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牵牛花
山 茅
一
窗外护栏,一片绿色,爬满了牵牛花。
那是老母亲的牵牛花。
原来住平房时,母亲就利用旧盆破罐等旧家伙种了不少花。还记得她种的昙花,周围满是鸡蛋壳,喝了牛奶,总不忘用水涮瓶子再浇花,说是对花有作用。她老人家也不在乎花的品种,大约是眼中有绿叶,有红花就成。种的花多是能过冬的,冬时萧瑟蛰伏,那绿色已经老得不成样了,到来年发叶,又是新绿一片。随后,各种花就相继开了。
等老人住进楼房,已年过八旬,还不忘记她的花。阳台装了护栏,摆下一二十个花盆,都是种的花,像三角梅之类开得极好。护栏上缠满了牵牛花。几年前,老人腿脚不便了,不能自己操劳了,每天总不忘督促保姆用淘米水浇花。后来去住院,念念不忘的仍是嘱咐保姆浇花。
今春,我回家陪老太太,阳台上光秃秃的,什么花都没有了,只有二十多个干枯的花盆。老母亲说她这次在医院一住几月,家中没人照料,无主之花都干死了。听罢,我心中有一丝哀伤,老太太养花有四十来年了,而废弃就在转眼间。
我对栽花养草兴趣都不大,却不忍母亲那昔日郁郁葱葱的阳台,成了如今的满眼荒芜。一日,我说,天暖和了,再去买点花种上。老太太说,不用。那护栏上的牵牛花藤上有种子,可以栽在盆里。我细看护栏上,还真是残存不少牵牛花藤,早没有一点绿色,已经是黑色的了,枯萎得来一碰就成了渣子。藤上真夹杂着不少小黑果,搓开果壳里面有小黑籽。我没有种过牵牛花,就将捋下来的牵牛花果,连壳带皮,每个花盆里都胡乱埋些,也不知能否长出来 。
二
没过几天,有一个盆里冒出了一丁绿芽,我还有点不敢相信,以为是野草。再过几天后,又有几个盆里冒出芽子,而那第一个冒出的绿芽已经分成两瓣叶子。这下是确信无疑了,牵牛花是成活了。老太太视力不济了,看不见细小的叶芽,我告诉她这一好消息,她没有一点意外的表情,说每年都是如此。
随后的二十多天间,牵牛花开始在护栏上恣意蔓延。先是顺着每根小铁棍往上盘旋上去,到顶后,有的又掉头盘旋下来,有的则横着斜着乱攀,二三周后,叶子如一幅绿帘铺满阳台。当第一朵花开时,我也没有再惊奇了,既然发芽长叶,开花就是早晚事了。
老母亲的牵牛花,基本上就两种颜色,一种是粉红的,一种是青蓝的。好像有分工似的,开粉红花那天全都是粉红色花,开青蓝花那天全都是青蓝色花。开粉红色花的时候居多。我不知道牵牛花什么时候开,早上六点起床时,它已经开了。我也不知道它最晚什么时候落,好多花下午四五点就谢了,而有些花下午七点后,天已经暗了,它还开着,不肯歇着。
那牵牛花开花不少,盛时有五六十朵之多。在绿荫中特别夺目耀眼,一朵一朵的,像悬挂着的小花伞,也像撑开的小喇叭,看着还真有点意思。尤其是看电脑时间长点后,扭头看那一帘绿叶,大有青翠怡倦意之感。
当牵牛花布满护栏时,老母亲已经能看见了,老人自己总把轮椅移动到阳台上,默默地看着那些绿叶。在牵牛花没有长出时,从窗户望过去,就是对面楼房灰色的墙,相距四五米宽,似乎伸手可及。如今,那对面的灰墙,像一片不毛之地变成了绿洲。
我印象中,原来老母亲是没有种牵牛花的,是搬进楼房后的事,想来这些牵牛花已经陪伴了老人12年之久。原来回家,匆匆而过,没有留意到这些牵牛花。这次回家呆的时间长,我注意到它们。我很感激这些牵牛花,它们还要陪着母亲走下去。
三
老母亲的房子不宽,只有两间,阳台却不错,两间房的阳台连在一起,有6米长。放张桌子放台电脑绰绰有余。这阳台是当西晒,盛夏的午后,阳光烤得烫人,幸好牵牛花像遮阳布似的护着阳台,那牵牛花叶子全都打蔫了,一直要到阳光全退去后,才慢慢舒展起来。清晨一看,又是生机勃勃。上午是阳台上最舒服的时候,整个一清凉地。
