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栩栩平淡无奇地长到这么大,唯一特别点儿的地方就是爱好了。——其实也谈不上爱好,她只是习惯于把任何事情都带到植物园里去做罢了。还在上学的时候,她往往在植物园里写完作业再回家;现在工作了,周末竟然也早早起床跑到植物园去——只不过是和蒋睿一起——在老地方坐下,问候了一圈一同长大的花花草草才打开笔记本电脑做些未完成的工作。没有事做的时候,她可以坐在那里,只是用乌黑的大眼睛打量这个世界,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座植物园是上世纪末科技和经济都飞速发展时候建造的。那时候陈栩栩还没有出生,她对那个“奇迹时代”的全部向往都来自母亲的叙述和这个孤零零地矗立在城市中心的植物园。植物园里的植物都是利用上世纪再普遍不过的无土栽培技术培育的。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让陈栩栩第一眼就“哇”出来的是整个植物园的设计——植物园中心是一棵上千年的大榕树,它被巧妙地悬浮在空中,其他植物则环绕它形成了分层悬浮的螺旋状上升结构。陈栩栩还记得她第一次进入植物园的时候只有五岁,费力地沿着钢化玻璃的台阶向上爬。爬到一半的时候实在走不动了,就干脆躺在台阶上。她睁开眼睛,阳光穿过植物园晶莹剔透的穹顶,穿过无数交缠的枝桠、纠结的根系,像穿过几千年的时光一般抵达她的视网膜。有那么一刻她呆住了,空气中弥散着白蒙蒙的水汽,那些植物静静地悬浮着,穹顶上有一道弯弯的彩虹:整个世界都好像寂静下来,生怕一句话就会让这一切破碎。
五岁的她只是觉得震撼,好像就这样摒弃了从前知晓的一切,推开了另一扇神秘莫测的大门。现在的陈栩栩每每仰头眯眼看那再熟悉不过的穹顶时,还是会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幕,不过她已经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被植物园的美丽狠狠地击中了。
陈栩栩五岁搬来这座城市,除了母亲再没有认识的人。搬家的原因很简单,父亲去世了,母亲不愿意触景生情,或是就此活在别人同情痛惜的目光中。父亲是一名优秀的宇航员,在一次任务中遇难,被授予烈士称号。很多次陈栩栩从植物园回来,轻轻推开门,就会看到灯光下母亲抚摸着那枚讽刺的金质奖章。于是她佯装欢快地蹦蹦跳跳回来,啪的一声关上门,自顾自脱鞋,一边嘴里大声说:“妈妈我回来啦——”
她想,我没看到妈妈眼里的水汽。我没看到我没看到。
多说几遍就是自我催眠,于是她仍是日日重复这个过程,甚至连自我催眠都被省略,就这么相信了“我没看到”这条真理,天长日久,甚至连它接的宾语都忘记了。
陈栩栩自诩活得简单而毫无城府,任何单纯美好的事都会单纯美好地去相信,同样任何困难也都不怕。然而这条“自诩”终于在某一天被蒋睿无比毒舌地全盘否决:“其实你什么都明白,只是骗自己不明白而已。”
当时坐在大榕树上的她几乎要摔下来。“蒋睿你至少给我点面子好吧!你刚才否决了我的人生信条知不知道!难道要让我打回原形做个愤世嫉俗的小怨妇么!”
蒋睿闲闲地给她一个白眼,再不说话,只是伸手摘了片榕树叶子放在嘴里嚼起来。
蒋睿是陈栩栩在这座城市里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与他的初次见面颇像初次见到植物园——事实上,陈栩栩就是在植物园认识蒋睿的。好像是在某个星期日下午,陈栩栩睡完午觉照例去植物园。她爬过长长的螺旋阶梯终于到达老榕树的树冠,然后娴熟地一路爬下去找她的老座位。这天她在纠缠的枝桠之间看到了一件格子衬衫,她犹豫了一会儿爬了过去,于是见到了一个熟睡的少年。
说少年其实有些过分,蒋睿事实上只比陈栩栩大两岁,个子也只是比她略高一点,但莫名给人一种很沉稳的感觉。面上看起来不苟言笑,不过陈栩栩知道他极其腹黑毒舌,最喜欢捉弄她,和她抬杠,然后兀自挤出一丝得意的笑。这些嘛,她第一天认识他就知道了。那天她窸窸窣窣爬下来的声音其实早就惊扰了他——更早一点,在她气喘吁吁地爬阶梯的时候他就醒了。不过蒋睿有的是耐心,他听到一个呼吸声离自己越来越近,然后有东西遮住了阳光,然后——然后他就突然睁开了眼睛。
陈栩栩只看到眼前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一双桃花眼里是看好戏的讥诮。她惊了一下,不小心没稳住重心,急急忙忙支撑住了,少年已经半撑起身,懒洋洋地说:“喂,你还真是没用啊。”
陈栩栩才不肯罢休,很快回过去:“就你最有用!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人,你是故意的吧!”
