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早逝的小人物——追悼发小、老战友张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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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除去我,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会再想起你。

因为你离去太早、太早;也因为你的离去时那么的没有光辉,甚至让你的亲人感到难堪;更加重要的一个因素——你应该已经没有了会想你的亲人与友人。

你是1972年8月3日离去的,那已经是41年前的往事。你只大我2岁,生于1947年。那一年不过才25岁,你死得实在太早、太早。

你死于自杀,自己吞服了过量的安眠药。这样的死,在当时让你的父亲极为难堪,在那个年代,你的死被视为“自绝于人民”。这样的死,该有多么的卑微?你的死不仅没有光环,恰恰是给你所有的亲人,带来巨大的阴霾。

你的父亲与我母亲是同龄人,是老战友,我的母亲以93岁高龄于去年初去世。那么,我从小称为“张叔叔”,你的老父亲,现存于世的几率,恐怕已经几乎为零。而且即便一息尚存,也不可能想起自己死于40年前的“逆子”。

你有一个遗腹子,你自己都没有见过的儿子,我曾在4年后,在你家里见过。那是1976年的8月里,孩子,是你自杀后5个月出世的,也就是生于1973年1月。我看见的时候,儿子三周岁了,长得非常可爱。不过,大约是1980年,你那个并未正式结婚的妻子,带着你的遗腹子改嫁了。

你不该有丝毫的责怪,她已经为你,背负了太多太多,不该背负的债孽。何况,她已经把你的遗腹子生下来,而且养大到了7岁。何况,你在九泉之下,真希望自己儿子,背着有你这样一个,他从未谋面的父亲长大成人吗?

我知道你很不甘心去死。其实,你的死,只是你自己编导的一场闹剧,却没有出现你所计划的结局。最终,是你的自以为是害死了自己,也害了你的妻子,你的老父,还有你未出世的儿子。对你死的真正原因,如果我不说出来,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我一直不想向世人揭开你自杀的真相,其实只是希望给你留一点最后的尊严。这几年我也想开了,对许多历史也有了重新的认识。你虽然只是个早逝的小人物,我还是希望还历史的真相。如果你曾经的妻子也上网,如果你的遗腹子从母亲那里知道一些关于你的情况,看到这篇文章,也算了去了一桩心事。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希望你可以九泉之下得以瞑目,作为你的发小和老战友,还是向世人昭示了你真正的死因。

1972年7月31日,你突然来到林业连,我很有些意外。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加出乎意外。以后回忆我才弄明白,其实事情应该从我去十三连找你那一次说起。

谁都知道你是我的朋友,甚至知道你还是我的老同学、发小。1965年我们是一个车皮,一个座位从北京的朝阳区,来到宁夏十三师一团六连。大约是8月、或9月,我和吕彭、张越炎、蔡波平从六连调到二营部,我和你从此分开了。不久后,具体日期记不得了,你调去了十三连。

自从分手后,我们来往比小时候少了很多,即便很难得的一次相聚,也多一半都是你跑来找我。我几乎从来不去找你,唯一一次去十三连找你,就是72年7月中旬以后。就是那唯一一次找你,而且留宿在十三连的时候,我发现了你许多重大“秘密”。那里面恰恰隐藏了不久后你服用安眠药自杀的原因。

为了说明白事情来龙去脉,我还是必须从头说起……

我们是在61年认识的。那一年我12岁,你14岁。那是我从酒仙桥地区的驼房营小学,转至酒仙桥中心小学的第二年,五年级的第一学期。

开学的第一天,班上多了一个新同学,挺高的个子。比我这个当时班上个头数一数二的男生,高出了多半个头,而且显然年龄也大得多。这个大男孩就是你,一个留级生,而且连着两年留级。你本该是我的学长,却这样成为我的同学了。

11、2岁的我,是重要的转型期。

记得在西翠路子弟学校读一年级的时候,我是个刁钻古怪的淘气包,许多糗事记忆犹新。

每天早上总是大我3岁的三姐,领着一起去上学,一定穿戴整整齐齐。只是放学回到家里,必定一副败兵模样:上衣总会披在身上,只系着上面一个扣子,两只袖子甩在外面,像两个翅膀。很可能少了一只鞋,或者一只袜子,甚至说不一定连书包也没有带回来。造成这种模样的唯一理由,放学后的我,脱离了姐姐的视线和控制,像一匹脱缰野马,在外面疯玩。

读二年级时,我转到了驼房营。姐姐却没有跟来,她留在了西翠路子弟学校。

在驼房营的两年,是我最叛逆,不服管教的两年,简直就是一个被惯坏了的混世魔王。几乎每天都是在逃学、闯祸中度过,不停地开创着各种“丰功伟绩”。记得到驼房营上学的头一天,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的小事,我一记“老拳”,把同学的鼻子打开花。当天被扣在学校,到吃过晚饭的时候,接到通知的好婆,才赶去把我领回家。母亲很忙,从来没有时间管我,也没有参加过家长会,每一次都是好婆代替。

曾经学飞刀华,差一点扎到了同学身上;

曾经玩纸弹弓打仗,弹伤了同学的右眼;

曾经用砖头,砸破了同学的头……

母亲实在无法忍受我的不间断的“曾经”,少一点把我送进少年管教所去。最后终于给我转了学。

60年,我转入了酒仙桥中心小学。因为有位好老师,我彻底开始转型。我的管老师,使我从淘气王子变成三好学生。就在四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内,我完成了入队,担任小队长、评为三好生的飞跃。第一次带着三好生的奖状,优秀的操行评语回家。就成那个学期开始,我连续保持着优秀的成绩和三好、五好的称号,一直到初中毕业。

我永远感激让我产生蜕变的管老师。在我心目中,他是我第一位启蒙老师。

因为我的这种转变,五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是班级的学习委员和少先队中队委员。留级生张国林,被指定由我负责帮带。管老师的这个安排,有他的深意。因为一年前我也是个表现极差的学生。

我没有想到和你有这么深的缘分。第一天和你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就从你的嘴里知道,原来你的爸爸,居然在我母亲所管辖的一个研究所里做副所长,原来你也住在一街坊。

就这样咱们俩成为发小一起长大,而且是极奇怪的一对兄弟。你比我高大,却事事对我言听计从。只是这仅局限在咱俩玩的时候,在其他方面还是南辕北辙地发展着。我继续朝向好学生发展,你继续在叛逆道路上前进。

两年以后,我们小学毕业。我考进了九十四中,你被你父亲千方百计弄进了酒仙桥中学。尽管我们不在一个中学,你还是会经常来找我玩。

我明白,在你心里,我始终是你的“哥们”。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把你当做朋友,更不要说“哥们”两个字了。可你也很早就回答过我,你不在乎。你说“咱,不管你怎么看我,也不在乎你怎么看。咱,就是把你当哥们看。”说心里话,你这种态度,从那时候一直到许多年以后,都叫我哭笑不得。你的这种态度,也一次又一次给我带来烦恼与麻烦。

记得是咱们初一的第二学期。一天放学的时候,我走出学校大门,就看见你妹妹住在门口等我。我很奇怪问她来干什么?她告诉我,你一砖头打破了校长室的玻璃,现在躲在外面不敢回家,求我去说说情,免得老爹的皮带,抽破你的屁股。我无可奈何地跟着你妹妹,在那条河边的小树林找到你。然后陪你回家,陪你向“张叔叔”保证,又陪你和“张叔叔”,一起到你们校长那里递交保证书。那份言辞恳切的保证书就是我帮你写的。校长被这样的诚意打动,免去了你一次严重的处罚。

记得咱们两个一起领好十三师发的“军装”后,你一定要去喝一顿。我不得不陪你去了“老莫”,那里是咱俩经常在假期光顾的地方。有时候,你会领着比你小2岁的妹妹,我也会带上比我小一岁和两岁的两个弟弟,更多还是我们两个人。我很少喝酒,就是偶然喝一点,也绝不喝醉自己。你可不一样,每次都会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凡是陪你去喝酒,必是我把醉成一堆烂泥的你,送回家去。

