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苏府。
01
刚入十一月,济城已落了一场雪,整个苏府被罩了一层白,映着火红的喜帘甚是晃眼。
两个少年正踩着一对高脚凳往大门口挂着灯笼,虽已着了冬衣,可双手仍被冻得通红,俩人不禁嘟囔起来。
“老爷也真是的,偏选这么冷的天娶亲,依我看,这位太太也不见得就能生下儿子。”
“说来也怪啊,前面几位太太没有一个会生的......”
“嗯----哼----,不赶快干活瞎说什么?我看你们是想挨板子了!”随着管家的一阵训斥,俩人赶紧住了口,迅速挂好了灯笼。
少年口中的老爷,便是苏勰,他今次娶的这位女子是闻名济城的女先生屈莘。
说起苏勰,整个济城几乎无人不识,苏家布庄已兴盛了百余年,所以直到苏勰这代,济城仍流传着“苏家三尺布,济人身上衣”的民谣,按理说,生意兴隆人丁兴旺才是,可苏勰将近不惑之年,膝下仍无一男半女。
一向信奉周易之说的苏勰去庙里求了三次卦,这卦相也颇有蹊跷,三次卜下来竟是同样的内容,卦相指示他将会与城南一外来女子成婚,而这位女子可圆他所愿。
得此喜讯的苏勰马上差人前往城南打探起来,两日之后,前去打探的人果真带回了消息。
两年前,城南来了一户姓屈的人家,一妇人与其女儿,女儿姓屈名莘,因读过几年书,便在家里开起了学堂,专教附近穷人家的孩子,受了益的人家将屈莘视为贵人,而她做女先生的事也传遍了济城。
这女子竟还是位先生,苏勰心里又多了几分欣喜,他退去往日大老爷的架子,抬着大洋布帛亲自上门提亲。
初次见到屈莘的苏勰心头如下了一场阳春白雪,不施任何粉黛的屈莘如傲立于雪中的一株白梅,倒也是一株温情的白梅。屈莘没有收下聘礼,但也没有拒绝,只是告诉苏勰三日后再来。
三日后,苏勰提着聘礼如约而至。
这一次,苏勰没有见到屈莘,而是见到了她的母亲,一个头发遮着半边脸的妇人。苏勰看着妇人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似乎是故人,却又陌生。
妇人收下了聘礼,并告诉苏勰,下个月初二可来迎娶屈莘。
02
十一月初二,苏府喜庆满天。
苏勰虽已娶了四房太太,却没有一人让他如此紧张,待友敬茶之间竟碎了杯子,惹得众友一阵嬉笑。
屈莘在喜婆的搀扶下姗姗来到了苏勰面前,苏勰心里已是惊涛骇浪,他期待这个卦中的女子为他延续命脉,扭转乾坤。
推盏敬茶之后,亲朋已尽数离开,偌大的苏府恢复了夜的宁静。
苏勰缓缓揭了屈莘的盖头,红光映射之下的屈莘更是肤若凝脂,苏勰双手轻抚过如玉面颊,目光流转之间令人肌肤发热。
待二人衣物褪尽,苏勰胸前露出了一枚淡黄色的琥珀坠子,坠子呈半圆形,约杏子般大小,通体发出幽幽的光芒,似乎可触手生温。
苏勰俯身过来时,被屈莘挡在了胸前,她羞涩地别过头说:“老爷可否取下这枚坠子,这样恐怕要伤疼我。”
苏勰轻笑了一下,将坠子绕至了后颈,温声回道:“早些年,我曾受一高人指点,此物可保我产业兴盛,但万不可离身。”
屈莘若然一笑,却已被苏勰含住了双唇。
屋内,红烛摇曳,令人情迷意乱;院外,白雪暮暮,似乎交错了时光。
而此时,城南屈莘家里,母亲正对着一尊牌位跪立焚香。
03
屈莘嫁入苏府之后,果真应了那三支卦相,两个月之后,屈莘便有了身孕。
苏勰自是喜得不知所措,对屈莘更是千依百顺,就差些把她和祖宗牌位供在一起参拜了。而整个苏府也被苏勰立了新规,不准大声吵闹、地上不得见水,原先配给四位太太的厨师也由屈莘随时使唤。
四位太太因生不出孩子人微言轻,平日里也不敢怎么挑事,可因为其他女人怀孕抢了自己的口食,却让她们生了威。
一日里,屈莘听闻二太太房里一味山楂粉团做得好,便差人来请厨子。本就在气头上的二太太给了厨子一小包粉末,让他掺在屈莘的粉团里。
这厨子也是个看不懂脸色的人,当真将粉末掺了进去。待厨子回来时,二太太便火急火燎地问他:“你掺进去了吗?”