“还不笨嘛。”他觉得逗她很是好玩,五岁的小女孩像个放大的面娃娃,生气的时候鼓起腮帮子,眼睛里波光流转。
陈栩栩狠狠剜他一眼,兀自爬下去找她的老座位,照旧在上面发呆。直到听到钟楼传来六点的报时声,才慢吞吞地起身准备回去。经过少年时不由得回头看一眼,却见他仍旧在睡觉,那一瞬间又忽然睁开眼睛。
她气得恨不得揪住他领子把他摔出去:“变态!很好玩啊!”
他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下,虔诚地回答道:“很好玩。”
五岁的陈栩栩霎时明白了什么叫做急火攻心。
对方倒是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自顾自爬上去,都没再多瞟她一眼。她还在发愣的当儿,他就已经踏上阶梯了。她终于急急忙忙也跟上去——入夜的植物园大概也是有些阴冷的,她还没有胆量独自呆在这儿。
好不容易回到地面上,陈栩栩意外地发现少年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仰天躺着,嘴里悠闲地嚼着一片榕树叶子。她一愣,少年站起来说:“你是新来的吧。”
“我刚刚搬过来啦,在这边住了一个星期不到。”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喂,你谁啊?”她腹诽,太没礼貌了太没礼貌了!
他把那片榕树叶子丢出去,背对着她挥挥手,说:“蒋睿。”
陈栩栩仍然是天天跑去植物园,不久她便发现只在星期天下午才能找到蒋睿。后来她问起——那时候他们已经能够友好地坐在一起了,他睡觉,她发呆——他说自己比她大两岁,所以要上学。
“奇迹时代”的异常繁荣之后是几十年的战乱。这个年代的战争存在于光缆和无线电波之中,城市里的网络通讯全部中断,战争时期的孩子们只好重拾消失了长达两个世纪的传统:去学校上学。陈栩栩和蒋睿就是战争时期中成长的一代, 这一代在以后的历史书中会被称为“战争遗孤”。二十年后的陈栩栩回首这段岁月,总是会觉得自己的存活是莫大的幸运。那样小的年纪,闭上眼睛却觉得周围是残酷的静寂。这个年代的战争只存在于光缆和无线电波之中,也因此只在无数个0和1里波涛汹涌,数据的洪流裹挟着生命的脆弱与渺小而去,只给他们留下一片死样悄寂。
在陈栩栩六岁的某一个星期日下午,她和蒋睿照旧呆在植物园里。那是个无比静谧美好的午后,早上他们刚刚从报纸中得知自己的国家赢取了一场数字战争的胜利。你没有看错,是电报;说来可笑,在这个科技极度发达的时代,因为战争,普通民众如陈栩栩和蒋睿只能从报纸和电报这两样极其原始的通讯工具中知悉最新战况,电报所依靠的电波频率可以在一天之内更改数次,巧妙地躲避了敌方的追查,再加上对方没有胆量启动全频带阻塞干扰,电报于是成为了相当于互联网的存在。传达胜利的电报让每个人都喜笑颜开,他们似乎很愿意相信战争就要结束了。
“很多人说战争就要结束了,蒋睿。”陈栩栩学着他在枝桠间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躺下来。
“是吗。”仍旧是懒洋洋的语气,少年又扯下一片榕树叶子。
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就意识到,“战争结束”的流言出现得太早了。陈栩栩踩着六点整的钟声踏出植物园,面上倏然变色。蒋睿搂过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死死按入怀里,感觉到她控制不住的颤抖。
六点整的陈栩栩,六岁六点整的陈栩栩好像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的街道被尸体铺满,这些尸体衣着齐整,表情安静,似乎不过是瞬间被人抽空了生命而已。
很多年后,蒋睿告诉陈栩栩,“似乎……而已”是一个很残忍的句型。
