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清冽而又悠长,云朵轻盈的飘在头顶。风柔和的越过一望无际的麦田,越过那条跌宕蜿蜒的田间小路。路的尽头在哪里,童年的我无从知晓,只知道沿着那条路一直往东,便能到爷爷的果园。
果园里有一处小屋,墙是砖垒的,顶上盖瓦片,到了秋冬季还会再盖一层茅草。房子里头极为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柜,墙角的灶台被烧的发黑,干柴靠墙角排开,整齐如人的牙齿,一年中有大数的日子爷爷都是在这样一处小屋里生活。
有时,爷爷扛个铁锹在果园里收拾落叶,我就跟在他身后,随手拈来些野花小草。狗尾巴草能编兔子,田埂边的麦娘束起一把,挽成嫩绿嫩绿的小辫子;若是觉得无趣,就躺在苹果树的荫蔽底下,在连天的蝉叫声里憩息;那种悠然自得的感觉,别提有多美妙。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果园里的伙食。爷爷向来粗衣粝食,地头儿摘两颗大葱,蘸上盐巴,就着干馒头,一顿饭就这么打发了。但对于当时只有十来岁的我来讲,确实是过于粗糙了点。后来爷爷就勉强给我炒个鸡蛋,其他的想都不要想。不过随着爷爷来果园住,好处也是有的,爷爷知道小孩子贪嘴,他往往会给我往他的床席子底下压一些零钱,好让我在闲散无聊的午后还能去逛一逛小卖部。说是小卖部,其实不过是同村的一个爷爷从别处批发来几箱小孩子爱吃的零嘴,夏天卖冰棍,冬天卖瓜子儿,买家也不过是我们这几个寄住在果园里的小毛孩子。
盛夏的热浪把地面烧的滚烫。晌午一到,忙了半天的大人们早已瘫在硬板床上恹恹欲睡,小孩子觉少,我便总是眯起眼佯装睡着,眼睛留出个缝,等爷爷的蒲扇放下,我便小心翼翼的摸出屋子。一般此时,同村的堂姐早已等在篱笆栏外。
堂姐是村里出了名的野丫头,她虽长了一张明媚大气的脸蛋儿,但却是个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假小子。她因为有一年头上生了虱子,于是便剪掉了两条长辫子。之后,头发便常年剪的比男生还短。没有了辫子束缚的堂姐,好像才彻底释放了天性。她会用洗衣粉袋子做成的“猴杆儿”领着我满园子跑的捕知了,或是骑自行车带我穿过长长的马路,去到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我们不需要问路,因为堂姐熟稔着附近每个村落的脉络,她好像生来就知道哪条巷道有引人驻足的奇景,哪个檐下的小卖部有好吃的唐僧肉和绿豆糕。我们也不会迷路,好像每条巷道都通往记忆的深处,每条巷道的尽头都是家。
堂姐那时威风极了,几乎是全村小孩子的偶像。她有一身使不完的蛮力,挽起袖子一口气能爬上学校门前那棵歪脖子油桐树,就连去水沟边打虾摸鱼也是一把好手,每次她双脚稳稳地扎在水里,左探探右杵杵,就能把小鱼小虾都赶到簸箕里,而我只能在旁边“这这这那那那”地瞎指挥。
堂姐的威风,不止在树上在水里,她对这片土地上一切藏着秘密的角落都充满了好奇。废弃的老屋、堆满杂物的柴房,还有传说中放着棺材的地窖,都是我们不敢轻易涉足的“禁地”。但在堂姐眼里,这些地方不过是又一片等着她去征服的“战场”。
印象中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正和堂姐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啃冰棍儿,黏腻的空气仿佛凝住了,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冰棍儿的甜水刚滴到手背上,瞬间就变得黏糊糊的。堂姐猛地吸溜完最后一口冰,棍子随手一扔,“热死人了!走,我带你去个凉快地方!”我心头一紧——不会要去那个放着棺材的地窖吧。可我哪里有时间思考,堂姐早已拽着我的胳膊大步流星朝那个方向走去。
地窖口被一堆干枯的树枝半掩着,像个刻意隐藏的秘密入口。但堂姐毫不犹豫,三两下就把那些碍事的树枝拨开,露出一个勉强容一人通过的、黑乎乎的洞口。一股浓重的陈年泥土和某种说不清的潮湿的气息猛地涌了出来,带着一股地底特有的阴凉,瞬间驱散了午后的燥热,却也让我打了个寒噤。
“不就是个苹果窖,还传的那么邪乎!”堂姐的声音在狭小的入口处显得有些瓮声瓮气,她率先侧身钻了进去。我只好压下心头的忐忑,也猫着腰跟了进去。脚下是松软的浮土,每走一步都带起细小的尘埃。我们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温度越低,那股阴湿的霉味也越发浓重。等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勉强能看清轮廓:这个地方比想象中深,像个地下室。角落里堆着几十袋封好的苹果,旁边是一些蒙尘的、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家具,歪斜的桌椅腿在幽暗中如同怪物的爪子。我们扫视一圈,这地窖除了这份被遗弃的荒凉,别无异常,更没有传说中的棺材,于是我们便转身打算离开。
就在我们脚步将动未动之际,“喵……”一声清晰、突兀的猫叫,毫无征兆地从身后的幽暗深处传来,那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一种无助的哀求,堂姐也听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往猫叫的方向走去,在潮湿土壁的狭窄缝隙里摸索着…“在这儿!”她低呼一声,声音带着惊喜。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黑影。那是一只小得可怜的黑猫,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浑身沾着尘土,瑟瑟发抖,叫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它无助地蜷缩在堂姐手心,像一团小小的、冰冷的乌云。这团蜷缩着的弱小身影,瞬间揪紧了我的心,一股混杂着强烈怜悯的热流在胸口翻涌。我凑过去,堂姐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小东西放到我的手里。它轻得像没有重量,冰凉的小身体在我掌心微微颤抖,发出可怜的呜咽。就在这时,一声沉闷而巨大的 “轰隆——!”如同巨石狠狠砸在地窖厚重的土层之上,连带着空气都震颤起来!堂姐脸色骤变,“糟了!怕是要下雨!咱们赶紧出去!”堂姐拉着我的胳膊,快步朝洞口走去。我双手捧着那团微弱颤抖的小生命,紧紧跟在堂姐身后。
