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又回到了故乡一淮海平原上睢宁县的那个小村落。我的老家,虽然早已片瓦无存,但那里的一草一木仍旧让我魂牵梦绕,因为那是我的生养之地,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故土。
睢宁,睢宁,睢水安宁。这片士地从远古走来,曾经北属下邳,南入泗州,从独立有了睢宁这个名字,距今也已整整八百年了。小时候,常听故乡老辈人说:"再穷穷不过睢宿二县",说的就是睢宁和宿迁。一直以来,我的故乡就是个岀了名的穷县。
童年的记忆中,故乡的贫穷是和饥饿二字相连的。解放初期,故乡遭灾频繁,三、四月常常青黄不接,乡亲们急切地等待着小麦的成熟,左邻右舍不断传来消息,哪家哪家逃荒去了。年成好点,邻近不知哪村的乡亲上门讨饭的又多起来,一拨刚走又来一拨。每到冬天,孩子多的家庭常为买不起简单的棉衣发愁,没有内衣,只穿件空壳棉祅棉裤,没鞋没袜,光脚吸拉着毛窝子的孩子太多,都习以为常了。现在的人都知道婴儿用的尿褯子、纸尿裤,却不知道我故乡用的土裤子。孩子出生后,尿褯子用不起,就挖来一堆沙土,用旧衣改缝一条口袋一样的裤子,装入晒干的沙土,把小孩子装在土裤子里放在床上,吸便复盖,清理后晾晒再用。这样原始的民俗或许你觉得不可思议,但在我的故乡却延用了一代又一代,也许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合作化了,集体经营的康庄大道,也未让故乡的亲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交过公粮,分到口粮,还是过得紧紧巴巴,睢宁,还是有名的穷县。
故乡的人是勤劳的,他们沒有辜负上苍给予的那片土地。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是故乡千千万万勤劳的人中最普通的一员,但却是我们村同辈妇女中最能干的人。她当过妇女队长,大田的活她样样拿得起,视若性命的那几分自留地,经她手里种出的瓜果蔬菜,总比別人家的长得茂盛,房前屋后,角角落落到处郁郁葱葱。我永远记得,我西邻本家的一位太祖父,一个公认的庄稼老把式,到处称赞我母亲是"种地一把好手,种什么长什么!"。其实我知道,她起早摸黑,几乎不停歇的施肥锄草,一趟一趟挑水浇苗,付出了比别人不知几倍的辛劳。我心疼地看着她一天天憔悴、老去,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却又早早地逝去了。
独处的时候,我常想起母亲劳累悲苦的一生,想着想着就会不自觉的双眼泪湿。有时数落着村上一家家一户户那些死去的活着的长辈,他们就会一个个鲜活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苦涩故事。家下有位教过私塾的远房祖父,村上老少皆称二先生,走在当面,晚辈也都叫先生爷或先生老爷,我们那里管叔叔叫爷,祖父則叫老爷。二先生德高望重,是掌管孙氏家谱的人。但满腹文化却一无用处,为了生计也只能苦苦撑持农事和一家老小吃穿。不知从哪里学到的谋生手艺,种田之外,居然全家做起了一种类似陶笛的泥响吧。村庄的北大沟有的是优质粘土,挖回来反复捶打,捏制成形,晾晒烘烧,熬胶上色,一批五彩斑斓的泥响吧就耀然面世了,用嘴轻轻一吹,会发出哩噜哩噜的声音,倒也悠扬婉转,大一些的则苍凉如埙,如泣如诉。也难为二先生了,他顾不得斯文扫地,跳着担子,游走四乡,边吹边叫卖。儿时的我怀着极大的兴趣常去他家,一边跟着学艺,一边听二先生拉家常,讲诗韵。
我既生在那片土地上,自然也和土地有了不解之缘。从小学到高中,我的暑假,我的星期天,大部分时间都献给了那片永远忙不完的田园,成了乡亲们眼中肯下力气的好孩子。暑假,当队长的本家四叔让我带领全村的孩子为山芋地翻秧割草,割了一垅又一垅,长得像是永远割不到头。没活的时候,我就背上藤编的粪箕,去割草挣工分。盛夏,我避开中午的烈日,短裤短褂,脖子上搭一条毛巾,钻入绿色的田野中。我左手抓草,右手持镰,同时翻飞,手上一道一道的刀疤,验证了我割草的速度越来越快,日落时,我已背回装得满满一粪箕足有四十斤的青草,交生产队过磅记帐,记了几个工分记不得了,能值多少钱从沒算过,但是不干这个活,我稚嫩的肩膀又能做什么呢?
故乡的土地没有亏待我,它为我的生存和成长提供了最基本的食物。故乡的主食是煎饼,煎饼有小麦的,玉米的,杂粮的, 山芋的,荒年时甚至掺上难咽的玉米棒、南瓜叶、棉花籽。小麦煎饼最好吃,细腻柔软香绵,但也最稀罕,是留给老人和孩子吃的,母亲总是省给奶奶和我吃,她吃最差的。上中学時,为了带煎饼,每到星期天,我都要被母亲早早地叫起来帮着推磨,我困得睁不开眼睛,抱着磨棍,机械地跟着一圈一圈的转,那是我记忆极深,最不情愿做的事了。母亲当然更辛苦,我丢下磨棍又去睡了,他还得一张一张的烙,直到日出。下午返校,我肩背四十张煎饼,前面系一个装满咸菜的陶罐,从家到县城,沿着二十几里土路,跨过一沟又一坎,转过一村又一村。
几十年过去了,少年时走过的沟沟坎坎多少有点模糊了,烙在记忆深处的却是故乡的粗茶淡饭。我对故乡的每一样美食都有说不尽的情愫。我常想起故乡那独具特色的辣汤、煎包、朝排;也想起让人流口水的香肠、卷煎、绿豆饼、盐豆子,想那个味,想那个市井乡情。最难忘的是故乡的老豆腐,豆香纯正,煎炒、水煮、包饺子,怎么吃都好吃。记得小时候,每天早晨都有乡邻挑豆腐上门叫卖,打开蒲包,切一碗滚热的豆腐,用随带的蒜臼子当场將青辣椒加盐捣烂,拌入豆腐中,现做现吃,真是说不出的美味。故乡另一样特产是水粉皮,用纯绿豆做成,玉洁冰清,柔软滑润,皮薄且有韧性,热水一烫,形卷如螺,拌上作料,酸辣绵软,美味同样令人叫绝,据说宋代就被宋徽宗钦点为御缮房常菜。身在苏州,想起儿时口味,偶尔想做一道家乡菜,但找遍全城也找不到故乡那样的豆腐和粉皮,好在淘宝网购成全了我的乡愁,每隔十天半月,我都会买上一些,全家老少齐口称赞。故乡人厚道朴实,听说我是睢宁老乡,每次都要额外多给,和店家聊上几句,顿感浓浓乡情。
再回故乡,故乡的面貌已经大不一样了。改革开放的春风轻轻吹拂,故乡在春风中慢慢复苏,一年一年变得光鲜明亮起来。有一点我知道,故乡人再也不过那种忍饥挨饿、缺穿少衣的日子了。窗外,春日的阳光温暖和煦,透过窗户,远望故乡田野那一望无际的绿色,我依然思绪绵绵,难抑乡情⋯⋯。
(本文写于2017年4月5日,让简书为我留下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