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把我们三人请到了客厅,斟了三杯清茶之后,给我们说起了那年父亲来时的情况。当年,父亲来到梅县的时候,他也着实被下了一跳。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竟然有一个居住在远方的大伯和堂弟。
当时父亲全身都湿透了,因为那天正好碰上大雨。叔公把他支走之后,与父亲在客厅里谈了好久的话。他也觉得奇怪,有什么事是自己也不能听的?
于是,他便悄悄推开一道门缝,想着能偷听到什么东西。他犹记得那时父亲的脸色十分难看,叔公也是一样。因为谈话的声音太小了,他听不太清楚,只是隐约听见什么老宅、碎片之类的东西,至少谈了快一个小时,父亲才同叔公道别离开。
后来,有次父亲又来找叔公,但恰巧叔公有事外出,不在家里。他便代替叔公接待父亲,也就那一次,他们堂兄弟两人才对彼此有了一些基本的认识,也给互相留下了手机号码,还有住家地址。
那天,没等到叔公回来,父亲就先离开,那时候他们已经饮了三瓶啤酒。叔公回来之后,也没有打算去找父亲。
从那天起,父亲就再也没来找叔公。
据伯伯的说法,老爸不止一次来找过叔公,而且都是谈论同一件事。叔公既然是委托人,老爸当然有责任把调查的进度告知他。但我总觉得,叔公似乎对碎片也有兴趣。
趁着伯伯上厕所时,我们三人开始闲聊。
率先开口的是溜达军,“韶音姐…”
看来“噪音姐”这个称号,溜达军只敢私底下跟我说。
“你怎么把袜子都脱了?”
韶音看看脚底丫,“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时晃神,袜子就忘了穿。”
这是溜达军起身了,他说:“口有些渴,我再去倒点水。”
“就你们才讨论这个无聊话题。”我留意到了一张照片,就裱在相框里,放在柜子上。
看起来是张全家福,正巧这个时候伯伯来了,我便问道:“这是伯伯的家人吗?您应该有孩子了吧,这么说,我也有个堂兄弟。”
伯伯看了一眼全家福,不知是否是我多疑了。对于那张全家福,他似乎很陌生。
“对啊!你有个堂弟和堂姐,不过你堂弟还在外地读书,堂姐就已经嫁人了。呃…嫁到广州了。”从他的语气中,我可以感觉到一丝伤感。
不到一会儿,他忽然问我:“刚刚你说你叫作周祺,那你可会说客家话?”
客家话?对我来说倒是个不曾听过名字,我摇摇头。
“看来伯公没教啊…那没事!”
我看他有些失落,“可是伯伯可以说几句啊!”
“你都不会!跟你说有什么用?浪费口水!”
我顶撞了他吗?我看看韶音,再看看溜达军,他们也是被惊住了,呆呆地坐在一旁。我看我也不能再多留,再聊些家常了,还是把该问的事赶紧问完走人。
“那个…伯伯知道安家村吗?”
“这个地方…听你父亲说过,但没去过。怎么了,你也想去?”
我拿出老爸在黄家老宅拍的照片给他看,告诉他,这可能就是老爸当时一直同叔公说的碎片。他看了之后,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父亲在那天喝完酒之后,说过他要再去这里一趟。”
我觉得我离真相又进了一步,因为我现在走的路,正是当初老爸走过的路,说不定这样下去,我就可以破了人生中第一件案件。我已经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我直道:“伯伯可否能告诉我怎么去?”
“我不知道怎么去…但那个送报的知道。”
“送报?”溜达军重复了一次。
伯伯像是一台老旧的机器,要想起一些事,还需要拍一拍脑袋。“三个月前,原本送报的阿张退休了,换了新的青年人,也不算青年了,都有啤酒肚了。一个礼拜前我下楼晨运,碰巧遇上了他来送报,我便同他聊了几句。”
“他说他来自安家村,开始我先是有些惊讶,但后来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回来了。”
“这样啊……”
虽然说不能直接得到安家村的位置,但总算问到了一些线索,只是那人是送报的,每日都要工作,怎么可能答应带我们去安家村。
韶音这时走到我面前,“现在知道了有个送报的是安家村的人,那我们该怎么办?明天来这里堵他吗?”
