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2015年的暑假,白日的灼热是我有生以来印象中最烈的,绿叶反光刺眼,异常聒噪的蝉鸣也证明了这一点。早晨七点的太阳便让我服软低头,并在无遮无拦的阳台刷牙的时候闭着眼。
还好,我兼职的那家烫串店下午3点上班,3点钟的气温依旧高居不下,但在睡眠充足准备充足的前提下,走去店里状态不至于太差。
我的兼职内容是服务员,位于老家县城的这家店从下午饭点一直经营到凌晨十二点。县城不繁荣,坚持营业到这么晚,大概是因为店是新开张,老板是新手。
那个夏季最普通的一个夜晚,断续工作到十一点,店里冷气十足我也依然出了一身汗。最后送走了几波顾客,老板娘估计着应该没客了,便吩咐关了空调省省电。我也准备坐下休息一会儿等待下班,有人推门走了进来,门上安置的提醒铃清脆敲响在刚刚寂静下来的夜里。
老板娘从正对着大门的前台后面抬起头,看见他们,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微笑,在我是看不懂的复杂,也从未在老板娘脸上见过——老板娘像是认识他们,又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没等我细想,老板娘已经笑着迎上去,热络的跟他们打招呼,领着他们坐下,转过头让我去给他们准备蘸料。
我应允,转身的一瞬想,果然是认识的,可是,老板娘跟他们关系如何,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奇怪?
点餐是自助的,其他服务生便招呼他们自行去冰柜取菜。等我端了蘸料摆上他们桌子时,他们已经拿好了要吃的。我粗粗扫了一眼,过眼的都是绿色——大多是量足价低的青菜,几乎没有拿价格高一些的荤菜。
“吃串串要喝啤酒噻!”老板娘不动声色的看看菜,然后熟稔的劝单,“现在我们新店开业做活动,啤酒一瓶只要一块钱!”
“这么便宜啊!那先上四瓶!”听到啤酒低价,年长的男人很高兴,大气的给一人先要了两瓶。
端上火锅,打燃火,提来冰啤,即便只有两个人,但他们所在的餐桌依然很快随着火锅的升温热闹起来。
“老板娘把空调开起嘛,好热哟!”年老男人揩了下额头的汗水,随手甩掉,半笑着叫老板娘。
大概老板娘想能免了这两人的空调,可惜这天实在是热,吃着滚烫的火锅不吹空调没人受得了,老板娘只好亲自去开。
空调一开,两人身上的汗味吹了起来,我一向嗅觉敏感,忍不住屏了屏呼吸,直到味道都被空调的气味替代才正常喘气。
此时店里除了我们工作人员和老板娘外,只有他们两个客人,自然,我们都把目光集中在这两人身上,不带思想的看着他们吃,顺便听健谈的老板娘如何跟他们闲聊。
“老哥今天活儿做得咋样啊?”老板娘朝那个年长的男人问话道,脸上依旧带着笑,这时的笑已经是真正的笑了。
男人的穿着老气,些微破旧,已经谢了顶,只有四周一圈儿灰白的头发如荒草一般耸搭在中心光溜溜的头皮上;肤色黝黑,藏在短袖里的皮肤随着手上的动作时隐时现,颜色明显比露出来的皮肤浅很多;我猜他的年龄大概五十,脸上似乎已有了老年斑,皮肤松垮如挂在脸骨上,仔细看还有类似于石灰的东西附在皮肤的褶皱里,使他的黑脸看起来还有些脏;他的眼睛已经被岁月迫小,但竟闪着坚韧的光,使得整个人精神不少。
只从面相上看,这个男人已经步入老年,但他的举手投足之间,还很有些硬气,有混迹底层社会多年自然而然衍生出的那种做派。
“还可以嘛,也就那样儿。”年老男人右手捏筷,在热气腾腾的火锅里翻捞熟了的青菜,左手提溜着啤酒瓶口,时不时往自己嘴里喂上两口,趁着两手都离开嘴巴的空闲答话。
“——反正够吃了。”
老板娘正待回句什么,大概是常作恭维用的客套话,但突然被半路杀出的一句含混话打断。说话的是坐在年老男人对面的年轻男人,他说着抬起头,嘴里还叼着青菜梗,冲着老板娘笑了笑,笑容透出一股傻气。
老板娘好像见怪不怪,也笑着答:“你们爷俩都在挣钱,当然够吃了,再来个人都没问题!”