陈栩栩的颤抖过了很长时间才平息,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蒋睿把他们的将来(和这场战争的将来)翻来覆去地思考很多遍了。所以当陈栩栩一脸苍白地从他胸口抬起头的时候,他可以强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气定神闲地告诉她:“我们先回家找找爸妈,然后再去地下掩体。”——他不知道,一脸茫然的陈栩栩其实什么都没听到,就算听到了也会恐惧地发现,他的话语里面,早就包括了“父母双亡”这个残忍的条件——或许对陈栩栩而言,只是母亲也离她而去了。
是蒋睿陪着陈栩栩回家的。这么大的城市,这么空寂的街道,这么多的尸体……整个世界好像都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年龄加起来都没办法成年的小孩。陈栩栩被蒋睿牵着手走着,晚上的月亮极好,把那些尸体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陈栩栩恍惚间觉得自己走过一个长长的甬道,看到一座座表情各异的雕像,这些脸在她脑子里翻滚沸腾尖叫,想要冲破她脆弱的天灵盖似的。长大以后的陈栩栩睡眠很浅,在很多个冷冽的夜晚梦到相同的场景,然后惊惧地醒来,反反复复,总是无法忘记。
而所有模糊的梦境都在推开家门的那一瞬间远去。陈栩栩清楚地记得自己看到妈妈倒在地上,干净的围裙上溅上了红色的污渍,她本来以为是血迹,但事实证明它只是几颗被压烂的草莓——绿色的草莓梗还留在地上。她突然想起那天早上妈妈展露了很久不见的笑脸,说真好啊,我们终于赢了一场,你爸爸知道也是开心的,应该好好庆祝一下才对。彼时她仰起头说,妈妈我想吃草莓。
她本来是好好站着的,突然就腿一软倒了下去。可笑的是那一瞬间她大脑中闪过无数条思绪,而最先出来的竟然是“天啊难道我残废了再也站不起来了吗”。然后是“原来是草莓啊”“妈妈的围裙真干净”“我好像哭了面巾纸在哪里”。各种各样的,唯独没有“妈妈已经死了”。又或许它才是第一条,就在她走出植物园的那一刻就刻在心里了,现在不过是拿出来印证一下而已?
蒋睿顿时觉得他都不用去验证自己父母的死活了。他不过是八岁的孩子而已,那一刻也愣了许久,心中只是反反复复念叨一句话:
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陈栩栩了。只有我们两个了。
他们找到了掩体,在那里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带了充足的食物,在最近的站台乘上了一天一班的、驶向最近的城市的飞艇。早上八点到十点是全世界的默认休战时间,所有的正常活动都集中在这一时段,一天一班的公共飞艇也是。他们在最近的城市下了飞艇,辗转找到收留战争孤儿的福利院。路上蒋睿告诉她:“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们都必须平安。你以后叫我哥哥。”她只是点点头,思绪却是飘在外面的。飞艇开得太快,那些摩天大楼什么的都化作一道亮线,刷刷刷就过去了。完整的陈栩栩好像还停留在植物园里,满嘴满脸都是植物隽秀的清香,然后所有的记忆就在那里断掉了。她下意识地动动手指,发觉手心汗湿,却被人紧紧地握着,生怕丢了似的——她觉得某一部分的自己就这样死掉了,留在那个空城里,找不回来了。
这座城市里的所有报纸迅速地被抢购一空。九点半的街道上少有地挤满了人,八岁的蒋睿和六岁的陈栩栩仰起头只能看到大人们的衣服下摆。蒋睿艰难地带着她在人群里穿行。小孩子一张报纸都抢不到,更何况也没有钱,只能听别人谈论。似乎所有的纸质媒体都在疯狂地报道着开战以来发生的第一件杀伤性事故:敌国昨日袭击了“离我们这儿最近的”城市,一个活口没留。
“有第一起就有第二起第三起……最后遭殃的永远都是老百姓。”
“我看下一个目标说不定就是我们了,那种导弹厉害得很,只杀人,不管那些建筑的。”
“一个活口没留呀!照这样下去,我们全得死!”