结果,这一次你又是又哭又笑又吐,我像拖死狗一样把你弄出“老莫”,叫了出租,把你送回去。

还有一次,你跑来林业连,带来两瓶不知道哪里来的法国葡萄酒?还有几个罐头,就在我的宿舍里,你又一次喝成一头醉猪,人事不省。

我担心你出事,求我们陈连长批准,套了一挂毛驴车,送你去团部医院。我找来林业连几个战友把你抬到车上,车里还垫了我的褥子,还有我的枕头,又给你盖上我的被子。我赶车送你去团部。谁知,你中途醒过来,抱着我的枕头一边啃,一边叫我倒酒,接着又从车上滚下来,躺在路上睡着了。我一边骂娘,一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重新弄进车里。

一路上,你不停地给我找麻烦。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医生翻开你醉醺醺的眼睛看看,“没事,就是喝醉了。我给他喝一点葡萄糖水,你送他回去。”

你抱着大瓷缸痛饮葡萄糖水,还在醉眼惺忪地喊着“好酒,再来一杯。”

我在一旁低声询问医生,葡萄糖水里面是不是添加了醒酒药物?医生摇摇头告诉我,什么也没有添加。我很奇怪,这葡萄糖液,什么时候具备了醒酒的功能?医生解释,补充葡萄糖液只是为了冲淡他胃里酒精的浓度,同时可以使他便溺。这样就可以尽快吧酒精排出体外,自然酒醉也就解除了。

果然,你起来上过厕所,酒劲已经去了五六分。我把你拽上车拉着,准备一直送你回十三连。走到大渠边上,你已经彻底清醒,我们坐在渠背上聊天。那一次,我突然发现你看似疯疯癫癫的背后,竟有深邃的思想支撑。你已经不是当年的混混,你居然读过许多书籍,而且知道什么俄共党史,甚至资本论。更加令我诧异的是,你居然对当时的中苏两党论战,了解那么多,还有自己的见解。你提出要实在去看看,苏联究竟算不算修正主义?

那时候,我正在失恋,对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的政治没有兴趣。聊到后来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们就此分手各回各连。

以后我才知道你当时这番议论大有深意。

写到你,就不得不也提一句,我另外一个“铁哥们”——刘健。我知道,当时在我们林业连的那些知青,尤其是高中生的大哥大姐们眼里,我们这三个人,你、刘健和我,就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典型。你是个半疯半癫的魔障,刘健是个自以为是的怪胎,而我也就是仗着有个高干爹妈,不学无术的八旗子弟。我们三个凑在一堆,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其实,外人哪里知道?你和刘健并不是哥们,甚至连朋友都不是。我们三个从来没有一次,一起吃饭喝酒侃大山,简直就从来没有一路走过。因为你们两个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谁也不尿谁。

在你眼里,刘健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通州混到北京的混子,读了几年高中,就把自个儿当了颗葱,整天人五人六地讲什么辩证法、一分为二、真理相对性。刘健眼里,你就是个新社会的纨绔子弟,一个依仗老子身份,狂妄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

于是,他总对我说:“你怎么会有张国林这样的老同学?还这么要好?当心,他把你带坏了。”

你知道我怎么回答刘健?

我说:“刘健,你别这么多事。国林和我是发小,做不做朋友,改不了我们俩的关系。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会被他带坏?你哪只眼睛看见过我跟着他干坏事?告诉你,从小到大,我就没有跟他干过一件坏事。你要和我交朋友,就别再我面前坏国林。”

而你,却老是劝我“哥们,离刘健那家伙远点成不?他和咱们就不是一路人!”

你不会忘记我是怎么回敬你吧?

每一次我都警告你,“国林,你能不能别管我的事儿?从小到大都是你闯下祸,惹了麻烦,我帮你解决。什么时候你能管教我了?咱们俩是老同学,年龄上我认你是个哥。其它,免谈吧,我信不过你的分析能力。再说,我和他不是一路人,就和你是一路人?咱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了,你觉得咱们走的是一条路吗?”

可怪就怪在这儿了。你们两个都比我大几岁,你大我两岁,刘健大我3岁吧?论年龄,真的都是兄长。可怎么就一直要给我做兄弟的找麻烦、添乱?还有,我也不怕刘健看见这篇文章在背后骂我,更加不在乎你在九泉下诅咒我了。我想说的是,好像不论刘健,还是你,都是主动和我在交往吧?我到今天都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这个人可不缺乏自知之明,妄自尊大是谈不上,的确是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也的的确确、多多少少有几分轻狂。连队看得上我的人数不出几个,可入得了我眼的,也没有几人。因此,在当时我真挺孤独,也没有什么上进心和追求。加上67、68年,趁着“大串联”的机会,北上南下地在神州大地绕了一大圈,其中包括内蒙古、新疆、甘肃、河南、河北、湖北、湖南、贵州、广西、江西、江苏、浙江、天津、上海等省市。甚至还越过中越国境线,跑到了烽火硝烟的抗美援越战场,演绎了一场英雄梦。最后居然还“拐回”一个漂亮的湖南妹子。

我的初恋梦,很快随着初恋情人张燕侠的离去而夭折,我却因为失恋,一度也变得有些精神恍惚起来,而且还因为这事儿,在军管以后被关押过一阵儿。

就关押在林业连菜地旁边那间土坯房里。最初不仅上锁,还有人看守。土坯房里很黑,白天都要点一盏煤油灯。到晚上,蚊子小咬,能把人抬起来。吃饭有人打好送过来。土坯房外面有个水龙头,我自己洗碗,然后交给看管人员。每天只有早晨起床后,在外面洗漱的时候,可以放放风。另外就是傍晚晚饭前半小时,可以允许我在小屋前面几平方的空地上略微活动一下。

时间久了,看管人也疲沓起来。先是门不一直锁着,省得我大小便还要开锁了。接着,叫我自己去食堂打饭。然后,军管小组把看管撤了,叫我自己每天呆在里面,不许随便出来走动。以后,又有人反映,应该让我接受劳动改造。于是,每天开始重新和大家一起出工干活,直到军管撤销,我才恢自由。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关押了几个月,什么结论也没有。

你蹲过师部小班房,刘健蹲过团部小班房,我则蹲过连队小黑屋。你说,在别人眼里,咱们三个人是不是臭味相投的一路货色?

说心里话,要是说你很善于谎言欺骗,实在有失公允。假如你真是善于用谎言掩盖自己的人,也就断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那些不该发生的故事了。

记得你在我那里醉酒以后,有很长时间不来了。开始我并不以为然,说心里话,最好你少出现在我这里。因为你这次的醉酒,我又被指导员叫去训斥了一顿。可时间太久了,还是心中不免有些牵挂。也曾在回家探亲的时候,想去看看你父亲。可怜当时的政治气候,担心不要因为我的母亲,再叫你父亲受了牵连。斟酌良久,还是放弃。因为那时候,我父亲和母亲都在接受改造。我这个响当当的出身,也沦落成为了可教育子女。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好几年你都没有出现,可关于你的各种传说,开始出现了。

有的说,你在投敌叛国的时候,已经被边防军当场击毙;有的说,你穿越中苏边境的图们江时,淹死在河里;有的说,你没有死,逃到苏联做了间谍;有的说,你被派回国做卧底,被公安局抓获了……真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说法都有。

我的心里又开始忐忑不安地为你担心,太了解你的秉性与作风。特别有了前几年在大渠上你说的话垫底,我知道这些流传甚广的版本,绝非完全是空穴来风。按照你的思想和行事不顾及后果的风格,完全有可能,演绎其中任何一种版本。

在我的忐忑不安中,终于有了一个全新的版本,渐渐得到不同角度的证实。你多次穿越中苏边境的图们江未果,最后被当地边防军当场擒获。然后关押起来,经过初步审查,没有发现其他严重政治性问题,已经由师部派专人去黑龙江接回来。现在被关押在师部小班房继续审查,有人在师部小班房看见过你。

有一天,师政治部转来一个电话,内容是指导员告诉我的。这个电话最后验证了这个版本的真实性。指导员告诉我:张国林希望我去小班房看看他,送条香烟去。指导员告诉我张国林的意愿后,非常明确地表示:去不去由我自己决定。

我完全明白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考虑再三,还是在等到下个月开工资后,买了一条牡丹、几盒罐头,到师小班房去了一趟。

我没有见到你,小班房认为你没有很好认识罪行,不能探视。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我并非什么直系亲属。东西是留下了,我担心这些东西到不了你手里,还特别另外准备了几包散烟,送给那些小班房的看守。

以后你告诉我,幸亏我想得周到,否则香烟真到不了你手上。

在你关押期间,我只去了这一次,还没有见上。以后见面的时候,你曾经提起。你说,我肯去一次已经很不易。你特别感激,在里面散烟分罐头的时候,一直说是铁哥们送来的。反而是我心中总有愧疚,感觉还是去少了,或者多去几次,可以看见你也未可知?