可是刚走到洞口下方,还没来得及爬出去,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狂暴的“噼啪”声!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瞬间变成了瓢泼大雨,雨水顺着洞口边缘像瀑布一样倒灌进来,脚下的浮土瞬间变成了粘稠的烂泥。
“糟了!”堂姐话音未落,只听头顶上方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咔嚓”声和泥土簌簌滑落的声音!地窖口边缘的泥土被暴雨冲刷后,竟开始崩塌了!
我们慌了神,拼命想冲上那个倾斜的土坡逃出去,但双脚却像被什么吸住了一样。粘稠的泥浆瞬间没过了我的脚踝,每拔一步都异常艰难,力气仿佛被脚下的泥泞吞噬了。我一手死死护着怀里的小猫,一手徒劳地想抓住旁边的土壁借力,却只抠下大把湿泥。头顶的泥土石块夹杂着冰冷的雨水不断砸落,砸在我们的头上、肩上,越砸越多,越砸越重。
巨大的恐惧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我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怀里的小猫似乎也感受到了灭顶之灾,发出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哀鸣。“别嚎了!省点力气!” 身边的堂姐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镇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猛地抓住了我那只抠土壁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的力量传递给我。“有人吗!有人吗!” 她一边吼着,一边用身体更加用力地把我往外推,试图让我摆脱现在的困境。我能感觉到她身体也在泥泞中徒劳地挣扎,每一次试图移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泥浆的搅动声,但她那只抓着我的手,却像铁钳一样稳固,成了这绝望深渊里唯一可以依靠的锚点。“别怕!会有人来的!” 她的声音在雨声、崩塌声和我的哭声中显得那么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
可是冰冷的泥水已经漫到了小腿肚,黑暗和窒息感越来越重,力气在飞速流逝,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就在我们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连挣扎的力气都快耗尽,洞口方向那最后一线微弱的光也即将被完全掩埋的刹那——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急促而清晰的自行车铃声,如同天籁之音,穿透了狂暴的雨幕和沉闷的崩塌声。“这里有人!这里有人!”堂姐积蓄了所有力量的嘶喊猛地爆发出来,尖锐得几乎破音。没多久,一个男人粗犷而焦急的吼声在洞口上方炸响:“是谁在下面?!下面有人吗?!”“有!有!是我们!”
紧接着,一双沾满泥水却异常强健有力的手从洞口残留的缝隙中伸了进来,不顾不断滑落的泥土碎石,精准而死死地抓住了我们的胳膊!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作用在我们身上,身体被从泥泞的桎梏中硬生生拔起,我本能地将小猫更紧地护在胸口,任由那股力量拖拽着我们,在泥土碎石簌簌落下的背景中,狼狈不堪地爬出了那个差点成为我们坟墓的洞口。
后面的事情,就像一场混乱的梦。闻讯赶来的大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我们从地上拉起来,责备、后怕的询问、庆幸的叹息混杂在一起。我和堂姐像两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小泥猴,被大人们簇拥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往家走。我怀里始终紧紧护着那团小小的“煤球”,它是我这场噩梦唯一的、温暖的慰藉。
回到家,自然是一场更大的风暴。母亲看到我这副模样气的几乎晕厥过去,父亲又惊又怒,狠狠将我骂了一顿。堂姐则被她暴怒的父亲——我的堂叔揪着耳朵拖到院子里用扫帚疙瘩揍了一顿。
那只从黑暗地窖里救出来的小黑猫,安静地蜷缩在我给它铺了旧布的纸箱里,舔着自己湿漉漉的爪子,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映照着我心中的复杂滋味——恐惧、温暖、愧疚,还有一丝对堂姐那近乎莽撞的勇敢的、全新的敬畏。
地窖塌方的惊险和堂姐挨揍的闹腾,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很快就在生活的日常里平复。暑假的尾巴在蝉鸣聒噪和“煤球”日渐活泼的扑咬中悄悄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