“不管这样,明天还是要跑一趟。”
去了伯伯那儿之后,我就带着两位开启观光模式,一路上吃吃喝喝,壮大了肚腩,缩小了腰包。回到宾馆时,已经是晚上了。
在关灯睡觉之前,我突然有种预感。
“溜达军,我有种预感。”
“什么预感?”溜达军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然后探出一颗圆圆的头。
“伯伯今天告诉我那个送报的,听到形容是个中年人,因为有个啤酒肚。我觉得,他可能是张军。”
“哇!那么这梅县真是小!世界真是巧!”
关上了灯之后,我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隔壁床的刘大军似乎也还没睡,因为我听不见他的打呼声。我就对他说了番话,“溜达军,啥时候你要留头发,好变个发型呢?我看你这寸头,挺像郭德纲的!”
霎时间,我在黑暗可以感觉那张床上有些骚动,不久之后之后,一个带着哽咽的声音传来。
“老板,平时我敬重您!但你也不能伤害我!”
我笑了。
凌晨五点,我就叫醒了刘大军,让他赶紧准备。我简单的梳洗之后,便直奔韶音房门,给她一个连环敲。
“怎么…啦?”她打开门时,我心突然松了一口气,幸好素颜不吓人。
“快准备!我们要赶到小区那里!”
刘大军脸臭得很,主要是我太早决定出发,宾馆厨房那边还没准备食物,所以他今天打包不了酿豆腐,韶音则在车上紧急化妆。
过了一段路程之后,手机突然来了消息提醒。
刘大军:老板!你今天不厚道了!凌晨五点出发到小区,太过了吧!
韶音:我附议!的确,妆都没来得及画!
他们也不想想,伯伯晨跑才遇见的送报员,要是像昨日那样的时间点才去小区,送报员早派完报纸了,怎么还能遇得到?
周祺:这是战术!早起才遇得到送报员!
刘大军:什么鬼逻辑!一定是你一夜未眠,憋慌了才让我们五点起身!
没救了,我也不想解释那么多,于是就索性关了微信,任他们两个在群里给我一番批评。
“谢了师傅!”我关上车门,看看身后两只没有灵魂的僵尸。此时此刻,我真想一个耳光扇去,让他们好好精神精神。
溜达军打了个哈欠,都说哈欠会传染,我和韶音也打了哈欠。我看看手表,时间刚好六点半,天还未亮头。趁这个时候,我提议分头在小区各个电梯还是路口寻找送报员,见一个问一个,问到了就发微信。
各自分散之后,我便在小区的一个公园里四处走走。走着走着无聊了,便坐在秋千上,微微荡着。今天是周日,照理说孩子们都没上学,怎么公园里一个玩耍的孩童都没有?没有孩子嬉闹声的公园,空荡荡的,奇怪得很。
正郁闷着怎么没有孩子的时候,我就看见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小男孩从电梯里走出来。他们经过公园,小男孩望了我一眼,他的眼神怎么那么无助?
后来我发现,小男孩不是看我,而是看秋千。我看他妈妈背着一个黑色的书包,不禁叹气。一个周日,我还有时间在秋千上荡着,而一个小孩子都还要去“提升”自己,去“劳动”一下,我不禁汗颜呐!也感到悲哀!
原来小区不是没有孩子,只是孩子都没有机会在公园玩耍。
叮咚!
微信响了。
韶音在群里发来了一条语音,我看应该是有好消息了。
韶音:“我拦住了一个送报的,问了之后,他说他是安家村的!我现在在B栋!”
刘大军:这就去!
周祺:好!
我和刘大军是几乎同时到达B栋,我们只见那个送报的抱头蹲在墙角,而韶音则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
刘大军悄悄戳了我一下,“噪音姐是用暴力降服了他吗?”
我微微斜过头去,“我看八成是!”
这时,韶音留意到我和刘大军已经来了,她指着蹲在墙角的送报员说道:“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这个送报的不老实,看我一个女孩子家的,就想调戏我!他说他是安家村的,还是我边揍边问的!”
送报员这时缓缓抬起头来,我看了一眼,眼袋下方是有一块淤青。可惜了,左边在一个淤青就成国宝了。他跟伯伯形容的差不多,的确有个啤酒肚,下巴还冒青,有胡渣,像是一个中年人。
我觉得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会很麻烦。一个中年男人,跑来送报员还不是什么大问题,但问题是,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你知道安家村,方便给我们带个路吗?”我问道。
他转过头不看我,“我一个送报的天天要工作,我一天就靠那几十块钱的工资过活!去那儿一天,至少非一日的时间,我损失不大吗?”