陈栩栩莫名地笑了。她想,那个漫长的黎明,恐怕只有漫天星光知道空城里有两个小孩一深一浅地走向站台。保佑他们的大概是植物园吧,毕竟是奇迹时代的植物园,发生奇迹也是正常的吧。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蒋睿拖着陈栩栩来到福利院的时候,这座五层小楼的大堂里正闹哄哄地挤满了人。一个中年妇女冲他们吼:“你们那层的?快去自己队伍里站着!飞艇还等着呢!快快!”蒋睿拉着她走向一个年龄大致相仿的队伍,排到最末。队伍最后一个吮着指头的小丫头把手指从嘴巴里拿出来,问他们是不是新来的。蒋睿没有理会,倒是陈栩栩万分严肃地摇摇头。
刚下飞艇又上飞艇,陈栩栩不出意料地睡着了,还睡得颇熟,脑袋歪在蒋睿肩上,小脸有些脏兮兮的。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叫她。“栩栩,我们到了,别睡了。”
“再睡一会嘛好不好妈。”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想要妈妈抱,语气里是蒋睿少见的撒娇意味。那一瞬间陈栩栩醒了,冷汗顿时爬满了脊背。她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明白死亡的。
陈栩栩睁开眼睛,眼神清澈。她问:“蒋睿哥哥,我们到了是不是?”
蒋睿用一个晚上就完成了成长,而她用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其实不差,她毕竟比他小那么两岁。
蒋睿告诉她福利院的孩子都被集中到首都了,估计全国的孩子都是。他们会在之后漫长到谁都不知道何时结束的战争岁月里,在这里的学校里上学,然后工作。
孩子们被闹哄哄地按年龄和受教育水平分级,然后安排到相应地方休息。陈栩栩谎称自己有七岁,如愿以偿地进了学校。然后她和所有的一年级生分到一套被褥,被安排到大楼一层的礼堂里睡觉。入了夜,老师关掉了灯,她耳边是几千个同龄人不同频率的呼吸声,她努力分辨着它们,始终睡不着。捱到凌晨,她终于偷偷卷起铺盖爬上二楼,溜进礼堂,在那么多人的铺盖里仔细分辨蒋睿的。他也没有睡着,清亮的眼睛只是瞪着天花板,看到她的时候似乎微微笑了一下。陈栩栩把他身边的男生不客气地踢开了几寸,努力挤下来,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他。
“你还真上来了啊。”蒋睿声音里有戏谑。
“反正你已经猜到了。”她裹紧自己的被子,成功地沉沉睡去。
陈栩栩后来记起,妈妈似乎说过要让自己上学之前先学点东西的——小学课程对于她这样的野丫头果然还是太难。可是六岁的陈栩栩就仿佛真的跃到七岁一般,想要非常非常快地长大,然而力不从心。
蒋睿的成绩非常出色,但他面对陈栩栩糟糕的数理化一样没辙。无论怎么教,眼前这个女孩子都怎么也没办法开窍。很多时候他一气之下扔下笔,一双桃花眼无奈地看向她:“你说你,怎么这么没用呢。“
陈栩栩倒是不紧不慢地回答:“首先,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没用了,哦对了这应该算是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吧。其次,我就是一没接受过启蒙教育的野丫头。综上所述,还真是要让蒋睿哥哥您费心了呢。”
他怒极反笑,她于是点了点眼前这道题:“喏,再讲一遍。”
陈栩栩长到十二岁,终于无奈地承认了自己对于数理化的无能,果断地选择了文科。文科班的人出人意料地多,据秋水说国家急需理工科人才,于是理科班干脆搞了个分科考试,考不进的人统统下马。文科班的老师也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直叹气:“学文科有什么用啊,干脆就不教了,理科再不济装配零件总会吧,都到工厂去为国家奉献青春啊!”
陈栩栩坐在第一排笑。“第一,老师你好歹也是奇迹时代过来的吧,怎么就不知道工厂里只有机器人在工作呢。第二,学文科可以去做战地记者啊,可以去给政府写劝降书和投降书啊,怎么就没用了呢。综上所述,老师这段话实在是禁不起推敲啊,学文科怎么就不行了呢。”旁边的秋水敲敲她的头:“又是三段论!”