再难的日子总要过去的,不知不觉的,已经是1972年的夏天。也就是感觉一眨眼的功夫,竟已然来宁夏是第七个年头了。来的时候我才16岁,还是在林业连过的生日。16岁,最多算个半大小子吧?艰难的岁月催人成熟,到今年已经是23岁的成年男子汉了。自然恋爱、婚姻渐渐提到咱们每个人面前了。我这种孤傲的性格,又没有什么建树,基本上没有做过在自己连队找女朋友的梦。我却怎么也想不到,你这么个浑不吝的主儿,而且还在师部小班房,至少关了两三年,居然在我前面捷足先得,竟会在连里搞了对象?

就是72年7月中旬,我突然收到一封来信。

我在连队算信件多的,有北京家里的,有苏州老爹来的,偶然还有我的几个表弟、表妹会来信。再就是大串联认识的朋友,什么武汉的、南昌的,还有贺兰山军马场的。为此,连队常有人议论,甚至汇报我在外面行诈骗,就因为军马场的来信称我“姐姐”。这件事也是当初关押我的罪行之一,真是冤啊。

这个军马场的姑娘,我是通过报纸一篇报道认识的。那姑娘也是北京来的,在军马场表现非常出色,就上了报纸。我出于仰慕也好,爱慕也罢,就主动写信交往起来。因为内容完全没有触及男女感情,我也自然没有明确告诉对方我是个小伙子。没有想到我的名字,又一次闹出大笑话,她的回信居然收信人是“乐晓燕姐姐”。就这样,成了我冒充女性和她通信的罪名。

扯远了,那个年代这种怪事太多。

我的信多,就是几乎没有兵团内部的,还是因为没有什么朋友。

这封信恰恰就是一团十三连寄来的。

信封上一笔漂亮的钢笔字,就是出自你的手。

说到你的字,就为此,我被你的干妈,我后来的丈母娘,常常骂得狗血喷头。

你的字可不像你的人。刚劲、舒展、飘逸,真有柳宗元、颜真卿、欧阳修等书法大家的风韵。我真不知道你小子怎么练出来的?我的字,也不像我的人。歪歪斜斜、七横八竖,站着的没有骨架,躺下又少有风姿。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于是,那时候我那准丈母娘,也就是你在小班房认的干娘。整天逼着我练习钢笔字帖,而且嘴里一直提到的榜样就是你。

我想着就来气,打小就这样。你的检讨要我写,可抄好的检讨书,谁看谁夸字好,文章也好,都赶上钢笔书法了。我怎么就写不出你的一笔好字?有人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我说狗屁,我看文也未必如其人,字也未必如其人。

又扯远了,和你一说话怎么就跑偏儿?

看见这信封,我就放心了。信从十三连发出,说明你已经回到连队了,心里暗自替你庆幸。

打开一看,你小子居然是叫我去十三连认嫂子。

信里没有提到什么时候回来的,关押那一段只字未提。满篇的春风得意,满篇的爱情甜蜜,满篇的对未来充满希冀,看得我一肚子气。什么气?当然是一种莫名的羡慕嫉妒恨。你居然还时来运转了,搞了个对象,写这么一封信,不是故意气我吗?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抽时间做安排,去了十三连。

这么久,统共去你那里一次,居然不是因为看你,而是看嫂子,是不是有点重色轻友的意思?

真想不到,我这嫂子还是文静娴熟,颇有大家风范的女子。我当时差一点当着嫂子面,冒出一句老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嫂子不爱说话,我们前前后后最多见过几次面,数得过来,可说过的话,不用数,就两句。

处理完你的所有后事,包括力争下,让团部批准嫂子跟你继母,户口迁回北京后,嫂子对我说过两个字的一句话,“谢谢”。

还有一句,是我在银川新城火车站送行。

嫂子上车后,从车窗探出身子,对我说“兄弟,保重。”

我看见嫂子眼圈是红的。

我去你家看你儿子的时候,她上班去了,没有见着。

你说,你这么个人,怎么会让你淘到了她?

关于她的一切都是来自你那个晚上的介绍,包括你们之间的爱情,还有她腹中你们爱情的见证与结晶。

就是那天夜里,在你的宿舍,咱们彻夜在聊天。其实,多数是你在倾述。

从你的倾述里,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先后五次,企图泅渡图们江到苏联去。你小子的水性好,我知道。可你也不能这样不要命吧?这五次中居然两次选择了寒冬腊月里,你竟然敢冒着零下30-40°的严寒,破冰潜泳横渡图们江!

你告诉我,你在你老爹的书房,蜗居了整整一年。认真阅读了书房里的马克思全集、恩科斯全集、列宁全集。像资本论之类,还是反复阅读。还有联共布党史、辩证唯物主义,以及毛泽东选集、刘少奇选集等书籍。特别认真地研读了中苏之间的论战,中共的十一评苏共中央公开信。当然还有其他相关政策和指示。你说,你不相信苏联已经变成修正主义。你说赫鲁晓夫没有这样的本事,改变斯大林的江山。你还说,你想搞明白,发动这场运动的真正动机,不搞这场运动,究竟有什么危害性?……

带着无数疑问,你决心去苏联实地考察。

这就是你所谓五次偷越国境的真正目的,和所谓投敌叛国,风马牛不相及!

为了证实你不是瞎说,你从床下拿出一大摞日记本,整整有七本。写得满满的七本日记,上面有你的读书笔记和心得、疑问,当然也有你的心情流露。

这七本日记,我是在你去世以后,从政治部主任陈岚岭那里看到的。

这七本日记成为你思想反动的书面罪证。

可我在里面看到一个鲜为人知,甚至连我这个发小,都不认识的张国林。

我们两个这一夜基本没有睡觉。除去你详细告诉了我自己五渡图们江的经过和原因;还原原本本告诉了我,你这个女朋友是怎么得来?你们两个如今是怎么样的恩爱?对了,你还大包大揽地向我表示,一定会给我介绍一个满意的女朋友。我当时连连摇头,压根不信你能帮我找对象?真不知道我嫂子中了什么邪,居然会跟你?

你还和我谈起自己和老爷子的关系。你告诉我就是前几天,老爷子来了一封信,红笔写的。内容大致表示,要断绝你们的父子关系。

你表现的很沮丧,一再问我,用红笔写信,是不是表示最后的决裂?又说,你在师部小班房,看见过自己的档案袋,厚厚一大摞,起码3寸厚。你说估计这一辈子,也没有什么戏,现在就剩下和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一个念想了。

你很兴奋地说起嫂子已经怀孕,说不一定就是个大胖小子,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

我也问了些情况,问你究竟为什么,和老爷子搞得这么僵?问你既然有了女朋友,又怀孕了,什么不结婚?问连队对你怎么样?

说到这些问题,你的情绪明显暗淡下来。你告诉我,老爷子是因为自己多次偷渡问题,表示要彻底划清界限。你说没有结婚,是因为连队不同意。还说连队的狗屁领导,一直给你穿小鞋,前几天一定要让嫂子,到山上的大渠工地去。你说老婆怀孕了。狗屁连长居然说,既然没有批准你们结婚,就不能怀孕,怀了组织也不会承认,所以她必须去工地。你顿时发起脾气来,破口大骂连长混蛋,没有人性。结果,被关了禁闭,这几天才放出来。

说到最后,你拿出一个药瓶子给我看。你说,你就不让老婆上山,如果连里再逼,你就把这瓶药当着他们面吞下去,叫这几个王八蛋吃不了兜着走。

我从你手上夺下瓶子,一看,居然是安眠药——冬眠灵。满满一瓶,估计至少120片。

我问你哪里弄来的?你告诉我一点点攒起来的。你说自己有失眠症,每次都到卫生队去骗几粒安眠药,攒了多半年,才攒下了这一瓶。

我举着瓶子问你,你到底打算用它干什么?

你怪笑着回答,吃下去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

我指着门外说,那你就舍得抛下这么好的媳妇,还有没出世的儿子?