厨子毕恭毕敬答道:“按太太吩咐,全部掺进去了。”
此时,二太太倒慌了神,只有她知道,那是包堕胎药。当时她也是气昏了头,若真流下了屈莘的孩子,苏勰还不杀了她。
那一日,二太太像烤在锅上的蚂蚁,不吃不喝地在房里转了一天,直到房里的丫头探回了消息,她才安了心,不过她也心生疑惑,难道屈莘没吃吗?或药是假的?
经历了这一场,二太太也通了心,只要自己还在苏府,她屈莘愿意要什么就要什么吧,怪就怪自己肚子不争气,给苏勰怀不上孩子,享受不得这份娇宠。
04
转眼便是端午节,按旧例,凡是节日,苏家人会聚集在堂屋内用餐。各房也会做一道拿手菜出来。
而二太太房里做的正是那道山楂粉团,屈莘尝了一口团子,眉头一紧,对二太太说:“今日的团子比那日的甜了些,不过还是很可口”。
听到屈莘的话,二太太的手一抖,勺子便碎在了地上,苏勰也随着勺子的落地声瞪了她一眼,惊慌失措的二太太便借口身体不适回了房。
受到惊吓的二太太连续几日都呓语连连,紧着喝了几副安神药夜里才得安睡。
中元节那天,屈莘心神不宁,差人在房里点了安神香。一柱香过去,原先专注看书的苏勰却要强行与屈莘行夫妻之事,全然不顾她即将临产的身子。
而自从屈莘有孕之后,苏勰就再未近过身,面对苏勰的强行,屈莘当然不可,呼喊声惊来了产婆陈妈。
陈妈是在屈莘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进的府,民间有七成八不成的说法,所以平常陈妈就睡在屈莘的隔壁。
待陈妈看到屈莘时,她的身下已滩了一片血,而苏勰也吓得呆了神。陈婆大叫了一声:“太太!”紧接着便把苏勰请了出去,关上了门。
门外,苏勰巴掌不停地抽着自己耳光,门内,屈莘疼得哭天喊地,一盆盆热水进去就变成了腥红的血水。
半个时辰过后,屈莘没了哭喊声,却见陈妈用布包着一个一堆血肉出来,低着头小声对苏勰说:“老爷,是个小少爷......太太失血过多,没能保住......”
苏勰看了一眼陈妈一眼,一口气没上来,昏倒在地。
05
苏勰醒过来时,看到了屈莘,她坐在床前肆意地笑着,丝毫没有小产后的虚弱。
屈莘端着药一勺一勺地喂到了苏勰的口中,那药很苦,苏勰想说,却发现眼前已空无一人。
苏勰那日昏倒之后,四房太太隔三差五地前来侍候了些日子,各类汤药也吃了不少,这病却是一天天地重了下去。眼看着苏勰不见起色,各房太太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倒是屈莘每日守在床前,灌汤喂药。
两个月的时间,苏勰已病得不成样子,须发花白,面色腊黄,除了尚有意识,俨然一具活着的尸体。
入伏之后,屈莘带来了一道家打扮的男子,男子看着苏勰一点一点的吃完了药,二人不由相视一笑。喝完药的苏勰精神振作了一些,看到了男子,眼神忽然亮了起来,勉强起身说道:“大师,救我!”
男子看着苏勰却大笑起来,“救你?这一刻我们兄妹二人等了十五年!苏勰,十五年前,你害死了我的父亲,让我们家破人亡,如今,我要亲眼看着你死!”
“你们是......你们是张六子的孩子?”苏勰撑着身体,双肩剧烈地抖着。
“是!我就是张六子的儿子,张瀚。我的妹妹原本叫张莘,我们更名换姓,只为报杀父之仇!”