蒋睿在理科班混得风生水起,陈栩栩在文科班学得得心应手。然而她终究对数学不在行,书写的间隙总要停下来,这时就会想起蒋睿说她没用。女孩子进了初中,就好像一夜长大了一样;同时男女生之间也泾渭分明起来。陈栩栩和蒋睿之间隔了年级和专业,更是不可能有太多话。然而骨子里终究还是熟悉的,很多不眠的夜晚她不再像小学那样去找蒋睿,却会想起无数个植物园里的午后,然后就安心下来,慢慢沉到睡眠里去。
陈栩栩交到一个朋友叫作秋水,也和同年级的一些女生混熟了。她成绩好,脾气也好,自然容易和别人交好。不过最要好的依然是秋水。秋水长得不算惊艳的美丽,却很有一种淡然的韵味,调皮起来也是古灵精怪,很合陈栩栩的性子。她们于是和任何一对好朋友一样一起吃饭聊天写作业,甚至睡觉时候都把铺盖并在一起,好得恨不得做一模一样的梦。
陈栩栩虽然和女生们都谈得来,但她们热衷的大多数话题却是她不曾在意的。六岁那年立下的誓言,她想倾尽全力去完成——她想快快长大主宰自己的人生,抓住身边所有熟悉的东西和爱的人,这样就再也不用像六岁的自己那样看着妈妈的尸体而无能为力。大概也正是这种不在意,让她颇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些事情早就悄悄地变了。
陈栩栩刚升初三的一个中午,她正和秋水在食堂吃饭,一个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女生跑过来交给她一件东西,一脸诚恳地说:“请你帮我交给蒋睿!拜托了!”
“蒋睿”这个久违的名字让陈栩栩怔忡了一下,随后她露出迷惑的笑容。女生明白她的意思,忙说:“你不是他妹妹吗?拜托啦!”
秋水凑过来:“嗬,栩栩你是蒋睿的妹妹呀!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不提也罢。怎么,你知道他?”她淡淡地问。她其实听到秋水兴奋地说起蒋睿过,说他是高一年级外貌最出色成绩也是最一流的男生,刚入学就吸引了一大帮女生,居然还文理通吃,之类之类。她想,蒋睿——哥哥呀,这个称呼她好像只叫了一次呢。好久都没什么接触了,她似乎也就淡忘了这个名字。果然他变成了这样出众的男生……那个戏谑地说她没用的人,大概就这样消失了吧。
就算战争仍然在持续着,高中少女的思慕还是不容易遏制的。那个漂亮女生似乎开了个先例,之后每天中午陈栩栩都会收到一大堆给蒋睿的礼物或是情信,然而她只在第一天去找他过,之后也没了接触。蒋睿倚在墙上,淡淡地看她一眼说,随你怎么处理,不要让我看到心烦。她也只是应了声,就干脆地把怀里的东西都扔到垃圾箱里去了。那些琐碎的物件从自己怀抱里消失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轻盈,继而想,蒋睿从前好像并不是那么冷漠的人,怎么就那么冷淡呢。
后来她又陆续从秋水处听到一些蜚短流长。秋水说他是出了名的冷淡,除了学业什么都不关心似的,不过和男生关系不错,只是一味地拒绝女生。秋水说他长年穿着衬衫,即便冬天也只是在衬衫外加毛线背心加大衣,永远的衣领挺括,在这样物资缺乏的时候倒真的是难得。她听着听着就有些恍惚,想这不是一个很遥远的人么,他怎么就是蒋睿呢。
关于蒋睿的情报就一直没断过,直到他读完高中以优异的成绩升入大学。陈栩栩刚在十二楼看完文科榜单,就看到了他。好像一颗心悬着那么多年就一下子落地了,他向她走过来,声音依旧懒洋洋仿佛刚睡过觉:“我考完了,不庆祝一下么?”
坐在小食堂里的陈栩栩嗤之以鼻:“蒋睿哥哥呀,我好歹也笼罩在你妹妹的光辉名号下过了那么多年,怎么就没觉得自己有过哥哥呢!被人欺负也没人帮我出头,考砸了也没人安慰我,今天大概是你六年以来第一次来找我吧!我不甘心啊!”
