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人不多,墨绿色座椅空位比比皆是,就像一面面夏末的深绿蒲叶,不动声色地铺展在夜半安静的车厢中,井然有序,如同铺展在一湾幽静的深潭水面之上。
苏海晴坐在靠窗位置,四人座位只坐着她一个人。白漆桌面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充电宝、水杯、瓜子袋、遮阳伞、蛋糕盒子,在车顶灰白的灯光下更显出零乱的姿态。
后座传来男性呼噜声,夸张地起伏,像是氢气球,鼓起来陷下去,再鼓起来陷下去,又鼓起来陷下去,空气与橡胶发出膨胀刺耳的摩擦声,像刚漆过的墙面一样,散发令人厌恶的甲醛毒味。
“唉,真烦。”苏海晴头一偏,把脑袋歪在窗户上,窗户上悬挂着粗糙的米黄色窗布覆在她的脸上,凹凸的颗粒感让她的皮肤觉得有些不适,严重缺觉也使得她精神困萎,眼下就像身处一个深水区之中,而她的氧气瓶已经见底,她一边昏昏欲睡一边又因缺氧而难受不已。
身后的呼噜声却随着夜往深里走而愈演愈烈。苏海晴暗暗叫苦,坐夜车她最反感的就是遇见睡觉打呼噜的乘客,对于这种乘客,苏海晴除了闭着眼睛生气,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苏海晴闭着眼睛,在黑暗里祈求着平静。火车在黑色轨道上一节一节地往前,像是一只笨重的大虫拖着沉沉身躯匍匐往前,发出如同一边流汗一边喘息的压抑轰隆声。苏海晴头脑发胀,尽管闭着眼,很多灰白斑点在她眼前摇晃变幻。
像是白鼠嘴唇边上的细细绒毛,一直在嗫嗫缩缩探头探脑又坚决不肯离开。这种感觉很熟悉,是苏海晴从幼时起就一直摆脱不了的困扰。
那些夜晚,辗转反侧也无法成眠的夜晚,这些悄然无声的白鼠就会出现在苏海晴闭上的双眼之前,它们在她的眼前肆意摆弄自己的长须,肆意玩弄她的睡眠,肆意涂抹夜晚的颜色,好像杂耍一般随心所欲地逗弄和挑衅,无休无止。似乎要缠绕着她到天涯海角。
任凭苏海晴怎样将自己埋在湿漉漉的被窝里,白色小鼠依旧声势猖狂。
对于幼年的苏海晴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些白色小鼠更可怕了。
她记得有几个夜晚,当她实在被困扰得忍无可忍时,便跑到阿公阿婆的床前,什么也不说只是站着哭个不停。
阿婆便总会带着梦的朦胧感摸摸苏海晴的脑袋,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幼小的苏海晴不知道要怎么向阿婆描述那种既非梦也非现实的恐惧感,只是一直哭,眼泪和抽搐抖动的身体就是她的所有语言。阿婆把她抱到自己的身边,抱进自己的被窝里。
阿婆的被窝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24岁的苏海晴在之后的人生再也没有遇到过如同她阿婆一般能给予她这种淳厚温暖的人了。只有阿婆能够给予脆弱胆怯的苏海晴港湾和河床般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只有。
苏海晴想起呆在阿婆的房间里度过的旧时光。
旧时光就像是一幅画,被记忆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一片色彩斑驳的墙面上,它们互为映衬,眼花缭乱,有时候苏海晴混淆画与墙,以为画中的景象在墙上,有时候又以为墙上的色彩属于画。
也许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不论是墙还是画,都是掩人耳目的海市蜃楼而已。
她又想起那些肆意大哭的时光。在阿婆阿公的小屋子里,她总是肆意地大哭。不开心就哭,不顺心就哭,想要关注就哭,不想吃饭就哭,这是幼小的苏海晴紧紧握在手中的第一守则。
她在阿公阿婆面前涕泗横流,仿佛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人,委屈又顽固地祈求最仁慈的施舍和怜悯。
后来她也哭,躲在厕所格间里用纸巾捂住鼻子哭,闷在宿舍被窝里咬紧牙齿哭,坐在夜色苍茫的路边抱着双手哭,她哭得越来越贼眉鼠眼偷偷摸摸,总觉得这是一件有点羞耻的事情,需要藏起来做。
也正因为带着孤独感的哭泣,似乎才能担当得上眼泪一词,这个自带沉重坠感的词。小时候那种光明正大的嚎哭,都不好意思称为眼泪了。
苏海晴记得,那时候阿婆总是递给她纸巾,说的是“快擦擦鼻涕。”
