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铁铺

所谓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三九天,鹅毛样的大雪已经连续飘了四五日。整个余家村一片雪白,积雪厚的直达膝盖。

前日下雪的时候,打开店门,路上行人稀少,老余在自己打铁的铺子里看到对面的破屋下,一个穿着宽大单薄且破烂的道袍的道士正在打坐,他也没在意。

大概是个疯子,他想,恁的冷天,跑那打什么坐,当然,他们修仙的人也可能跟我们俗人不一样吧,受得住这寒天。

直到快中午时,小徒弟才顶着一张冻的两腮通红的小脸,对老余道:“师傅,那道士会不会是冻僵了啊?”

老余这才发觉不妥。

小徒弟将这浑身僵直的道士拖回来,老余又去屋外铲了一盆雪,小徒弟用雪给道士擦身体,半晌,这道士才悠悠的睁开眼。

老余这才指挥着小徒弟从屋后搬来一床被子,盖在老道士身上,给他保暖。

对于啥事都让自己小徒弟动手,而老余只是指挥这事,老道士好似并不诧异,他哆嗦好久之后,终于缓过神来,问道:“老余,你这铁铺子生意可好?”

老余惊了一惊,奇道:“道长识得我吗?”

道士笑眯眯的说,“整个余家村,就你这一处打铁的,谁不知道你。”

老余也笑笑,“晚上来找我打铁的还有些人,白天没人。”

道士从怀里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和一小坨黑如墨的铁团,放在桌上,推给老余,说:“你今日救了我,我也照顾你一笔生意,你用这铁帮我打出一把匕首,十两银子便是工钱。”

老余连忙推辞,“救人也是顺便,总不能眼看着你冻死,打铁用不着这么多银子,我这铺子开了一辈子,打个匕首是小事,就跟别人一样,收三十文便好了。”

道士正色说,“我这块铁陀不是普通的铁器,比寻常的铁更难成形,况且我有急事,最迟不得超过后日的子时,因此要你多耗费些心血,怕是要熬两个通宵,才能准时给我交货,十两银子已不算多了,不必推辞。”

老余见道士言辞恳切,也就不再推脱。

天色将黑,道士告辞离去,临走时万般叮嘱,后日子时一定要打好匕首。

老余将铁块扔进屋子正中间的大火炉,溶着铁,不多时,屋中竟慢慢的散发出一股酒香味。

炉边架着风箱,小徒弟一边拉风箱,让炉膛内火苗直蹿,一边伸着脖子到处嗅嗅,开心道,“师傅,是那老道的铁块呢,奇了,可真香啊。”

老余没搭腔,闻到这味道,他不知怎么的有点不大舒服。

风箱拉的好,火候也够,不一会儿,这坨铁器已经在火炉中烧的通红,酒香更加浓烈。

老余将铁陀移动到大铁墩上,手抄起旁边的主锤开始锻打。

一锤下去,铁器居然只是稍稍的塌下去一些些。

直至天明,老余才将这铁器稍稍锻成匕首的雏形。这才放下手,歇了歇,心里暗忖,不知这老道给的是什么宝贝铁器,怎的如此难打,怪不得付了十两银子。

回头一看,小徒弟早已累的歪在后面的炕上呼呼大睡了。

他也胳膊累的够呛,但是没有睡意,从十年前捡回才六岁的乞丐小徒弟后,他就再也没睡着过觉,只是怕被人发现说他有病,才装成和正常人一样,夜里上床闭眼。

好在睡不了觉也不打紧,并不觉得疲惫,也不影响打铁,也就随它去了。

这满屋弥漫的酒香味,闻的他心难受,真想去屋后搬坛酒。

有一年自己喝多了,拿起旁边客人定制的大刀就耍起来,小徒弟在一旁看见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说:“知道的说师傅耍刀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师傅是砍横梁上的木头呢!”

