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恋

如果没有彻骨的寒,如果没有纷飞的雪,没有那扯天漫地肆意的白,冬天,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仿佛春之失去了花的娇红姹紫,秋之失去了果的喷香沉实,又如没有透心凉的冰棒之夏。

雪,真正酣畅淋漓的雪,似乎离我很远了。远到我必须向我的童年,我的青年时代索要。

那时的四季很诚实,界限分明。每季有每季的本分,绝无苟且偷生,僭越己责的现象。造物主赋予它的色彩是什么,便应时呈现什么,且竭尽全力,淋漓尽致。

我记得,那时冬的凛冽与萧索,如一位不苟言笑的智者,深蕴一肚子的道行与修行,不受外界轻易影响。

寒风如刀,刀刀敦实。每晨上学,迎着呼呼啸傲的北风。你的耳朵,鼻子,额头,每一处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已冻得失去知觉。冻疮布满手背与指丫处,烂出鲜红的肉坑。

小时候怎没有觉出几分疼呢?

父母是不管的,仿佛寒冬就应该有它,无甚奇怪。而孩子,也不会讨要一份来自父母的怜惜,双方都觉得理所当然,合乎情理,更无须什么劳什子冻疮膏了。

用这样的手,我们一样下河淘米洗菜,一样握笔写字,一样地欢笑嬉闹。

而今回忆起来,怎么会有一种疼痛的快感,酣畅到底,酸爽有力——一种透心的爽。

每到开春,那些腐烂如烂泥塘的冻疮,便会慢慢愈合,遁形——它是不便在春暖里耀武扬威的,它只属于冬。

春是用来抚慰伤痛,恢复万物活泼的。我们便用十二分的劲头,一头扎进春的怀抱。

觅着清甜的茅针,草根,槐花,瓢瓢角,野葡萄,野草莓,还有拐弯处谢大妈家的桔子。真正应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费尽心力偷到嘴的桔子,酸涩,苦滋滋,我们自讨苦吃,龇牙咧嘴,脸都变了形。

春的蓬勃开朗,其实是离不开冬的萧肃静默,尤其离不开那一场不够再来一场的厚厚积雪。

那漫天的雪啊,那蛮横的白!

晨间,拉开门栓,打开吱呀作响的双木门。一个妥妥当当的惊喜,迎面扑来。因为无设防,才觉她的调皮和可爱。

大多数时候,它趁夜偷偷地来,你根本听不到它的脚步声。夜里,是怎样的魔幻景象?是雪精灵用仙指轻点,瞬间给天地万物蒙上了白?还是她半飞半撒,怀抱着她的雪花桶,一把又一把,忙碌洒了一个夜?

要不,怎么会如此厚实呢,怎么天地一个色,看不到第二色呢?树,鸡窝,猪圈,屋子,大地,全都看不见了,满眼满眼的白。

庄农,什么都往收成上挂钩的:瞧这厚厚的棉被,嗯,好!好哇!来年又是一个好年成!

父亲会抄起大竹扫帚,给大场清理出一条走路的道来。再给门口的路扫干净了,让过路人好走些。或者双手支着扫帚柄,与路过的村人邻居闲聊几句,话题无外乎眼前的这场大雪,人们称为“喜雪”。

大家口里呼出与雪一样的白气来。孩子们都闹起来了,搓雪球,打雪仗,堆雪人,是大自然赋予我们的独有的游戏和欢乐。粗野的乡间男娃在雪地里尿尿比赛,比谁尿得远,比谁勾出的尿痕更深。

中午时分,雪开始慢慢融化。屋顶的雪变成了水从瓦槽往下流。因为太冷的缘故,径直变成了一根根冰溜子。透亮,光滑,好看极了。

我们举着棍儿,敲下一根根来。有的掉水泥地上碎成了一堆冰角子,便叫大人直接伸手掰。到我们手,便成了可以入口的冰棍了。没有糖,却硬被我们咂出了甜味出来。哪会安分地吮呢,常常咬一小块来,嚼吧嚼吧,咯咯喳喳地响,那刻估计好玩大于了好吃,身心满足。

在大自然又打又揉的招式里,我们结实地,慢慢地,长着力气,蓄着健康。

已经有多久没有遇见这样的雪了?要么是无雪的暖冬,不伦不类,我是将它归类于阴还是阳,成了难题。

要么是米糁子一样细的薄雪。细细薄薄的,刚一着地,已成了一滴水印,甚至一滴水印都寻不着,怎担负起厚雪的重任和人们的厚望?

也有过一次的,2016年的冬天。一早上醒来,已然置身于白色包围中了,我有很多年未见这样潇洒的雪了,而闺女是最嗨的。

那天早上,我俩决定不用任何代步工具,踏雪上学。用双脚一步一步地亲吻着积雪,在身后留下我们深深的脚印。

一路上,我用手机截取一张张动人的雪景,迫不及待地往QQ相册里发,配字:2016年的第一场雪。

那年的寒假,有一日气温陡降,快赶上小时候的寒度了。彻骨的寒气,能透过几层绒衣直达肌肤,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寒冷了。

闺女拖着我去附近的小河看冰,她总惦记着它。因为我讲过我小时候如何踏冰过河去上学,如何踏冰过河到河对岸的同学家去玩,而省去绕道过桥。一到冬天,上下学路过那条小河,她的双目便咬着它不放。往往只一层薄如蝉翼的冰肌,她老是失望。

那天,她一边拉着我往小河赶,一边兴奋地说,今天这么冷,一定结了厚厚的冰了。

赶到那里,小河没让闺女失望。厚厚的冰,任你多重多大的石头,都砸不开一条缝,一个洞。我还是不放心,先自己上去测测它的结实与否。

虽然知道可以走。我半扶着闺女,她几次想摆脱我的手。仅四五步的宽度,走到半中间,便转回来。又走到中间,又回来。到底没敢放心大胆让闺女畅快地玩一把。就这样,闺女蜻蜓点水式地玩了一次妈妈小时候的游戏,在那时那么平常的一个游戏。

一直到今冬,后天即将跨入2018年,我在等候着雪的来临。可没有彻底的寒,何来飘扬的雪?

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冬天的,到底它还有个冬天的样,虽然它总像生病了一般,虽然没有漫天飞舞的雪。

只怕将来,四季分明变成四季如春,是好还是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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