你摇摇头说,“当然舍不得。不过他们别逼急了我,真把我逼急了,也说不一定来他个一了百了。我让他们收不了场!说不一定就能用我一条贱命,换来老婆孩子有条出路了。”

我果断地把药瓶子装进装进口袋,“你别胡闹了。这药放我这里保管。”

一晚上,你都想把药拿回去。我死活不能给你。知道我已经下了决心,你不再和我争夺,又说起给我找对象的事儿。

你说,你在小班房认下一个老太太做干妈。老太太有三个闺女,老大在黄羊滩四团,今年21,年龄正合适。

我有些不耐烦地嘲讽着,你后妈打小把你带大,你都不认、不亲,怎么想起在小班房里认下个干妈?连人家有几个闺女都一清二楚?

你说,老太太可是从北京过来的,一个中央部里干部的家属,不是一般人,人家姑娘配你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今天叫你过来,主要为和你说这事儿。前几天去老太太家已经说过了,老太太叫领人去看看。

我这会真有点动气了。你居然不打个招呼,就把我给“卖”了?你笑着说,你瞧你,不就去串个门吗?你又不是个大姑娘,卖了谁要你?

我一脸愠怒责怪你,这么大事儿,总要先得到我同意吧?你嬉皮笑脸说,咱们俩这辈子,啥大事都是你替我拿主意,就让哥哥给你做一回主。

你说你已经应下了,八一建军节去老太太家里相亲,还告诉我,老太太家在新城糖厂,叫李玉漪。

第二天一早,我告别后回去了。

说真的当时就没有把你说的这件事放在心上。

回到林业连才发觉,揣在兜里的那瓶药不见了。知道是你夜里偷偷拿回去了,我也并不十分在意。你这个人三分魔七分癫,我不信你真会把一瓶安眠药吃下去。

回去后我很快把你对我的承诺丢到脑后,我实在不能相信你如此吊儿郎当的性格,真会给我做什么媒人。

其实这些年,为我的终身大事,母亲已经在操心。甚至有过在我亲戚中选择合适的,让我做上门女婿去的打算。目的很明确,利用解决婚姻的同时,将我弄出十三师去。因此,我对你要给我,介绍一个十三师的姑娘,一点没有兴趣。

半个月后,你真来了。我记得很清楚是1972年的7月31日,第二天是建军节。

你是黄昏来的,来的时候正好要开饭。吃过饭,你再一次的旧话重提,你要我明天必须跟你去新城相亲。

我不想被你纠缠,便告诉你,母亲已经过问我的婚事,而且在我老家南浔,为我物色了对象。

你说,什么意思?你打算回老家落户,真去做上门女婿?

我苦笑回答,那又怎么样?起码可以利用这一条,离开十三师。我要是答应了你,岂不是一辈子在宁夏安家了?

你说,宁夏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咱们哥俩不会分开。你要去浙江做上门女婿,我怎么办?总不能带着老婆孩子,跟你去南浔落户?

我不耐烦地反驳,说:张国林,你什么时候变得离开我过不了日子了?我看你没有我活的好好的,还挺滋润。老婆也有了,儿子也怀了。你还缺吗?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吧?别来烦我行吗?

你却说,哥们,我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才帮你张罗对象啊。你一本正经继续着。

一个晚上你都在说服我。最后,你无可奈何提出一个变通方案。

你说,哥们,就算你给我帮个忙,陪我去老太太家过个节。咱们又不丑,就让老太太相一眼,让我有个交代。我不是答应老太太了吗?你给哥一个面子,去一次,以后不谈也无所谓。

我倔不过,勉强答应下来。但是明确表示,我不是相亲,只是陪客。你丝毫不在意,似乎只要我肯去,就心满意足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搭乘唯一一班,平吉堡开往银川的公交车,前往新城糖厂。我什么准备也没有,穿着一身已经洗白的旧军装,甩着两只手,跟在你后面。一下车,你就张罗卖水果,买好硬是塞在我手里提着。

我说,你干嘛叫我拿着?你给你干妈买点水果,干嘛要我提着?你也太懒了。你却诡异低笑着,催我走快一点。

走进糖厂宿舍区,我发现几乎和连队没有什么差别,都是一排排土坯搭建的窑洞。你领着我拐进一排窑洞,推开一扇木柴门,扯着嗓子就喊。

“老太太,我给你把人领来了。”

我恼怒地在后面踢了你一脚。

一个胖老太太,应声打起门帘子,走到院子里,乐呵呵地操着浓重的京腔。

“国林来了?你把谁给我领来了?”

老太太在房门口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

我提着张国林买的一篮子苹果,站在院当中,浑身不自在,就像骡马市上被出售的牲口,尴尬到了极点,真想扔下手中的苹果逃走。

老太太一面打量一面说:“好白净的小伙子。”

院子里有个胖姑娘,大声对老太太说:“老太太,你还不让客人进屋说话,就这么让人家站在太阳底下。”

那姑娘好胖,准确说是又白又胖。我心里一机灵,你该不是把这胖妞介绍给我吧?

老太太笑着说,“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国林呐,你快领客人进屋吧。”

我跟着进到屋里,手里的苹果不知道该交给谁。

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胖姑娘上来从我手里接过去,“来就来呗,买啥东西啊?准是张国林的主意。”

老太太也说:“这孩子,你来做客,买东西干啥?快坐下喝口水。”

我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明,这一篮子苹果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在一旁还要添乱,你对老太太说“干妈,这就是我一直提到的晓燕。怎么样?比我俊吧?人家可是个白面书生。这水果他孝敬您的,收着吧。”

到了这时候,我已经不得不把戏演下去。

老太太和我面对面坐着聊天,你倒好,一蹁腿就上了炕,歪在被垛上,“干妈,我困了,打个盹。你们娘俩聊着,吃饭叫我就成。”

看起来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那胖姑娘走进来说:“张国林,你混蛋,怎么又上炕不脱鞋?妈,这都是让你给惯的。”

老太太乐哈哈地说:“你做妹的给他脱了就是,喊啥喊?你小子昨夜是不是一宿没睡?”

你打着哈欠说:“我们哥俩说话来着。”

胖姑娘撅着嘴回答:“都是你惯他。我就不明白了,咱们有个亲兄弟,你的亲儿子那点不比他差,干嘛非要认个干儿子?还宠上天了。”

老太太骂骂咧咧笑嘻嘻责怪女儿“你懂个屁!这是我们娘俩的缘分。在小班房的时候,要不是国林替我干重活,顶板子,你老娘没有累死,也被打死了。”

你真睡着了。

我从她们母女对话里,渐渐明白了,为什么这老太太对你真像儿子一样亲。

老太太从你们的认识聊起,又渐渐聊到自己家庭情况,却几乎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说实话,不是聊天,就是老太太说给我听,我就是个听客。

老太太一五一十地介绍着从过去到今天,这一家人的经历。这充满传奇和曲折的经历,深深把我吸引……

老太太的丈夫,竟是当年(1957年)全国总工会的秘书长,兼教育总工会的主席。一个官至二品的大员,副部长级的高级干部。1958年因“工团主义”而被“清洗”。当年这个案子牵扯到全国十万工会干部,老太太的丈夫秦达远,就是所谓工团主义五虎上将之一。解放前,秦达远是周恩来、董必武,亲自安插在东北地区的卧底,一个有着国民党上校军衔的无线电专家。在解放战争的四平战役、平津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却因为内部倾轧,1958年被判锒铛入狱7年,直到65年才出狱,已经在去年病故。

老太太从丈夫入狱,就一个人拖着四个孩子,带着一位老人艰难度日,并被由北京遣送至宁夏固原山区落户。老太太却一直坚贞不二,为丈夫平反积极奔走,甚至锲而不舍,直到丈夫去世,还是不断在申述。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太太被定罪“没有改造好的反革命分子家属”,关押在师部小班房一年半。

老太太家有一子三女,院子忙活家务的,是没有工作在待业的二女。三子和四女都还在上学,今天不是星期日,要再等一会才放学。大女儿,才是你准备介绍给我做女朋友的,这会儿上街买带鱼去了。

下面的故事我就简单带过吧。

就这样我走进了这个充满传奇的家庭,成了这位叫李玉漪的北京老太太的大女婿。

当天,我几乎没有和自己未来的老婆讲过话。当时,也没有答应什么。只是表示可以和她开始通信,大家交个朋友,其他就看缘分了。

傍晚,我们和你一起离开李家,你一路上不断盘问,我对这一家人的看法,追着问,我对那个叫李莹的姑娘,是否满意。

我苦笑说,你太性急。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并且还要向我家老太太汇报。至于这个家庭的遭遇,我表示同情,对老太太表示敬佩,并愿意在秦达远平反一事上给予协助,毕竟我有身居高位的二老双亲。