一场醉酒,歇了四五天才缓过来,还叫徒弟耻笑一番,老脸都丢尽了。

老余想怪不得自己现在闻不得这酒味儿。

小徒弟醒来,擦擦口水,见老余还在忙活,便笑嘻嘻的道,“师傅先忙活着,徒儿出去一趟。”

老余呵斥道:“这下大雪的,往哪儿跑,冻不死你。”

小徒弟绕到老余跟前,不满道,“师傅怎么忘啦,明天可就是师傅的生辰了。”

老余愣了愣,小徒弟已经朝外跑去,欢快的跃过门槛,还不忘回头朝老余扮个鬼脸。

“徒儿要去买点东西,孝敬师傅啊。”

“啊”字的尾音拖得老长,一直随着小徒弟的单瘦的小身影消失在铁匠铺钱的长桥的另一边。

老余笑着摇头骂道,“这小鬼!”

依然继续锻铁,酒香熏得他有些晕,忘了时辰,也不知疲倦,待匕首铸造好,一抬头,老余发现竟还差一个时辰就到了那老道士前日约定取匕首的子时了。

而小徒弟自早上出门,再没回来过。

他有些觉得不详,正要出门去寻人,一个已经快成雪人的小个子背着个大包袱扑进铁匠铺里,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顺带着给屋内增加了一丝腥臊气味。

老余一看,可不就是小徒弟。

也不知他去哪里胡闹了,搞的这么狼狈,生气归生气,一边嘴里恼怒的骂道,“小兔崽子,你这是去哪作怪了,皮痒了不是?!”一边还是作势走过去预备扶他起来。

刚刚迈开步子,还未走过去,就听门外传来前日那老道士的大笑声:“老余老余,我这十两银子没白付,这匕首锻造的极好,还不叫你徒弟看看。”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老道,果然迎着风雪,来此取匕首了。

老余不知这老道是如何知道自己已经造好了匕首,但毕竟是客人,当下朝老道一笑,呵斥小徒弟自己起来,顺便拿过来匕首要给老道看。

小徒弟依旧背着个大包袱在地上瑟瑟发抖,鼻尖冻的通红,一脸的惊恐之色,朝着老余颤声道,“师傅,有妖怪,我看见妖怪了……”说完便低下头,依旧跪坐在地上抖啊抖个不停。

老余大觉好笑,这傻徒弟,真是什么胡话都敢跟自己瞎编了。

他走过去把小徒弟从地上扯起来,没注意到低头的小徒弟眼里的一抹狠厉。

小徒弟放下包袱,就势起身的瞬间,突然五指并掌,尖利的红指甲直直的刺向老余的心口处。

老余大骇,登时跌倒,眼看小徒弟就要拍上自己的脑袋,脸上神情漠然,浑不似早晨出门前那个笑嘻嘻的小徒弟,心中便知道不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道士见状,不慌不忙,长袍一挥,招来一阵大风袭向小徒弟,小徒弟一时不查,腹部被击中,人连连推后数步,手掌也拍了个空。

老余死里逃生,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小徒弟的脸皮瞬间像一张纸一样掉到地上,露出一张尖尖似鼠的脑袋,乍一看像是灰鼠,可又像是黄鼠狼,只是两只小眼珠红通通,滴溜溜的,带着痛苦和恨意看着老余。

一击不中,那鼠样的妖吐出几口鲜红腥臭的绿血,稍事歇息,便再度朝老余扑来,表情狠厉,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状态。

老道却不再动手,只是道:“此乃你二人夙愿,我不便插手。”然后抓过老余方才放在一边的匕首扔给他。

老余绝望之时,心中却慢慢升起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他总觉得自己的还有事未完成,断断不肯将命稀里糊涂的送在这个吓人的妖怪手上。

那妖带着恨意,左手桀桀笑着掐住老余的脖子,凑近老余的脸,它脸上的鼠毛刚硬无比,刺的老余的脸几乎要渗出血珠。一双血眼十分吓人,口中叫道:“贱人居然躲我这么些年!你既还不了青青和我孩儿的命,便将你的全家的命赔我!!”

