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
医院是最能认识生命、社会和人性的地方。
母亲不是第一次住院动手术了,第一次动手术时我在异地,没有及时赶回来,等我回到家乡,看着病床上刚刚做完手术的母亲孱弱清瘦的样子,眼泪在心里流。我是在那个时刻真正体验到衰老和疾病的残酷的。母亲眼窝凹陷进去,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无力,仿佛耗尽所有力气才能对我说几句话。然后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第一次真切地觉得她瘦了,瘦的软弱无力。我想起外公去世前要伸手握我的手的情景,比母亲的手还瘦,那时外公已经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我进他屋子里看到他最后一面的时候,他仿佛只剩下骨头撑着微弱的气息,还有近似骷髅的脸,我都不敢看他,也不敢摸他,因为觉察到死神的气息。那时我以为我是对死亡恐惧,现在我知道,我是对生命恐惧。如果说白头发是岁月流逝的见证,那么衰老和疾病则是对生命的羞辱,看到曾经鲜活的肉身变得如枯枝般衰朽,凋落,怎能不痛心?更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人就这样被吞噬,还要去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生命到底从何而来,又又要到哪里去?这是我一直困惑的问题。
大二那年,三堂哥因为肺癌去世。几个堂兄弟姐妹里,我最喜欢三哥。他长得白净,斯文,喜欢笑,每年从外地回来都要挨家挨户得探望长辈。然而有一年不知怎么他就变得日益消瘦,只以为是感冒,后来一再检查,确诊为肺癌时已经是晚期。做化疗是痛苦的,我不能感同身受,我只是后来听父亲说起三哥化疗的过程,我见到三哥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掉光,戴着一顶帽子,见到我,脸上挤出一丝惨白的微笑,说了一会话就没了力气,然后面庞开始呈现出被疼痛揪抓的扭曲。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在外地上学,父亲说,你哥最后一直喊疼,他是疼死的……说这些的时候,父亲含着眼泪。父亲陪三哥走完生命的最后路程,见证了生命如何一步步被吞噬,直到现在父亲说起三哥也总是泣不成声。
我经历的死亡不多,曾经总觉得死亡是很遥远的事。儿时在农村见识过丧礼的场面,白绫,黑布,吊丧,哭丧,吹锣打鼓送殡,烧金山银山,还有生人一起吃大锅饭。丧礼上必定有个大大的“奠”字,黑字白底,吊丧的人穿着素衣恭敬地对着它鞠躬磕头,然后瞻仰遗容。家属在旁边磕头答谢,胳膊上戴着绣着“孝”字的袖章,白色的麻衣,白色的麻绳系着,穿白色的球鞋跪着。来吊唁的人瞻仰遗容的时候,由女性亲属组成的队伍就开始哭丧,放开嗓子痛哭,拖长了音儿喊着“我那个可怜的……,你怎么撇下我就走了”之类的话。二伯去世时,我才上小学,也被安排在这个队伍里哭丧,但我没有眼泪。我只是好奇地从指缝中偷偷看他的模样,仿佛睡着了一般,那时候死亡是一片宁静的睡眠,是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忙碌的一场仪式,而这仪式中多少哀痛是真实的,我并不知晓,它们切近又遥远。外婆去世时在夏天,仪式很隆重,我那时也很小,只记得自己很伤心,但忘记是否流泪了。最深的两个细节是,丧礼上用的鱼,到了下午都发出腐臭的气息,那些牺牲,最后混着夏天的热气陪着外婆走了。还有送葬路上烧掉的纸人,纸钱,金山银山,据说让先人带去地下,享受在尘世没有享受到的福气。火点起来,那些纸扎的房子,车子,衣服等等化作青烟,仿佛真的随着先人去了。我看着熊熊烈火,加上灼人的烈日,有点眩晕的感觉。人死了要去哪里?我不知道,大概也化作一缕青烟?听说人要火化后才能入土安葬,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去过火葬场。但我常常能想象出那样的情景,并且生出莫名的悲哀来。