车子开到林业连路口,我下车了。你还要继续坐车到团部后,走回十三连去。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谁又会想到这竟是我和你的永诀,等我再见你的时候,你已经不省人事。

对于这次被你强迫完成的“相亲”,我并没有很当一回事。

虽然对李家的遭遇深表同情,对那个当时叫李莹的女孩子也没有恶感。感觉可以通通信,相互了解一下,将来再看发展。

但是,因为一直想离开宁夏,找个在银川有家的女孩子,差不多意味着,从此要永远定居在宁夏了。说真话,心有不甘。我那时,还是希望有机会要回北京去。当然如果有可能,也很愿意回江南。骨子里,自己是个南方人。

8月3日中午收工回来,指导员叫住我,让我马上去团部医院,说你出事了,服下大量安眠药,正在抢救。我当时心里一凉,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急匆匆赶往团部。

到医院大约也就是下午一点以后。

看见你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地只是倒气。

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你那只装冬眠灵的小药瓶,里面大约患有三四十片。

“你看见过这只药瓶吗?知道里面有多少片冬眠灵?”

“看见过。看见的时候是满满一瓶,估计大约120片左右。”

医生摇摇头,“那他至少服下了70片以上,恐怕是救不过来了。”

陈岚岭在一旁插话说:“你们尽力吧。”然后对我说:“乐晓燕,你跟我到政治部来一下。”

我跟在陈岚岭身后到了他的副主任办公室。

陈岚岭让出7本日记,放在我面前,“这是我们在张国林床上找到的日记,你看过吗?”

我老老实实回答“看过几篇,没有全看过。”

“这么说,你知道其中的内容?太反动了。这就是他服毒自杀的思想原因。他在用这种极端手段向组织上示威,宣泄他对社会的极大不满。”

陈岚岭振振有词在批判你的思想和行为。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指导员”

陈岚岭是我们林业连原来的指导员,才调任团政治部调任副主任不久,我还是习惯地称他指导员。

“他人都要死了,现在批他还有什么用?您叫我来有事就说吧。”

这是我的敏感之处,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了一大堆废话,我就知道一定有事要我去办。

陈岚岭顿了一下,似乎对我打断他说话有些不满意。

不过,他是我的老指导员,对我十分了解,知道我是个犟牛脾气,对谁也不会买账的主儿,团长、政委我都敢顶嘴的。

原来,团部对你服毒这件事有点感觉辣手。你毕竟还不是个普通的北京青年,而且你的服毒原因,多多少少和十三连连领导有关。

据陈岚岭告诉我,你是在8月2日傍晚,因为连长再次命令你,必须你和女朋友第二天上修渠工地。你在连部和几位连队领导大吵大闹。连长说,如果明天不去工地,就连她一起关禁闭。你骂骂咧咧地离开连部时发出恐吓,说要叫连里抬着你尸体上山去。

回到宿舍,你没有吃晚饭。嫂子陪你坐了一阵,见宿舍里的人回来,就回去了。宿舍的几个人看见你一直躺在那里,没有人发现你什么时候服药。他们在打扑克,大约到半夜,大家准备睡了。感觉你这样一动不动躺了几小时有些奇怪,便上前查看,才发现你已经嘴角吐白沫,人事不省。大家慌起来,急急忙忙分头去汇报和找卫生员。

卫生员查看时发现了安眠药瓶,知道你服下了至少半瓶冬眠灵,马上建议连队送团部抢救。这时候,十三连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派人送你去抢救,同时也向团部做了紧急汇报。

等陈岚岭简短叙述了事情经过后,我问“指导员,你们打算下边怎么办?怎么通知国林的家里?现在他人还没有死,是不是应该请国林的爸爸马上来?”

陈岚岭和我开始一场艰难对话。

“乐晓燕,我也不瞒你。团部对下一步的处理,有个初步意见,委托我找你谈一下,就是希望你配合组织上,参与对张国林这件事的处理。”

“指导员,张国林是我的老同学,也算一个朋友,可我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我也不是十三连的人,更加不是干部,就是九连(林业连已经改为九连)一个大头兵,有什么资格参与张国林这件事的处理?”

“张国林一贯表现很不好,多次越境有投敌叛国的企图,满脑子反动思想,而且抗拒改造、对抗领导。现在又用服毒的方式自绝于党和人民,事件性质十分严重。你是他老同学,而且是发小。你们交往很深,对他的思想动态和行为,不会一点不知道吧?可你从来没有及时向组织汇报过。现在他出了这么大事儿,组织上叫你来参与这件事,是组织对你一种信任,说明组织上对你和他还是区别对待的。”

面对陈岚岭语气里那种隐隐的威胁,我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可也很快升起一种强烈的反抗意识。

我脖子一梗,心横下来,“对不起,指导员。我这个人表现也不咋地,组织不必信任我这种人。您还是明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

陈岚岭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也开始犯浑了。这样吧,就算我这个老指导员请你帮忙办件事。”

“指导员,您说吧。您要这么说了,我乐晓燕啥事都去办。”

“你尽快去老城电报大楼,给张国林家里发电报。但是,不要说他是服毒自杀,你用什么方式自己决定。不过一定要请他父亲来处理这件事。费用,你来找我报销。”

“就这事儿?”

“张国林家里来人,你去接到团部来,并且协助照顾,配合处理后事,可以吧?”

“组织上为什么不直接出面通知?”

“组织上现在不方便出面,考虑还是你以朋友和老同学的身份比较方便,大家都有回旋余地。”

我终于明白了。其实团部已经意识到你服毒这件事,或多或少与连队领导有关,不希望事态扩大化。组织担心你家里不肯罢休,所以叫我出来做缓冲。

我略加思考后,表示同意。

离开政治部,又去病房看了你一眼。你还是一点知觉也没有,我心里一酸,眼泪终于流下来。知道只怕是最后看你这一眼了,看样子,你是撑不到张叔叔赶来了。我们俩恐怕是要就此永别了。

我离开团部,直奔新城。我不能就这样去老城发电报,必须去找你干妈,李老太太商量怎么办。你叫我一个23岁的毛头小伙子,怎么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生死大事?

我虽一路疾行,无奈,平吉堡至新城至少有三十里路。便是急行军也要两三小时。等我气喘吁吁,敲响李老太太小院的柴门,已经是晚饭之后了。

二妹来开门,大为惊讶。“怎么会是你?你这时候赶来有啥急事吧?”

我心中长叹,因为你,我不得不提前再次光临这个小院子。真不知往后还会发生什么情况?难道,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就是我和李家的缘分?

屋子里传出老太太的声音。“小敏呐,是谁来了?”

“老太太,是你已经看中的大女婿。”

“谁,晓燕儿?怎么会啊?快让他进来。”

我跟在后面第二次走进这眼窑洞。

老太太已经从饭桌旁站起来。

“没有吃饭吧?快,李强,去给你哥取碗筷,让你哥先坐下吃饭。”

我没有顾得上坐下,只是接过胖姑娘大妹递给我的毛巾,擦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汗珠子,喝了一口老太太递给我的凉白开,站在那里就说出了原委。

一屋子人鸦雀无声。

这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两天前还在这个屋子眉飞色舞,举杯豪饮的大活人,居然此刻正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等待千里之外家人赶来,见上最后一面?

过了很久,还是我忍不住开口。“伯母,您看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发这封电报?我从来没有碰上过这种事儿,特地来朝您要主意,您怎么说也是国林的干妈。”

李老太太思考良久终于发话。

“孩子。真难为你了。国林也算没有白认了你这个兄弟,你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我的意见,你马上吃几口,再赶去邮电大楼,事到如今反正已经晚了,再怎么也赶不上了。”

我一边坐下,不再客气,端起大妹盛上来的一碗面条,一边继续向老太太求教。“那电报怎么写?”

“你别打电报,往返太慢。你直接给国林家挂长途吧。你不能照你们指导员的意见办,必须实话实说。你和老张家关系不一般,不能瞒着实情。还有,估计国林那小子是肯定命丧九泉了。下面的后事、结论,还有他那个媳妇,媳妇肚子里还有孩子,所有的事儿,你都要跟国林的父亲要个主意,而且最好要求他亲自来处理。只是,我担心他来不了,或者不肯来啊。”

“那可怎么办?”