我就知道他会这样说,但好在我背包里带了一种“万金油”,包能治各种不服!
我拿出一小叠红纸,对他说道:“这些能顶你多少天的工资啊?”
“一天一百二…这里有…十天!”他惊呼。
“就问你答不答应,我可以告诉你,到安家村之后,我再给你十天!”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心已经在淌血了。
他挠了挠头,“能不能再给五百?”
“贪得无厌啊!”刘大军一只脚已经抬了起来,准备踢下去。
他急忙道:“不是!主要租车得花钱对吧!”
我们原以为是明天他再带我们去安家村,可谁知他竟然说今天下午两点就出发!害得我急忙回宾馆退了房,又要再叫车到小区,这一来一去的,多累啊!
“还说两点,这都两点半了!”韶音说。
刘大军拎着一袋酿豆腐,满脸笑容。“两点半就两点半呗!我正好可以吃一块!”
自从来到梅县,他天天都在吃酿豆腐。今天更厉害了,来小区的路上转进了一家家庭超市,从里头买了一瓶辣椒酱来搭配。
约过了十分钟,刘大军都已经吃了两块酿豆腐,那个送报的才开着一辆白色简陋的旅游车来,那种里头可以坐上八、九人的小巴。
“什么味儿啊!”韶音捂着鼻子。
我也闻到了,那是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异味。
送报的从驾驶座转过头来说,“这是我兄弟的,他也没怎么保养过,有些异味也正常吧!再说了,也不是很臭啊!”
“别嫌弃了!快点进来!”刘大军率先坐进车里,“好在豆腐香!”
这辆车不仅老旧,而且还不防震。一路上的颠簸,估计刘大军的肚子这会儿可不好受。我们远离了市区,到了郊区。转了几条小路之后,周围变得越来越偏僻。
趁此时,我有些话要问送报的:“你说你是安家村的,那么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
他许久没有说话,“问多余的吗?你早就知道了,你还问?”
听到他这个回答,我心里突然一阵寒意,身旁的韶音抓住我的手腕,用指尖点了几下。她是当我特务吗?这么高级的暗号,我可没学过。不过我从她手掌的温度和情况来感觉,她应该是觉得紧张,要我早做防备,因为我感觉她手心一直在冒冷汗。
好巧不巧的,我看了一眼后望镜,通过镜子的发射和他对上了眼。我心里慌了,我感觉他应该从我的表情,看出我紧张了。
“你也别这么怕,你给了我钱的!我这个村啊,没什么知名度,你既然要来,那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想想着几十年,能令别人印象深刻,不就那场火灾吗!”
我“哦”了一声,“那你有什么看法吗?”
“能有啥看法吗?伤心呐!那场火灾,死的是我干爹一家!”
“梅县真的小!世界真是巧!”刘大军不相信我的感觉灵验了,手里头的酿豆腐掉回了袋子里。
“你叫什么名字?”虽然知道他的名字,但我也必须装作不知道。
“张军。”
果然…运气真的不错,遇见了张军。
他只送我们到村口,并没有在把车开进去。他说,村里头道路狭小,这样体型的车子是开不进去的。
在车上,我问了他关于一些黄家老宅的事。我得知,他是村里的孤儿,黄家老爷虽然虽然生活拮据,但依然决定收养他。黄老爷子从小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品德要好。十九岁长大之后,他出了村子到外地工作,才知道那些道理根本毫无用处。
黄老爷子人好,虽然穷,但却不是蛮人,反而讲礼貌论道理,不像是村里那些粗人,动不动就打架闹事,满嘴脏话。还别说,城里人也有蛮横无理之人。
过几年,他从外地回来探望黄老爷子,却不料撞上了黄家火灾,那时的火烧的正旺,很吓人,全村人都来救火。烧了一整晚,火是灭了,但黄家一家老小的全都烧成了黑炭。
村长报了警,警察运走了尸体,勘察现场,又盘问了一些村民。
这件事也迟迟未破案,只知道是人为纵火,目的是劫财。
话说回来,张军也是个聪明人。下午两点出发到这里,已经是七点钟了。他现在赶回城里,也就是半夜时分。休息一晚后,早上还能继续派报赚钱,实在是精打细算。
“天都快黑了,该怎么查呀?”刘大军看看身后几近荒废的村子,叹气摇头。
村子看起来是荒废了许久,人烟稀少…甚至没有人烟。其实,若是要待上一晚上,留宿倒不是个问题,毕竟这村子看起有不少荒废屋子。
走进村子之后,荒草丛生,许多屋子都破损了。
韶音拿出手机将四周的景色拍起,结果似乎还玩上瘾了,走到一处破损程度不强的屋子面前自拍一张。
她说:“难得有机会来这种地方,不多拍几张照,真是对不起自己!”