闻言老男人拿着酒瓶的手晃了晃,皱了皱眉说:“那也不是哦,到处都要花钱,现在物价又这么高咧!”
老板娘继续笑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哪里花得了多少钱,吃好喝好就是了!”
“嗯!嗯!”低头认认真真吃菜的年轻男人又突然从碗里冒出头,憨笑着哼哼,算是表达他对老板娘说的话的认同。之后又一伸手抓起一瓶啤酒,往嘴里灌了灌,然后向老男人伸出去,隔着烟雾缭绕把瓶口往前探了探,原来是干杯。
老板娘顿了顿,接着又熟络的调侃道:“我看你们爷俩经常下馆子,哪里差钱了。”
听到这儿老男人动作慢了下来,转过头朝着老板娘,讪笑着扯了下嘴角,回她:“回家也没人给做饭啊,我们两个大老粗做的出来个什么,只有到店里来吃点现成的嘛。”
男人的语气平淡又夹杂着一丝无奈,听得出来,还有一点心酸。不过这团沉闷的感触只在空气中暂停了一会儿,就很快随着锅里不断蒸腾出的雾气一起上升,上升,直到消失不见了。
老板娘也配合的恢复了平常的表情,也不再问话,静静的看着他们继续嘴里满足的吃喝,嘴角却始终挂着一丝讨好的笑意。
我把手撑在桌子上,托着太阳穴交替看着老板娘和那两个男人。
看他们又吃得尽兴时,老板娘再次开口,问道:“味道怎么样?你们以前常来我们这儿吃中餐,现在改成烫串店你们觉得怎么样?”
正如老板娘所说,这家店是新近转型的,原本是中餐馆,最近才改成烫串店重新开张。老板娘虽是新手,但乐于接受客人点评,以便改进。
“嗯味道还可以,就是有点辣。”年老男人点着头答。
“哈哈哈嗨呀,”老板娘闻言笑了,“味道好就好,怕辣以后可以吃清淡点。”老板娘说完站起身,招呼他们吃好喝好,满意的回到前台货柜后面继续算账去了。
我继续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觉得很有意思。
从老板娘与他们的对话可以得知这两个男人是父子,年轻的男人看起来确实年轻,甚至有点稚气未脱的感觉,估摸着也就二十来岁。他头发有些凌乱,几撮自由的支棱在脑袋上;穿着要比他父亲好一点,但是依然不脱老气,也不怎么整洁。
年轻男人的动作总是很宽疏,显出一点粗鲁傻气的意味,全程几乎都在吃喝,吃的唇色猩红,嘴角流油。听到爸爸跟老板娘说话时才偶尔抬一下头,带着笨拙的礼貌朝老板娘笑一笑,眨巴几下眼睛,就算自己也参与过聊天了。
他的样子,让我不禁猜想,这儿子恐怕脑子是不正常的,起码缺少了正常人该有的一点儿灵气。
期间他们两人只有寥寥几句对话:年老男人轻声责问儿子拿这么多吃不完浪费钱,儿子只是笑,争辩吃得完,他吃得完;过一会儿又问好吃吗,儿子答好吃,然后又举起啤酒瓶跟年老男人干杯,笑着咕噜咕噜喝下去,再满足的咂咂嘴,好像品出了滋味。
他们这顿饭吃得久,仿佛在品尝什么难得的美味。估摸一个多小时后,在年老男人关切的一句“吃饱了吗?”的问询中,他们结束了这顿晚宴。
总共是三十二块三,为了从零头榨出利益,老板娘给串串定的价格有零有整。老板娘给他们结账,看着计算器上的数字又露出了那种复杂的笑容。
“零头就算了吧,老顾客了,给三十就行了。”老板娘给他们抹去了零头,说的很真诚。我很惊讶。
年老男人点点头,也不客套,然后在黑色的工装裤里掏了掏,一把零钱掏出来交给儿子,让儿子数。儿子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还差点,年老男人又从另一个裤兜摸出一些零钱,终于凑齐了,再将这些皱皱巴巴的钱一起,一张一张叠整齐,抹平大的折角,双手捏着钱的一边,交给老板娘。
“你数数,看看对不对,够不够。”
“够了,不用数了。”老板娘接过钱笑着答,做出信任他们的表情。
老男人见状自顾自笑着点点头,然后一边转身推门一边说:“我们走了。”儿子立马相跟着一道出去。
“慢走啊,下次再来。”
“好!”回答的是年轻男人,回过头的脸上依旧带着憨傻的笑容。我不禁也笑了。