我一急,又站起来,也顾不上吃面条了。

“所以,一是必须把所有利害关系和后果如实相告;二是,你需要作出国林爸爸不来,甚至家里没有人来的打算。我知道国林有个后妈,听国林口气,他们关系也不怎么和睦吧?”

我打断了老太太的话头,为国林后妈辩护“您不该信国林这话。国林是两岁时候,张婶过门的,一直把国林视作亲子。以后也没有再生儿子,就给国林添了个妹妹。国林和妹妹也亲得很。怎么会不和睦?”

“那就好。如果国林爸爸不能来,一定设法让他妈来。”

……

商量定当后。我匆匆吃完面条,赶往银川老城邮电大楼。

长途电话很难挂通。我大约晚上11点已经开始挂电话,直到8月4日临晨1点半,终于挂通了你家电话。

是你老爸接的。

“叔叔,我是乐晓燕。”

“你是晓燕……”那边有些意外地停顿了瞬间,“国林出事了?”

听得出那边声音微微在颤抖。

真是知子莫如父。

你爸爸已经从我给他打长途电话,判断出你一定出事了,而且必是天大的事情。

记得我去宁夏后的第三年回家探亲,曾经去过你家。那一年你没有回家,托我去家里稍点东西回来。你爸爸曾经和我交谈,我始终没有忘记答应他的承诺。

他曾经这样嘱咐我“晓燕,你和我们国林是老同学,是发小,就和亲兄弟一样。他应该是哥,其实你倒更像兄长。叔叔托你一件事,他真有了什么大事,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这小子一准不会说实话。”

我如实而言,那边半天没有声音。

过了很久,那边一声长叹,“孩子,我不能去。你知道吗?我还没有恢复工作,就是想去也不能去。何况他是自杀……”声音变得沙哑,还有些呜咽。

我也久久无语,最后迟疑着问“叔叔,如果国林他走了,后事怎么办?您还是要来一下,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孩子”那边的声音已经由呜咽转为抽泣。“叔叔就只有全权委托给你了……”

“叔,您不能来,能不能请婶子代表你来?”

对方迟疑,然后说:“孩子,你是在哪里挂的长途?邮电局?好,你等在那边,我和你婶子马上商量后,把决定告诉你”

……

大约又过了1小时,我看着墙上的大钟,已经3点了。电话终于来了。邮电大楼的服务员叫着我名字,让我进3号接北京长途。

“晓燕吧。”这次不是叔叔,是婶子。

“婶子,是我。”

“我和你叔决定了。我明天坐火车去银川,你去接我,然后陪我去团里。”

“好的婶子。我在新城火车站接您。”

“还有,关于国林的事儿,老张说让我和你商量着办。具体事儿咱们娘俩面谈吧,还有俩事儿,先帮婶子去办。”

“啥事儿?婶子您吩咐。”

“一件事儿,国林在银川有个干妈,就在新城糖厂。一直很照顾国林,咱们不能缺礼数,先去拜访一下。”

“这没有问题,我来打长途前,已经和她通气商量过。还有啥事?”

“再就是国林那个没有过门的媳妇儿,听说有身孕了?那是老张家的种。你去找到那姑娘,一块来接站。如果国林真没了,这个媳妇儿我要带走。”

“婶子找人没有问题。只是其他……我只能尽力做工作了。”

电话结束后,我又步行返回新城糖厂李老太太家里,向她如实通报通话结果。

老太太听完对我说:“晓燕儿,你只好继续辛苦了,马上回到一团去汇报情况,让你们团里好安排接待。另外你也需要知道国林现在的情况,明天还要来接站。有件事儿,你要灵活掌握。如果国林已经走了,你告诉团里,他母亲到宁夏的时间就向后推一天,所以一定记住先去看国林。”

“为什么?”

“人死了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要好好商量对策的。”

“明白了”

把这些都商量定后,我赶回平吉堡团部。天已经大亮,那天是1972年的8月4日。

十一

当我急匆匆返回平吉堡一团卫生队的病房,你已经于凌晨2点咽气离世了,那是1972年8月4日。

那一刻,我正在老城邮电大楼里,和你父亲通长途电话。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混乱,那一年你才不过25岁,应该正是风华正茂的年代,却竟是这样离开这个世界。究竟是你对不起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有负于你?

在当时,我已经顾不得斟酌、考量。你倒好,一瓶安眠药,两眼一闭,撒手人寰,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我呢?我怎么办?你给我留下一大堆的麻烦,叫我如何去面对,去处理?

此刻,我也顾不上其它了。直接找到了卫生队负责人,告诉他们,我已经奉命通知了你的家人,你的母亲将于后日抵达。在你母亲未到之前,他们必须妥善保管你的尸身。尽管你灵魂已经与躯壳分离,我总要让婶子子亲眼一见你的尸体。

然后我直奔陈岚岭办公室,向他汇报:你的母亲即将到达。

陈岚岭略加思考,就要我代表组织出面,去火车站接你母亲。我按照预先想好的对策,告诉他,我那天还要安排你干妈去接站,请团部直接派车到新城就可以。同时,我也汇报了你母亲要让你未婚妻接站一事。陈岚岭告诉我,组织还是讲人性的,已经通知你的未婚妻,关于你死去的消息,并同意她参与处理后事,但只有旁听的权力。她人已经在团部招待所,我随时可以去找她。

离开政治部,我去招待所见了嫂子,转告了你父母的意见。她表示一切听我安排,我便让她提前去新城糖厂,到李老太太家等着。

我自己返回了林业连。一则,我离开连队已经一天一夜,应该回去打个招呼。另外,我也需要好好睡一觉,恢复体力。我躺倒在床上酣然入梦,一直睡到次日中午才醒。然后,又去了新城糖厂李老太太的小院子。从8月1日,跟你去了那个小院子,短短不过4、5天,我竟是连去了三次。

毕竟熟门熟路了,李家人对我也变得自然亲切。两个妹妹一个兄弟,赶着叫我大哥。老太太则已经把我当做了“毛脚女婿”看待。

我们稍作商量,便一路去了新城火车站,接你继母。

两个老太太见面,自有一番伤感,当夜宿在李家,一直在商讨关于你的后事。明确了几个原则,主要还是关于你那个媳妇儿,还有她腹中孩子的出路问题。他们征询了嫂子自己的意愿,嫂子表示要为你生下这个孩子,并将他养大。你继母便当场表示,一定会拼全力,把你媳妇儿带回去。

两个老太太自然也会议论到我,倒真是让我在场感觉十分窘迫了。

先是你继母看着我,问李老太太“大妹子,国林给你选的乘龙快婿,还满意不?”

李老太太点点头回答“这孩子真不错,有情有义有担当。”

你继母又说:“你要不满意,这个女婿我也要带走了。”

李老太太诧异追问:“老姐姐什么意思?”

“告诉你吧。这孩子和国林是发小,自然和我闺女也是发小。如今国林不在了,我儿子也没有了,很想让他做个半子,也算续上国林和他的兄弟情分了。”

婶子这番话把我弄得满脸通红。你妹子比我小一岁,倒真是青梅竹马呢,只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应该是当兵去了。

李老太太说:“那可不成。这个女婿我要定了”

你继母抓住我手,含泪说:“晓燕,你是好孩子。比国林强百倍。婶子没有福气有你做女婿了,就认下你做干儿子吧。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一辈子就没有干过几桩好事,可给你却办了一桩。这也是你们小哥俩的情分了。”

“婶子,我不论是你侄儿,还是干儿子,国林的后事我一定尽力。”

婶子拉住我手说“儿啊,干妈不需要你养老送终,就是担心你婶子肚子的孩子,你没有出世的侄子啊。你要答应干妈,一定想方设法,让我带走你嫂子。”

……

我很明白,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张叔只有你一子,你的离世,意味着张氏有可能断了根脉,自然会非常重视你的这个遗腹子。

我不得不答应一定尽力去团部周旋此事。

8月6日我陪着你继母和你媳妇儿,坐团部派来的北京吉普前往平吉堡。

十二

不出李老太太所料,关于如何给你的死下个结论?又如何处理你身后的烂摊子?真是一场很艰难的谈判。你突如其来的死,又是这样一种方式,不仅给亲人们带来悲伤与困惑,也的确给当时的团领导,出了一个挺大的难题。说句实话,你打算用“死的方式”,企图达到的目的,真的实现了。

