好命的话,那其他人算什么呢?这算什么好命,他就是穷命。不,我们才是穷命。都是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