二十年前,济城来了个叫张六子的人,在城南开了一家布庄。他店里的布花色多、品质好价钱却低,重要的是张六子还是个大善人,经常接济周边的穷人。
张六子的善举为他的生意又添了一把火,仅一年多的时间,他就增开了三家布庄,而布庄也开到了苏家对面,就连苏家多年的供货商也跑去了张家。
那时,苏勰刚满二十岁,哪里容得下一个外乡人抢夺自家地盘,他伙同济城的地痞流氓日日前去张家布庄闹事,没想到,这一闹不仅没搅坏张家生意,更是将张家的善人名声传了出去,张家的生意是越做越火。
06
年轻气盛的苏勰急得眼里生了脓,疼得真咧嘴。这时,一个丫鬟打翻了蜡烛,烧坏了母亲刚买的一副帕子,母亲正大声训斥着那个丫鬟。
苏勰看着帕子上的黑洞,嘴角不觉上扬了一下。
两天后的深夜,张六子的四家布庄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而他本人也烧成了一把骨灰。
当时查案的人说是张家下人因憎恨东家不发工钱而放的火,因为放火的人也被烧死在布庄里,所以这场大火就这样不了了之。
没了张六子,苏勰却将布降了价,品质也比先前好了许多。随着年深日久,济城的百姓已忘记了那场大火,而苏家的生意也日渐回到了从前。
“苏勰,为了你的生意,你竟活活烧死了我的父亲!你可知道,当日替你放火的人却被我的母亲救下,并将一切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也因为救他被烧坏了半边脸!”张瀚愤怒地指着苏勰的胸口,差点要揣上去,却被妹妹拽了回来。
苏勰回忆起了那日屈莘母亲的样子,内心升起了一阵愧意。
张瀚看着苏勰,继续说道:“你知道你的太太们为什么生不下孩子吗?这得感谢那枚琥珀。十年前,我打听到你信风水之说,便从古书上学到了一个断子绝孙的配方,将雄黄和几味带有毒性的药材炼成了一颗小药丸,再把它放进去了心的琥珀里,这样毒性就会慢慢被人体吸收,不论男女再也不会有孕。”
“之后,我扮成一名道人,掌握了你的生辰八字,也“算”出了当年那场火灾之事,而琥珀可化灾避难之说,你也深信不疑。当然,你也会按我的计划日日配戴。所以,刚开始戴的那几年,你的太太们还有过身孕,只是不会成形而已。”
07
张瀚的话还未说完,苏勰已将胸前的那枚琥珀摔在了地上,一颗黄豆大小的褐色小丸从裂开的琥珀中滚了出来,屈莘刚要去捡,却被张瀚拽了回来,“小心!这小丸本有花生大小,其毒性已被苏勰吸入体内,再加上你的日日“照顾”,他已药石无医了。”
屈莘婉然一笑,说:“哥,该给他讲下一个故事了。”
“好,苏勰,你想知道我妹妹为什么会怀孕,是吗?这得从你求的那三支卦说起。”
“你知道给你卜卦的大师是谁吗?便是被我母亲救下的人,这些年他一直在向我们忏悔,最后逃不过自己的内心的谴责便出了家。那日,他告诉我你去卜卦,我便将所有的签子写了一样的字,目的就是引导你去娶我的妹妹,因为那颗药丸只能让你断子,却不能送命。”
这时,屈莘站了起来,扇了苏勰一巴掌,怒道:“苏勰,你这个畜生,你可知道我多想杀了你!不过唯一让我安慰的是,你每天都在吃着我给你下的药,不知不觉地走向死亡。进府两个月后,我就买通了大夫,散出了怀孕的消息,之后把陈妈也带了进来,对了,那晚我点的香就是让你着迷的,不然我如何以流产之事引你发病。”
屈莘说到这里,苏勰已完全撑不住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伴随着一阵阵剧烈咳嗽,一口浓稠的黑血吐在了那颗破碎的琥珀上,染了血的琥珀像极了一颗破碎的人心。
吐完血的苏勰,瘫在床上,再也无法动弹半分,张瀚兄妹看着一股股黑血不断涌出苏勰的嘴角,而他已没了呼吸。
看着死去的苏勰,屈莘眼角淌出了两行清泪。
十五前年,仅五岁的屈莘抱着父亲的牌位跟着哥哥和母亲吃尽了人间苦头,她内心的恨硬是将嘴唇咬出了鲜血,她有着和哥哥一样活下去的希望,那就是报仇。
如今,仇人已死,仇恨已消,她心里却落了空。
“妹妹,屈莘已死,你是我的妹妹张莘,我们该回去了,母亲还在等着我们给父亲上香。”
“哥,我想把苏勰给我的聘礼都捐出去。”
“随你,只要你愿意,怎么都好。”
一个月之后,济城所有的学堂都收到了二百块大洋,下面都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苏勰捐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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