“栩栩,难道有人欺负你吗?我怎么就没听说啊?考砸了你找秋水去啊!再说我这不是考完了嘛,请你吃顿饭不就是在履行作为哥哥的义务么!”蒋睿在她面前总是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她酸得牙疼。
她才懒得和他斗嘴。很多年前,还是小毛头的时候,她就见识过他的伶牙俐齿:不多的话,却总能梗得她说不出话来。以前受够了,现在不想再受一次。她低头解决自己的午饭,小食堂的伙食是真的美味,她长年受大食堂荼毒,都快记不清肉的滋味了。
“慢点吃。”蒋睿坐在她对面只是看她。她头皮一麻,低头吃得更快。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传来一声轻笑:“考完学校放假两天,我想回去。”
“回去?”她的动作僵掉了,“你是说——”
蒋睿收起笑容,似乎叹了口气。“我想回植物园看看,说不定睡上一天。”
她抬起头来,眼睛闪闪发亮。“好呀。”她说。
然后,然后一颗泪就从她眼角流了下来。
蒋睿吓坏了。做了将近十二年气定神闲的冷面贵公子,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整得手足无措。她在回去的飞艇上哭了睡,睡了哭,像是要把十二年的泪都流尽似的。他根本摸不准她在哭什么:权且理解为想家了,想起母亲了,或是这样那样的好了。他长那么大,第一次向陈栩栩服输了。——其实他服输也不止这一次。若是细细想来,她实在不会做题向他讨教而他又怎么教都教不会她的时候,他就已经服输过了。
他们离开十二年的城市还是老样子,只不过里面又住了些人,城市中心设了一个流民收容所。植物园仍旧是老样子,不知道多久以前设立的灌溉系统仍旧敬业地工作着。许多植物都长大了,更多的死去,把生命交给了下一代。陈栩栩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场无声无息的杀戮。事实证明它的确只是个开始,许多城市被渐次端空,他们的国家现在只有战前三分之一的人口。
走进植物园的瞬间,陈栩栩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五岁的小女孩,气喘吁吁地爬上似乎总也爬不完的阶梯,然后在枝桠间找到了假寐的少年。然而现在她发现,阶梯一下子就走完了,而她也没法轻盈地在枝桠间穿梭。她——似乎不认识这棵老榕树了。
蒋睿体贴地帮助她爬上榕树,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边。蒋睿看了看四周,指指某一处空隙说:“我看到你的那天,就睡在这里。”
是吗?她疑惑地看过去,然而那处空隙似乎和无数处其他的一样平淡无奇。但蒋睿说得那么笃定,她不得不信,只能承认自己天生对图形没有良好的记忆力,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他戏谑道:“记不起来就不要点头。”
她不服气。“谁说我记不起来啊!就准你记得起来吗?我记得可清楚啦,你那天穿着一件格子的衬衫,嘴里还在嚼一片叶子。榕树叶子有那么好吃吗不见得吧!”
蒋睿挑眉,顺手摘下一片递给她:“你试试?”
她愣了愣,接过那片叶子,他的指尖刚刚悄悄滑过她的皮肤,引起一阵陌生而危险的战栗。
她走神的当儿,他已经欺身上前,指尖拂开她散落嘴边的碎发,就这么吻下去。
陈栩栩只觉得天旋地转。口腔里有一种清爽的薄荷香味,她想,难道榕树叶子就是这种味道吗。她本能地往后缩,蒋睿轻笑一声,右手托住她后脑勺,左手搂紧了她的腰。她还是瘦,他想起她送来一大堆小礼物和情信的中午,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制服裙子下面的两条腿非常嶙峋,笔直笔直的,瘦得让人心疼。他当时就想,这样子冬天穿肥大的西装裤岂不是空空荡荡的要漏风么,不是会很冷么。他一直想拿奖学金请她吃顿饭,却一直没说出口。偶尔看到她,和身边的女生聊得神采飞扬,碎发垂在耳边,映着阳光,是美丽的金色,毛绒绒的很有趣。那时他颇有些落寞地想,女孩子总是有自己的圈子的吧。他都等了那么长时间,不在乎再多等几个月。
这个吻持续了多长时间陈栩栩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后来都缺氧了。她本来想站起来就走的,但实在没有力气,蒋睿顺势就把她箍在怀里了。她喘着气,蒋睿在她耳边轻轻地呵了口气说,栩栩,我喜欢你。
“蒋睿哥哥你开玩笑的吧……”她刚缓过气来就嚷嚷。蒋睿想起朋友说的让女人闭嘴的最好方法,于是就果断实施了。等她再一次失去力气,她连耳根都红透了。