2012年春天,我开车从浙江回上海的路上因为线路不熟到了一条偏僻的路上,到了浙江某县城的农村,那天天色阴沉,我直觉到走错了路。路上看到两辆灵车,车子里的人的披麻戴孝,头上缠着白色的凌带,手里还拿着木棍,木棍顶端也缠着白色的布条,布条从车窗里飘出来,伴着悲哀的音乐,让我想起童年经历的那些丧礼,仿佛穿越了时空。
直到去年,我再次被死亡震撼。一个平常的早晨,照例上班,来到单位却发现寂寥得很,气氛怪怪的,后来才知道一个相熟的同事在清晨去世了,脑梗。我们几个女老师当场就留下眼泪,觉得不能接受,好好的一个人,昨天还跟我们一起开会。生命是脆弱的,以前听这句话像听一个至理名言,现在再说这句话,它是一种经验,一种你必须接受必须面对的残酷的真相,死亡,竟是一刹那的事情。许久,我们都不能从同事去世的悲哀中逃离出来,仿佛他人还在,但他终究不在了。
《人间世》是2016年上海广播电视台和上海市卫计委联合策划拍摄的一档新闻纪录片,这部片子试图通过医院这个社会矛盾集中体现的标本,反应变革时期真实的人间世态。然而我看了一集便不忍再看。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常态,但我始终不愿意去面对,就像月亮初五缺了一个口子,生命不够圆满。
人到中年之后,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从最初的震惊,到逐渐接受,就像你早晚要习惯一些人的逝去。但我就是很难习惯。我做不到庄子面对亡妻鼓盆而歌的洒脱,也做不到他以天地为棺椁,任蝼蚁吞噬肉身的超越,也许生命越有限,我就越计较。每每想到人生如朝露般短暂,我就越发珍惜现在,珍惜每一个平凡的日子和瞬间。如果我们最终的结局都是走向死亡,那么,今天该做些什么呢?
同病房里有个病友的女儿三十六岁了,晚上把躺椅横在过道,挡住其他人的去路。我跟她讲稍微挪开一点,方便他人也方便自己,她像没听见一样,照例睡自己的觉,病友投诉到护士那,护士也让她挪开,她仍然充耳不闻。我生气之余又觉得悲哀。病房这个公共场合和其它地方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汇集了一群被疾病折磨的同路人,因为对疾病的对抗,对生命的珍惜在这相遇,本该激发出我们内心深处最朴素的同情,怜悯和宽容体谅,而这个女同志的眼里却只看到自己。人心冷漠至此,和谐社会何在?所谓和谐,不是面子上的一团和气,礼节上的鞠躬哈腰,而是发自内心的对生命的尊重,对他人的包容,和设身处地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这个角度上讲,死亡应该让我们每个人靠得更近,而不是更远。这和公德无关,这源于人性深处最本能的悲悯。
第二天早上从护士的谈话中得知,那个妨碍他人的女同志,自己本身也是个护士。我一阵唏嘘。她在病房侍奉自己的母亲,从未主动过,母亲不叫她不动,夜里她的母亲输液,她自己已经睡得如猪一般。对他人缺乏同理心,对亲人缺乏真正的关心,这样的人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护士的?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母亲两年前住院时认识的病友加了微信,到现在还经常联系,交流病情,交流生活的琐碎和心得。今年这个病房里也大都是淳朴善良的人。42床的大爷,七十了,有五个儿女,但他仍旧选择自己照顾老伴,谁来他都不放心。晚上输液,他盯着吊瓶不打一个盹儿,护士说这是她见过的最认真的家属。老伴有任何需要,他立马起身,嘘寒问暖,擦身喂饭,早上起床,还轻轻的细心的给老伴梳头。听老妈说,他比老伴小三岁。但看他搀扶老伴去散步的情景让周围的人也生出一种幸福来。
对床是外地来省城就医的阿姨,老公很早去世,她辛辛苦苦拉扯儿子长大。如今住院,儿子孙子侍奉在侧,勤勤谨谨。她有时候发脾气,儿子偷偷跟我们说,母亲吃了很多苦,这点脾气他理解,不会计较的。临出院时他们和病房的人一一告别,真诚的祝愿每个人早日康复,那笑容温暖了屋里的很多人。
生命很美好,但常常很脆弱,也许就如白居易所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生命不易,且行且珍惜。
2018.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