车一到平吉堡,就直接开到了团部招待所。陈岚岭和一个政工干部正在门口,他们与你继母稍稍寒暄了几句,就让进招待所里。陈岚岭已经安排好两间房间,一间安排你继母和你媳妇儿,另外一间是我,还有那位姓楚的干部。看起来,陈岚岭已经有了深思熟虑的安排。

陈岚岭请你继母先稍事休息,然后开始交谈。并当面告诉你继母,这位干部和我是组织上安排的,负责全程照顾和陪同,并参与你后事的处理。陈岚岭很聪明,他直接把我架到了火炉上。我的身份成了十三师一团的官方代表,使我不得不,在关于如何处理你的身后事上,保持与团领导的一致性。

你继母表示没有意见,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国林,我没有想到婶子竟是个谈判高手,是如此聪慧的一个女人。也许过去没有注意吧?我去你家很少和你爸你妈说话。

1小时候,婶子在我和你媳妇儿陪下,先去看了你的遗体,她老泪横流没有丝毫做作。我知道你一贯认为她是继母,便不可能真心待你,而我却从小就知道婶子待你视同己出,只是你的心态有偏颇而已。今天我亲眼看见,她抚着你的脸伤心欲绝,更加证明她对你的慈母之情。你媳妇儿更是哭成一个泪人一般。看着她们娘俩伤心的样子,我自己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自打你已经离世后,我连为你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现在终于安奈不住。国林啊,国林,你这是何苦?我当年不止一次劝过你,再苦,再难熬,咱们也得挺过去!你不是一直以自己是干部子弟出身而傲世吗?那咱们就应该有父辈那种不屈不饶的精神,他们打江山的时候,连流血牺牲都不怕,我们又什么再难过的关口过不去?

你不觉得,自己选择这种方式去死,是懦夫的表现吗?你以为自己是个视死如归的英雄吗?你这种死,什么也不是!反而给亲人添加了无数伤悲。

你叫你的二老双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于心何忍?

你叫你未过门的媳妇儿,怀着你的遗腹子面对世人,你于心何安?

你叫我这个老同学、发小,来为你料理后事,你于心可宁?

可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你就是这样走了……

与你作别后,关于你的后事处理,双方在招待所的会议室展开。

你继母竟是先发制人,直接向陈岚岭提出几项质疑,我看着陈岚岭逐渐阴沉的脸色,已经知道婶子的这一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打乱了陈岚岭的精心安排。

婶子提出了这样几个疑问:

一、根据医生出具的抢救报告,你服药时间到抢救开始,其中间隔了整整8小时,为什么十三连没有及时送你到团部抢救?

二、你在服下大量冬眠灵之前,在做什么?是不是和十三连的领导发生了冲突?冲突的原因是什么?冲突到什么程度?这次冲突是不是导致你服药的起因?

三、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关于你羁押在师部小班房,长达20个月的最后结论?这种不公平的对待,是不是造成你,思想长期受到压抑的根本原因?会不会是这样的长期压抑,才会有今天的服药自杀行为的发生?

四、你已经有了事实上的妻子,并且妻子已经怀孕。组织上究竟应该怎样面对这个问题?一个怀有4、5个月的孕妇,是不是有权力,得到人道主义的对待?这应该和她怀谁的孩子,是不是合法怀孕无关。

五、我们家长在7年前,送来一个风华正茂年方18岁的大活人,七年后你们却交给我们一个尸体。作为一级组织,是不是靠给个自杀结论就可以了事?

我当然知道,所有问题,都是两位老太太和我,在一起精心研究后提出的。

陈岚岭很久都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场面陷入僵局,陈岚岭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跟他出去。

走到外面,他压低声音说:“乐晓燕,如果张国林母亲在这些问题上坚持,会让组织上非常被动。你去劝劝她,大家实际一点,先赶快把尸体火化。这么热的天气,卫生院又没有冷库,现在是停放在太平间里用冰镇着,马上会发臭的。处理完再商量问题,就不要再纠缠过去了,还是看看今后他们有什么具体要求,只要合情合理,组织上一定满足她。”

“指导员,我劝合适吗?”

“当然合适。你不仅是张国林老同学,现在也是组织委派在参与处理这件事。这个双层身份很适合从中斡旋。”

我点点头,随在陈岚岭身后走回会议室。

陈岚岭微笑着说:“老人家一路风尘,刚才又悲痛不已,身心都很疲惫,还是再休息一下吧,等等再谈?”

婶子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站起身来,我走过去扶着她回到房间。

我在房间里把陈岚岭的意思转告给婶子。

婶子说:“这些问题是咱们昨天在老李家商量好的,知道他们没有办法答复,就是要压住他们。这样对我提出具体要求有好处。等等你告诉他,只要陈主任同意,国林尸体可以马上火化。”

我说:“那我现在就告诉指导员去。”

婶子却摇摇头“不要马上去。你就在这屋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再去告诉他。”

我略迟疑后明白了嫂子的意思,便坐在椅子上打盹。

十三

或者迫于婶子这番质疑的压力,或者因为团领导自感心存内疚?对于我代表婶子转达的几条后事处理要求,陈岚岭基本全盘接受了:

一、给你做一个全面结论。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包括你的二老、未婚妻、遗腹子,其实也包括了我这个发小。

二、遗体火化后,骨灰由你继母带回北京。

三、同意你继母,将你未婚妻带回北京安置。户口的迁移十三师负责出具证明,北京落户问题由你家自行负责。

四、你的丧葬费用全部由十三师负责。其中包括你继母的往返费用和你未婚妻去北京的路费。

五、十三师一团,另行发给你的未婚妻一笔一次性补贴,用来作为给你未婚妻和遗腹子的临时安置费用。

对于上面这些内容,虽然也多次反复,并有很大争议,但最终还是基本落实下来。其中,第二、三、四条,基本没有阻力,陈岚岭当场就代表团部同意了。争议最大的是给你下个什么样的结论?阻力最大是该不该给你媳妇儿一笔补贴?

其实,最后一条是我坚持要加上的。按照婶子意见,给不给已经无所谓,张家不缺这笔钱。我是给嫂子争取一笔钱,为了她,也为腹中孩子。此去后不知道未来将是什么局面?嫂子要面对的困难,肯定比你父母亲要大得多,自己手里有笔钱总是有用的。

在我的努力下,嫂子终于得到了这笔钱。

因为那是个低工资时代,我们每个月也不过27、8元。那笔钱应该算不少了,具体数字因时隔久远实在记不起了。

最困难的还是你那份结论。

第一份结论是陈岚岭起草的。我虽然不可能一字不差的记得,大致内容是不会记错的。

陈岚岭在这份结论里大致这样写的:张国林自1965年参加十三师来宁后,一贯表现落后,不注重对自身的思想改造,对师连团三级组织的反复批评教育置若罔闻,致使个人在思想和行为上越走越远,屡犯错误又屡教不改。

尤为严重的是带着极为反动的思想,五次企图偷渡中苏国境,组织上还是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考虑到他的出身和未来出路,没有将他送交公安部门处理,也没有给他严肃的行政处罚,只是送回原连队,监督劳动以观后效。但是,张国林被遣送回连后,继续抗拒改造,不服从管理,多次与连队领导发生冲突,甚至一再以服毒要挟,最终还是服用超剂量安眠药自杀身亡。

张国林的死亡,是他长期不注重思想改造的最终结果,是一种自绝于党和人民的表现。考虑到各种因素,张国林的死亡,按人民内部矛盾定性,不再给予其他处理。

我看到这样一份结论的时候,当场就向陈岚岭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指着这份结论,对陈岚岭说:“指导员,给国林这样一份结论,别说国林的母亲不会同意,就是我也不能接受!”

陈岚岭反问:“这些难道不符合张国林这些年的表现?”