“栩栩,我不开玩笑。”他的气流轻轻吹过耳朵,缠绵婉转得好像春天的风。她实在招架不住,终于低声应道:“哦。”
蒋睿不禁笑出来,指尖抚上她的脸说:“喂,我暗恋了你那么多年,这就算表白了吧。就这反应?我好受伤啊。”
“那我该怎么说啊?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呢,还是啊真好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嗤!”没办法,陈栩栩面对蒋睿,终于没办法心平气和,第一反应总是针锋相对。
他终于放开她,在枝桠间舒服地躺下。她不好意思突兀地坐在一边,只好也躺下来,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拿手指勾住了他的手指,一狠心干脆把自己拉到他身边,吞吞吐吐地开口:“蒋睿,我——”
她对上他的眼睛的那一刻突然就说不出话了。他也侧过身,眼睛清澈得像天上的星光。她犹疑地闭上眼睛,鼓起勇气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完了,陈栩栩觉得自己的脸都可以用来煮鸡蛋了。
蒋睿搂过她,把头埋在她清香的发间,声音闷闷地说:“栩栩,我打算学医。”
“好呀,那加油喽。”她很是开心地说。
他轻叹一口气,果然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医科大学的大楼离学校有五分钟的步行距离。”
她一开始不明白,想了想笑出来,“难道你觉得五分钟就一条银河了喵?我说啊,从初中到高中我都没怎么见你,这比起来……?”
他不做声。没说出来的有很多,譬如他担心她学习太辛苦,吃得不好,哪怕一天见不到都会惴惴地担心很久。他希望她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外面的风雨都一概不知道,只要好好地对待自己就够了。然而他终究没有说出来。战争仍然在继续的,陈栩栩已经决心做一名战地记者,这他也知道。就算不是和平年代,他也照样没办法把她栓在自己身边。陈栩栩一直的理想都是飞出狭小的世界,拯救和唤醒些什么。任何一个人都不能阻止她的振翼起飞。
一年以后陈栩栩也升入大学,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了两分半。陈栩栩在没课的时候会蹭到医科大学的食堂去和蒋睿吃饭,或是干脆赖在他寝室里看书写论文。周六晚上他们总是一起坐飞艇回到植物园去,星期日一整天,常常是他睡觉,她守在一边看小说。植物园里的时光流逝得甜蜜而缓慢,陈栩栩几乎可以听见时间蹑足而过的声音。老榕树和身边无数株花花草草一起静静呼吸,巨大的植物园里只有他们两个。而所有这一切,都好像在一起了很长时间。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
他们毕业的时候正值战争结束前最后的大反攻时期。蒋睿因为毕业成绩优异,被调到战地总医院工作。他学的是放射和生化,常常在医院里穿上厚重的放射服昏天暗地地给病人治疗,有时碰见被残忍的化学物质毒害得体无完肤的病人,也只好不动声色地处理。陈栩栩以前想不明白,用次声波导弹可以轻易夺取的人命,为什么要费力气用射线和生化武器去伤害。蒋睿告诉她或许只是敌国不甘心让他们平静死去,再者生化武器可以在一个国家内迅速大面积传播,有效消耗一个国家的有生力量,比次声波导弹这样的定位武器更加可怖。
她连连咋舌,不禁感慨无论科技发展得怎样,普通人的人命在战争里最终还是一样轻贱。陈栩栩自告奋勇地要求前往第一线报道战况,于是常常辗转在不同的地区,有时甚至几星期都不能见蒋睿一面。等他们都闲下来,蒋睿又会因为病人被紧急调去,她那时也只能退让。到后来战况愈加紧急的时候,蒋睿被调去研制反生化武器,更是一连数月都不见人影了。有线电话成了他们唯一的联系方式。每天凌晨蒋睿都打电话来:“栩栩,在干什么?”她会回答“写报告”或是“睡觉”。然后两人略略聊几句。蒋睿极度缺乏睡眠,陈栩栩也是,所以往往枕着电话就这样睡着,醒来还能听到对方细细的呼吸声。陈栩栩会有些小女儿心态地笑起来,对着话筒给他一个早安吻,然后赶去前线。
陈栩栩二十五岁生日之后的第46天早晨接到报社主编的电话。他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叔,声音听上去也和蔼可亲。他说:“陈栩栩啊,我们接到可靠消息说这两天敌国要投降了,投降的签字仪式我们想让你去报道,怎么样?”