这时,刘大军不负其名,又去溜达了。“趁还看得见路,我去溜达溜达。”
拍照的拍照,溜达的溜达,只有我一人坐在石墩上发呆。韶音很大胆,都赶闯进别人家里拍照了,虽然说可能没什么人住。
“啊!”韶音突然向我跑来,我赶紧站了起来,全身的细胞都进入戒备状态。
“你别喘大气,好好说话。”
韶音指着那屋子说:“有…有人!”
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或许因为常年在太阳底下劳作,所以导致皮肤黝黑。
既然有人,那这里就不是鬼村了,我赶紧问她叫什么名字。
“… ……”
韶音听了之后一头雾水,“周祺,她是在说什么?”
“她…她在问我们是什么人…”
韶音很吃惊,“你怎么听得懂!?”
是啊…我也在想我怎么听得懂,我只觉得她说的话,像是以前爷爷对我说的话,很相似。我依着这位大娘的口音,大胆地开口说话。
我惊讶的是,我竟然很自然就能转换一些词语成为另一种语言,而大娘也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的样子。我看了韶音一眼,她也呆呆地看着我。
大娘好像把我当同乡了,热心地给我们找了间空屋子,她说这里许久没人住了,让我们放心在这里留宿。
溜达军也回来了,正好遇见我们走进屋子。
我们在一间小房,点起大娘给的蜡烛。然后围坐在旁,讨论着下一步。
“周祺,你听得懂这里的话?”
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娘的说辞。”
当我问起村里的情况之时,她告诉我许多人在一场火灾之后都搬家了,说是那天村子常有怪事发生。村里其实还有人在住,只是一要入夜了,大多不敢出门。
再来是关于那场火灾,大娘说黄家有黄老夫妇二人,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那时计划生育在这里抓不紧,有六个孙子,但全在那场大火之后死了。
韶音在听到这里时,举手发问:“但我记得,【梅县四十三号】里记着,一共死了十二人。要据大娘这么说,黄家只有十人。”
“这件事我向大娘再三确认,她打包票告诉我,都是村里的老熟人了,黄家就十个人。”我也非常疑惑,但大娘的神情告诉我,她没有说谎,也没必要说谎。
溜达军这时发话,“说到黄家,刚刚我溜达一圈的时候,发现一处老宅子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黑乎乎的,很有可能是黄家老宅。”
“这么说的话,明天就可以去探探老宅的真面目了。”我从行李箱,拿出一个小枕头。
韶音看着我说:“你…这什么意思?”
连溜达军也指着我说:“怎么跟你睡的那几晚我没发现?”
我用水把手帕给浸湿,抹出一处干净的地方,再把枕头放在上头。“宾馆有枕头,我没必要拿出来。这里没有,我不就拿出来咯!我浅眠!需要一些辅助工具!”
“就你一人在享受?我和韶音呢?”溜达军愤愤不平。
我想了想,说:“你们不还有背包吗?”
因为韶音是个女生,所以我们三人各睡在一个角落。但后来,韶音觉得在漆黑中,自己一个角落又有些怕,结果就睡在了房间的正中央。
在刘大军吹灭烛火之后,我闭上眼。一闭眼,我总会为刚刚自己的行为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能听懂那位大娘的话。
我尝试在记忆中寻找答案。
依稀记得,这是爷爷与我常说的话,只是后来随着爷爷的离世,我再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也渐渐地觉得自己已经忘了怎么说。
经过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事不会因为时间久了而忘记,它其实一直储存在脑子里。等到有一天你想起它的时候,它自然就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