“我不能说不符合国林的表现。可是国林他已经死了!”也许是因为心中不满,也许有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我竟然大声反驳着,并提出自己的看法。

“其实,你明白,我明白,国林的母亲明白,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会不明白,给一个死人写一份什么样的结论,都没有意义了。我们要求组织上给国林一个结论,就是为了活着的人。您可能准确写出了国林的表现,可是,这样一份结论,会给和国林相关的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还有,您的这份结论中,把张国林之所以走到今天的责任,全部推到了他本人身上。试问,在张国林的问题上,十三连、一团,甚至十三师各级组织和各位领导,真是一点责任也没有吗?如果国林的母亲,重新回到她提出的五个问题,要求组织上给个书面的答复,您打算怎么回答?特别是第五条,7年前,我们的家长,把我们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送到十三师,七年后你们却还给我们做父母的,一具具尸体,真的靠给个自杀结论,就可以向世人有交代了吗?”

我自己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敢于这样斥责我的老指导员,后来的团政治部主任?

陈岚岭被我问住了,半天不说话,后来看见我停了,反而说:“你继续说,把你想法都说出来。”

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指导员,我可不是冲您发牢骚。我是想,张国林的思想和行为也许没有代表性,可张国林的死,还是会在北京青年中引起震动,特别是我们的家长。我几乎可以肯定,张婶一定会在家长中,谈论团领导在处理国林的方式和态度。你有没有想过,她会怎么说?”

陈岚岭有些意外地望着我,“乐晓燕,我没有想到你很不简单啊,看起来你倒真成熟了不少。好吧,你倒说说看,组织给张国林的结论应该怎么写?”

我说“当然是尽可能把他说得好一点,让家属比较容易接受一点。”

陈岚岭想了想,拿出一叠纸和一支笔,朝我面前一推,“这样,你来写一份看看。”

“我?”

“对。你来起草一份看看。”陈岚岭很干脆。

我略微迟疑后,拿过纸笔。

……

半小时后,我把一份结论交给陈岚岭。

张国林自1965年参加十三师来宁后,为边疆建设做出过一些贡献,也取得过一定成绩。但是不注重自身的思想改造,对组织上的严格要求,反而产生抵触情绪,致使个人在思想和行为上越走越远。

尤为严重的是,张国林以考察苏联现状为由,擅自五次企图偷渡中苏国境。组织上认真调查后,得出没有偷渡叛国的动机,并没有将他送交公安部门处理,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送回原连队,加强思想改造。

但是,张国林回连后产生严重抵触情绪,多次与连队领导发生冲突,又以游戏人生的方式,服用超剂量安眠药,经抢救无效意外身亡。

张国林的不慎死亡,是他长期放松思想改造的最终结果,也是一种对自己极不负责任的表现。组织上根据周密调查得出结论——张国林的死亡,属于服用超剂量药物所致的意外死亡,不再给予其他处理。

陈岚岭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微微一笑,很痛快地说:“好,就照你这份定结论。你这臭小子真不简单。”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陈岚岭把打字后盖章的结论交给我,让我交给你的继母。

国林,兄弟我没有别的能耐了,能给你要这样一份说得过去的结论,也算可以给你双亲,特别你媳妇儿和腹中孩子一个交代。

(说明:结论只是大致内容,不可能与原文一模一样。但是基本没有错讹,情节也完全真实。)

十四

婶子接受了这份结论,并同意即可火化遗体。

当天黄昏我陪着婶子,嫂子捧着你的骨灰,仍由团部派了一辆吉普车送到新城糖厂老李家。

你的后事总算划上一个句号,究竟是否圆满?我也只能说,作为你的发小,已经尽力而已。

当天夜里两个老太太一直在说话。具体是什么?我竟一句也没有听。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现在事情全部办完了,我也松懈下来,在外面的小床上酣然入梦。

第二天上午,你为我做媒人的对象,李老太太的大女儿得到家里带信,从黄羊滩四团赶回来。

你继母拉着她手端详半天,又把我拉过去,并排站在那里,然后转头对李老太太说:“老妹子,他们两个还挺般配。国林有点眼光啊。”

说到你,继母眼神有些暗淡,却还是强颜欢笑对我说:“晓燕儿,国林可是临死还要办成你这桩婚事,干妈看着挺好。我看你就正式答应下来,别叫国林地下不得安心吧。”

我有些感觉为难,又不愿意叫婶子扫兴,而且我也看出李老太太似乎也很喜欢我。再说,这桩婚事总是你生前做下的,的确算得上一片好意,我真是很难推脱。只是这么大一件事,我是必须得到父母同意的。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你自杀这件事,迫使我在这么短时间里,接连二三地来李家,我也许并不会这么快做出决定,是到如今我也只好提前做出初步决定了。

于是,我对那个叫李莹的姑娘说:“我们能不能到街上去走走啊?”

两个老太太马上心领神会,一起鼓励她答应。

我们走到外面,我开门见山地问她“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件事?”

李莹看了我一眼,红着脸低下头去,轻声问“什么事?”

“我就不绕圈子了。咱们两个谈朋友,是张国林从中介绍的。咱们互相一点不了解,我本来打算先接触,交往一段时间,再明确两个人的关系。可是因为国林的死,把这件事也逼到了眼前。我要不表态也不行了,所以想知道你的态度。”

“干吗要我的态度?你什么态度,我也不知道啊?”

我笑了,“对不起,怪我没有说清楚。我是说,我对你没有意见,觉得挺好的,愿意正式和你谈朋友。不知道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你同意,我就要正式告诉家里了。”

李莹倒也十分爽气,她大大方方点点头说:“既然我妈挺喜欢你,我看着也不错。我同意了,你告诉家里吧。”

“那好,咱们回去告诉她们吧,省得两个老太太不放心。”

我们索性大大方方拉着手走回去。家里人看见我们的样子都很高兴。

第二天,我和李莹去火车站送你继母和你媳妇儿。临上车,婶子抓住我和李莹的手,眼泪汪汪地祝福我们。

“孩子,你们两个的事,是国林这个死人促成的,你们不忌讳吧?”

“婶子,您说什么啊?国林再不好,对我是真心的。他给我们做媒可没有什么坏心眼。我们干吗要有忌讳?”

“那就好,婶子就代表国林,祝福你们白头到老了。记得回北京,一定来看看婶子,别把婶子忘记了。”

“不会的,婶子。等我们结婚那天,一定给婶子送喜糖。”

列车开了,我正在月台上望着远去的列车。李莹站在我身边。

我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尽管从此我的生活有了根本的改变,我身边有了个女孩子,在新城还有了个家。可我丝毫没有感到愉快。因为这一切毕竟和你有关,而你却是在促成我这桩婚事后服药自杀了。从此,你和我永远阴阳两隔了……

很多年以后,准确一点是1976年的7月初,是你去后的第四个年头了。我已经离开了十三师,就在你走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73年。我母亲亲自到十三师,办理了我的招工手续,我和李莹同时离开了十三师,进入四川泸州的一家国营大企业工作,到76年我们已经满师出徒可以结婚了。我们就是旅行结婚到北京。我和李莹特地到你家去给婶子送喜糖。

那天,嫂子不在家,婶子说她去上班了。

婶子看见我们两个非常高兴,眼泪都流下来了,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好好,国林这辈子总算做了这么一件好事,你们两个也不亏这辈子曾经是发小了。”

在你家里,我看见一个生得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婶子告诉我,那就是你的儿子。我把他抱起来仔细看,嘴角眉梢尽是你的影子。这小子一点不认生,看着我笑。我不知道应该伤感,还是应该庆幸?可不管是哪一种心境,你在九泉总是可以安息了吧?

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你家了。直到很久以后,才从其他渠道,意外得到一些关于你家的消息,似乎是你继母一力促成了你媳妇儿改嫁,并带走了你的儿子。不过,孩子还是姓张。

后话几句

关于张国林的这个帖子总算写完了。言已尽,意却还是难平。张国林是个小人物,虽然十三师的绝大多数知青,都是小人物,可我总觉得他似乎更加显得卑微些。他的生命是那样短暂,仅仅只有25个年头,连人生的一半路程也没有走完,就轻而易举地自己了结了年轻的生命。

其实,我知道他并非没有奋争过,也不是没有去思考与探索,而只是他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太过偏颇,才会让自己走进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死胡同。

也许,很多人会认为张国林这种结局,完全是他的咎由自取。只是,我想问一句:真的不该有人,为张国林式的人生结局负责任吗?因为据我所知,在十三师一团,就不止是一个张国林,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我很想知道,这究竟算不算,一个时代性的小人物,必然的归宿?

(本文写于很多年前,是完全真实的记录,包括其中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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