阳台下是一条小街,当年没有一家商铺,如今却是没有一家不是商铺。美发店、美容店、洗衣店、照相馆、工艺品店、药店、诊所、按摩店、日杂铺、烟酒铺、干鲜铺、糕点铺、副食店、小吃店、面馆、菜馆一家连着一家,商铺前的街沿上就更热闹,全是地摊,卖时鲜农副产品,蔬菜、水果、鸡鸭鱼蛋、蘑菇竹笋、还有一些卖烧腊、卖凉糕的摊子。吆喝声从清早到前半夜,就没有断过,卖面的人还是原生态式的吆喝:二两牛肉面、一两口蘑削(面)。卖小吃的不用人吆喝了,直接用喇叭不停重复:双河凉糕……
一条不足100米长的小街,车水马龙。被地摊往街心侵蚀,本来走行人就不畅了,再加挑担推车的,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机动车为了抄近路,也要来凑热闹,行人太多,让道不易,那机动车主毫不客气地按着喇叭不放,分贝之高,属污染之列,扰民甚深。楼下呼啸而过的喇叭只为自己,不为别人。老母亲的喇叭花静悄悄地开,怡人倦眼,那茂密的叶子像绿色屏障,虽挡不住噪音,却把纷繁隔在外面。
小街叫“仁爱街”,一个很好的名字,曾随“文革”运动易过名。“仁爱”是中国儒家思想中的中坚内涵,被后世学人诠释得淋漓尽致,其实不复杂,我看就4个字:爱已爱人。
四
阳台牵牛花把纷繁和精彩都挡在外面,室内是一个安静的世界。
老母亲视力衰退已经有好几年了,有时来个人看她,与她说了半天的话,客人走后,她反过头来问:此人是哪个?记忆却还好,一旦知道是某人后,能立即说起相关的若干往事。听力却是从去年来急剧下降的,与人交流已经是很难了,与人说话常是风马牛不相及。配个助听器也无济于事,老人说只听见尖锐的噪音,她老人家把助听器丢在一边了。客人没法像过去那样与她摆龙门阵了,也索然无味。来看她的人越来越少,即便来了,坐一坐就走了,只能听她说说,扯着嗓门回答她,也是枉然。偶尔不经意的一句话,她又听清了,缠着要知道下文,再与之说,又是一脸茫然了。某日,让我们推着她去一朋友家,结果对方不在家,原来她在电话里根本就没有听清约定的时间。
我在阳台上用电脑,老母亲悄悄地看着她的牵牛花,不忍打扰我,说忙你的吧。她坐在我身后,看着那些牵牛花,想她自己的事,90多年了,够她想的。
她常独自一人看着那些牵牛花,一看许久。有时自言自语地说:那里还有一朵。有时,老母亲呆呆地看着牵牛花,面部像雕塑般凝固,半天不动窝。我怕她太过孤寂,就把我想知道一些往事,用大字写在纸上,让她拿着放大镜看,然后与我聊。这时,她能讲好一阵,那张脸又活起来。
母亲老了,更渴望交流,却渠道不畅了,生活质量就下降了。看着别人说话,她插不上嘴,她感到寂寞,感到孤单,她适应不了这种生活。于是,老母亲混浊的眼中有多了一种无助的神情,其实,不仅她感到无助,我也感到无助,因为我帮不了她。
五
老人还不如牵牛花,牵牛花能一岁一枯荣,老人只剩下枯了。她治了腿,就以为还能像过去那样行走自如,哪里能行嘞?她要治耳,要像原来那样能听到,医生说是老年性耳聋,吃药没用了。老太太不是不明白,人老了肌体衰退,器官萎缩,已经不是治疗的事了。但她不愿意相信这些,她惦着恢复往日的生活质量。她执意要独立行走,为此腿摔断4次,仍不死心,她觉得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要像她的牵牛花,一到春天,一切又重新开始。
牵牛花行,人却不行。
古人早说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其实,老母亲今年的牵牛花,未必就是去年的牵牛花了,明年的牵牛花想必又有不同。她心头明白,不去察罢了,在她眼中,都是她的牵牛花。
虎年秋日于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