但阿公是讨厌哭声的。
小小的苏海晴也会察言观色,她很少在阿公面前哭,总是拉住阿婆的衣角哭得稀里哗啦,一听到阿公老远的咳嗽声,马上偃旗息鼓,喉咙还在一颤一颤,鼻涕挂在下巴,脸上斑驳,但大开大合的哭声已经强制性地压成一停一顿的抽泣。
阿婆就站着笑,一边用手边的抹布给她擦脸擦鼻涕一边说:“晴晴就是个碰不得硬石头的软柿子。”
只有阿婆会叫苏海晴“晴晴”。阿公叫她“海晴”。不对,她记得阿公喜欢用尾音,他叫的是“海晴啊,海晴啊。”
阿公苍老暗沉的声音就像秋日又硬又黄的落叶划过泥墙,带着一种粗粝的柔软感。
年幼的苏海晴喜欢阿公的声音,喜欢他叫她“海晴啊”,就像认真地把她当成一个大人在对话。后来她真的成了大人,倒再没有人这样叫过自己。
但这当然是阿公心情好的时候,一般的时候,阿公对苏海晴总是冷冷的,没有喜怒地坐在门槛边上抽烟,眼睛放空地看着门外。
在苏海晴的印象里,这幅画面是在“阿公的记忆”这一记忆版块中,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块。
阿公总是独自坐在门槛边抽烟,侧着身子靠在门板上,一个深色的长烟筒,靠近嘴的这一端下吊着一个烟草袋,里面装着干燥的灰色烟草,远处一端则有一个装烟草的小洞,阿公从烟草袋里挖出一点点烟草,放到洞子里,洞子里有火苗,一会儿烟草就烧起来,没有火花地烧,冒出阵阵青烟,阿公就嘟起嘴一吸一溜,眯缝着眼睛。
阿公坐在门边抽烟是没有特定时间的,他总是在,随时在。
有时候门外是一片红通通的漫天晚霞,有时候是聒噪热烈的夏日阳光,有时候是厚重延绵的白色雨帘,有时候是星月璀璨的宁静夜空,有时候是风起云涌的大雨将倾。
门外风晴雨晦四季变换,阿公抽着旱烟的身影好像如同一张抽象的剪影被黏贴在生活本身之上,并因此具有了形而上的哲学含义。
阿公的剪影成为抽着旱烟思考的智者画像,智者轮廓。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一边发呆一边抽烟的一位老农罢了。
对阿公的恐惧其实来自酒。阿公酗酒,一沾酒就打人骂人。
阿婆和苏海晴都难逃其掌。每当那种时候,苏海晴咬牙切齿地憎恶阿公,憎恶他因醉酒而红通通的脸,憎恶他左摇右晃站立不稳的黑瘦身躯,憎恶他粗重的嗓门含糊不清的谩骂和训斥,憎恶他恶心的呕吐物和刺激难闻的臭味,憎恶他扬起又落下的黑黢黢的粗糙双手,还有血管暴突的额角,愠怒跋扈的眉眼,刻毒凌厉的目光,这一切都引起苏海晴强烈的憎恶和嫌弃,但对于年幼的苏海晴来说,这种情感转化在心里直观表达成了恐惧,因其还不能敏锐明白恨的腔调,只统统地囫囵吞枣地归束为恐惧。
苏海晴如今回想,幼时的情绪很单薄,很混沌,对解释不了的现象即抱持恐惧,对感到亲切的人物即痛快哭泣。后来苏海晴读书,读到神话的起源,是人们对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的自我揣测和尝试解释。
苏海晴便想,自己对阿公又是如何自我揣测的呢?
很多具体的事情苏海晴已经全部忘记了,但她记得的是阿公怒目的神情,就像一片浓重的乌云紧紧笼罩着他的脸。苏海晴站在他的面前,仰起脸又赶快低下,在阿公面前她是总觉得自己是一个脏头脏脸的泥小孩,处处都令人讨厌的泥小孩。
不知道为什么,苏海晴会产生阿公洞察一切的印象。事实上阿公明明总是一副不管不顾事不关己的冷漠姿态,他抽自己的烟,喝自己的酒,醉了就生气打人,不管别人在说什么做什么。
苏海晴总觉得,是因为阿公看穿了自己的小把戏。
是的,幼小的苏海晴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会使用很多小把戏,比如很大声地哭,比如故意不吃饭,比如在地上打滚,比如用身体去撞桌椅发出挑衅的巨大声响,这些都是苏海晴的把戏,她自知这些是把戏,这些把戏在阿婆面前耍起来真是百试不爽,而在阿公面前,苏海晴就像瞬时被扯掉所有掩饰和伪装,苏海晴总是这样感觉,阿公只要往她这里看一眼,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她也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一种很讨厌的状态,就算是幼小的苏海晴,也是相当讨厌被别人看穿自己的。伪装是人类的天性。
没有了伪装,人就失去了一部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