目送他们走出门,外面一片灰暗,街道上的店到这个点基本已经关完了,只剩高高的几盏路灯还散发着昏黄的光,隔一段距离照亮一小片黑暗。
我一直看着他们走出去,走进灯光下,又隐入黑暗中。那个年老男人的背影已经有些佝偻,凸显出旁边儿子的高大,然后我看见,儿子非常熟悉的牵住了父亲的手,引着父亲慢慢走。
他们边走边说话,一直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送走两位普通又特别的客人,我们也可以下班了。跟老板娘和同事们打完招呼,我便一个人挎上包抱着双臂,朝租的宾馆——暂时的“家”走去。
路上我不禁想起那对父子,他们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但又平凡得教人莫名感动。
从刚刚烟雾缭绕的对话中,我大致知道了一些事情。
这两父子应该都在工地上工。年老男人的妻子,年轻男人的妈妈,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他们,留他们两个男人相依为命。但我愿意相信错不在他们。
父子两的经济状况应该不会像老板娘调侃的那样,相反如儿子所说,仅能维持两人的基本生活而已,他们虽然经常上餐馆吃饭,但应该是像今天一样,点的最便宜饱腹的,味道美一些他们就更开心。
他们这么晚才来吃饭,大概工作确实很辛苦;又或者已经吃过晚饭,但因为儿子说饿了想吃,所以便带着儿子来了这里。我想后者的可能性也许更大,他们交流很少,但简单几句,就足见父亲对儿子的关爱不少。
他们的钱没有多少,但花得很有道理,不卑不亢,真实乐观。
我想,老板娘之所以对他们表现得那么复杂,大概是因为知道他们不会给店里带来什么收入,所以见到他们来时不会开心;但他们的经历是糟糕的,儿子虽傻,他们展现出来的人格却不差,所以老板娘最终还是带着些同情,好好的接待了他们,甚至难得大度的抹了零头,舍了那点干榨的利益。
重利却又不乏善心,生活中像老板娘这样的人应该很多,无法指责他们,因为只要善心犹存,就足够好了。
也许像这对父子的人也很多,平凡又特别,我竟从他们身上,看到了“生活”两个字,充满烟火气息,踏实得让人安心。
我回想自己的生活。
入大学第二年开始,就深深的陷入了莫名的悲伤与焦虑中,我总在深夜里神经质的拷问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生活的意义什么?我应该怎么做,怎样活?
又总是找不到答案,于是陷入糟糕的死循环,心情一日坏过一日,看着一切好像都失去了生气,自己也渐渐失去生气。
暑假找兼职,是想换一个环境,也许能换一种心境。忙碌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去想太多,按部就班的生活就行。但也许这样终究也是一种逃避,只要我一日看不清楚,就一日重复昨天的迷惘。
直到这对父子的出现。
我曾经执迷于这个问题,在得不到答案时徘徊于崖口,侧望着深渊,想纵身一跃,也许就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当然不能,那只是解决我自己。
原来我真的只是自己困住自己,不去看以外的世界,没看见,存在的本身即是意义,活着就是活着,有人陪,一日三餐,就很好。
断妄,则净。人生自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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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不再问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