说完右手如闪电一般,再度拍向老余的心口。

这一击得手,老余是必定殒命的。

这妖带着悲意流出两滴血泪,朝天嘶吼道:“青青,我儿,我终于替你们报了仇……”

话音戛然而止,鼠妖一低头,惊觉自己的心口被老余插入了一柄乌黑的匕首。

心口中掌的老余居然毫发无伤,还趁机反杀。

老余倒在地上十分艰难的吐着气。

这妖却恨声道:“可笑,你以为这等铁剑也能伤我?”说着便要去拔。只是刚要碰到匕首,这匕首却化作一阵酒香及其浓郁的黑气窜入这妖的身体里,消失不见。

登时,鼠妖浑身滚烫似火,腹部十分的暖和温煦,站立时也身形摇晃,一双血眼不仅更加艳红欲滴血,神情亦带有一丝茫然,恰如饮了烈酒一般。

道士此时方才过来扶起老余坐在椅子上,又从腰间扯下一个极小的葫芦,将这“醉酒”的妖收了进去。

此时,还有一刻钟便是子时了。

老余心有戚戚,只死死的盯着老道手中的葫芦,带着些惧意问道:“你说我与这妖有夙愿,从何说来?”

道士重新在腰间别好葫芦,说道:“此妖名为袋貉,精通换颜之术,本性算不得多坏,只是常常扮作普通人的样子背个大包袱,处处行窃,十年前,你打铁时偶然得到斩妖宝剑一柄,令各路妖魔忌惮,都欲盗之对付敌手。”

“有只雌袋貉名叫青青,趁你出门时,变作你的样子进了你家门,本是预备偷你的宝剑,她彼时已经有了身孕,却不想你的小女儿甚是可爱,到让她生出些爱怜之意,因此没偷东西,只陪着你女儿玩了一阵,不想那天罗城门鬼也闯入意欲盗宝,罗城门鬼生性残暴,这袋貉为保你妻女,竟是与这罗城门鬼大战了一场,罗城门鬼不敌袋貉,仓皇逃脱,而袋貉虽然侥幸胜出,也重伤现出原形,奄奄一息,救命恩人好好救治一番即可,可那时你夜里归家,见家中情形便误会了,二话不说,拔出剑来刺向那袋貉,破了她的内丹,生生害它母子殒命。”

老余如深入迷雾之中,目中尽是茫然的看着老道士。

“青青的丈夫知晓后,恨不能生啖你的肉以泄愤,这妖也是可怜,你毁了他的家,他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因此在你家中作祟,害你妻女惊悸而亡。可是他当时却没有找到你。十数年来他处处寻觅,也未见你踪影,他认为你是故意隐匿,杀你报仇泄恨已经成为他的执念,他早已入了魔障了。万物皆等,这本是天道轮回,旁人也就不好插手。”

老余不解:“我十余年来都在此处,怎会找不到我?”

老道说:“他寻找的是人身,却不想你早已飘荡于天地啊,若非晚间遇到你那徒弟,他也不知你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呢!”

老余更是听的糊涂。

 老道诧异的看着他,“你都不记得了?”

“因为当时你杀了那袋貉后,知晓了事情真相,十分悔恨,隔日便亲自去了大法华寺为青青母子超度半月,又请高僧做法,助她早日轮回成仙,以减自身罪孽。”

 “半月后,你做法结束,生辰之际,下山回家,却发现妻女已经无故病亡,你心中又悔又悲,万念俱灰之下一根绳子挂在横梁上,将自己吊死。”

“老余老余,你时常因脖颈不舒服,挥刀欲砍横梁,如今可曾忆起来了?”

道士声若洪雷,震得老余心内惴惴,他看看自己的手脚,只是不信,恼怒的问道:“若我是鬼,那我这铁匠铺子,还有我的小徒弟呢?又作何解?老道休要胡说!”

老道捻须笑:“痴儿,孤魂飘零久,前尘往事渐渐遗忘,难不成心智也失了?铁铺白日无人,夜幕落下,寻常器物、草木皆可化为人形游走深巷,你这铁铺做的是什么东西的生意,你当真半点不记得了?”