她脑海中飞速掠过几百条话语,最后她说:“主编大人,我辛苦了那么久还让我去,不划算吧!你们让秋水去好了,我要休息休息休息!”
“秋水我去问过,她早就听说要投降了,于是把婚礼定在了那天。”
陈栩栩一头黑线。多年的死党关键时刻居然掉链子!她不甘心啊。但实在无法,报社里也只有陈栩栩和秋水的报道最好最多,她推辞不掉,只好应下来。挂了主编的电话,马上联系蒋睿。他在那头沉吟良久,说:“我向医院请个假,在植物园等你。”
陈栩栩连夜和摄影记者坐飞艇赶到签字现场,然后连夜再回去。她不记得自己问了些什么又写了些什么,只知道回去的飞艇上她一刻不停地赶稿,想要一身轻松地回到植物园去。回去的飞艇上所有人都兴奋不已。英俊帅气的男生在她面前伸出手说:“小姐,我能请你跳支舞吗?”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在做事,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来。艇长把音量开到最大,一支经典的《蓝色多瑙河》里,她看到素不相识的许许多多人拥在一起跳舞。他们是愉悦的,欣喜的。——长达三十二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他们的国家赢得了胜利。又一纸和平协定下来,保证了他们这辈子不再受战争困扰。
陈栩栩赶到报社交稿,碰见了秋水。秋水笑得娇羞而美丽,问她:“下午的婚礼,你来不来?”
“不来不来,我要陪蒋睿去!记得让小赵过去多拍几张照片,回头给我看,拍得不好我饶不了他!”小赵是他们报社的顶梁柱级摄影记者。秋水在大学时期和昔日的文科班学长恋爱,工作以后三年多不曾见面,也终于修成正果。陈栩栩嘴上依然不饶人,一抹笑容却禁不住飞扬起来。秋水看着她也只是笑。终于陈栩栩上前拥抱她,眼泪禁不住一颗颗流下来,仍然强笑着说:“小丫头终于长大了呀!婚礼我不来,但是明天我要和蒋睿来吃饭!你一定要烧一大桌子给我们,绝对不许打折扣!”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只觉得心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疲倦、幸福和酸涩,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二十五岁的陈栩栩在正午时分准时推开了植物园的大门。长长的螺旋状阶梯,她一级一级爬得格外认真。她一边爬一边数。一,二,三,四……九十九,一百……最后一级阶梯走完,她抬头。眼前的少年有着世界上最最温暖的笑容,他缓缓向她伸出手,好像在那里等了一生,只等她把自己交给他似的。
他们照旧爬上老榕树。这个午后和任何一个午后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陈栩栩累极了,只想躲在他怀里好好地享受一个无梦的觉。最初睡去的刹那,她听到蒋睿和自己交融在一起的呼吸声,碎碎的,远远的有水声,是灌溉系统又在工作了。植物园也在欣慰地呼吸着,一如以往。她恍惚地知道自己睡在蒋睿怀里,但又好像六岁的自己睡在老榕树上似的,又好像胎儿一般蜷在母亲的羊水里。
醒来时候已经是漫天星光。那些细碎的光点透过玻璃穹顶,把蒋睿的脸映得疲倦而温柔。她刚想要辨清他的脸部轮廓,蒋睿就突然醒了。——就好像二十年前那个永恒的周日午后,少年在枝桠间睁开眼睛的时刻,那双眼睛就已经落到她手心的黄金线里,抹不去了。
他在这一夜璀璨的星光中低下头来吻她,她也羞涩地回应过去。细细密密的吻里,她似乎听到老榕树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战争啊,工作啊,流淌的岁月啊什么的统统都不重要了,只有她和蒋睿,还有他们的植物园,伶仃地矗立在城市中央。是的,只是他们两个人,再加上植物园。这三样,就已经是整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