老余似有所悟,猛地想起那些夜里找他打铁的主顾:一身女性打扮,尖角长耳獠牙的青行灯;雨夜门前徘徊的雨女;还有一只独眼,三根手指,浑身泥土爬行而来的泥田坊……

老道接着道:“你那小徒弟生就一双阴阳眼,故而才能看见你,那妖也才能通过他的眼找到你。但他终究是人,与你在这阴气森森的铁匠铺中相处十余年,寿数已然耗尽,袋貉便是他命中的劫难,不必惋惜,往生路上,你还能见到他的魂魄教您一声‘师傅’呢。”

“你孤魂一只,心怀悲苦和悔恨,在自家屋宅之上已经飘荡了快数十年不愿投胎,今日是你的寿辰,十年一门槛,今夜子时一过,若还不去地府生门,立时便要化为厉鬼为祸人间了!”

老余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看着老道。

屋外大雪终于停了,远处隐隐传来山寺中的钟声。

老道脸色微变,厉声呵斥道:“痴儿!还不速速转身,汝妻女尚在等着你呢,快看。”

老余下意识的转过去,眼前待了快数十年的铁铺瞬间坍塌,湮灭殆尽,周边升起深重的黑雾,眨眼间来到一条排满鬼魂的,看不到尽头的长桥上,脚下是奔腾的浑浊的江水,不时有东西掉下去,惨叫一声,听的人头皮发麻。

老余伸长脖子朝前看,立刻看到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看见老余,欣喜的叫道:“师傅!”

老余大喜。

却听更前方传来一软软糯糯的奶声,“爹爹。”

妻子站在一块石头边,温润的笑着,石头上坐着一个小小的姑娘,咬着胖手,一齐笑吟吟的看着老余。

道士换了身阎罗殿服,立在不远处,含笑看着老余一家。

黑白无常立于他身后,白无常讶异道:“不管什么厉鬼都会被咱们收拾来下无间地狱,王上怎的如此好心,亲自下凡助只孤魂渡过驱魂江不说,还送他一家团聚,平白叫他减去了变成厉鬼下狱的苦楚。”

阎罗道:“虽有过错,但善心至诚,就这样看一只纯净的灵魂被污成厉鬼,总觉得不忍心。好不容易腾出手来,还好赶得及。”

黑无常笑道:“王上是报答小时候误入人间,险些被人害,这老余救了你一次的恩情吧。”

阎罗也不解释,解下腰间的葫芦,递给白无常道:“这个送给谛听,让他把这妖的执念净化一番,再投入轮回道,与他妻儿同聚吧,别忘了,将我的酒墨铁带回来,收妖的好东西呢。”

黑无常敬佩道:“酒可是散气的好东西,何况是天上的酒仙器,王上用这个去治鬼怪的气,百发百中,实在厉害。”

阎罗只当听不见黑无常的马屁,挥挥手,叫白无常赶紧去。

余家村只有一家铁铺,不过已经倒了近十年了,因为老余铁匠一家在老余三十岁生辰那天,妻女暴毙,老余吊死,死因官府查不出来,只好草草结案了事。

只是这一家子都不明不白的死后,村里人对老余家的屋子也都退避三舍,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五服内的亲戚都不愿意要这房子,只好年复一年的由着它在风吹日晒中逐渐坍塌。

有一年村里来了个五六岁的乞儿,把这一个人人都嫌晦气的地方当成了遮风挡雨的避难所,可这之后,村人时常听到这疯乞儿半夜独自笑闹,十分渗人。

不过终究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村人也就由着他,有些老人见他可怜,还会施舍些东西给他吃,吃着百家饭,这疯乞儿竟也好好的长大了。

雪日初晴,早晨第一缕阳光照进余家村时,村民发现那个有些疯傻的乞儿少年死在了老余家的破烂铁铺里。

有人大着胆子一摸尸身,早就凉透了,浑身僵直。

于是人们便猜测这疯乞儿是半夜冻死的,也有人说疯乞儿熬过那么多的冬天,怎么可能冻死,定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

老余铁铺的名头从此也就更骇人。

谣言四起,官府为了镇压流言,安抚民心,县令不得不亲自出面,一把火烧了荒废十年之久的老余家的废墟,自此,关于老余铁铺的传说也就慢慢的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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