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八五年十一月,如果学校知道的话,我们就都完了。唉,为了殷蝶!”老和一定看到我的目光很疑惑,解释道,“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儿后怕!但那时候,我们这帮文革前两三年出生的小青年哪里知道害怕!”
在老险家里喝了两天茅台,抽了两天“九五至尊”。老险说这些烟酒都是学生送的,并且感叹道:“老师的最大幸福就是教出有出息的学生,如今他们中的一个个发达了,开始反哺老师啦!这些年,俺老险只抽名烟,只喝茅台,心安理得,哪像贪官,拿人家好处还得藏着掖着!……”我很担心这些名烟名酒来路不正,觉得应该提醒一下才对。他仿佛看出我的心事似的,说:“你放心,俺收学生的礼是看人的:凡是当了公务员或者混得不好的学生送来的,俺一概不收,凡是‘资本家’送来的,俺来者不拒!俺一个退休老师,有出息的学生感念你当年对他的付出,力所能及地回馈一点东西,哪有不收的道理!”
果然是“人生大赢家”!我对他双翘大指。他喝了一口酒,夹了几粒花生米在口中嚼着,也不用我启发,便对我说:
“老和该告诉过你,俺退休前是正高级中学物理教师,在好几个大学当兼职教授,俺不跟你吹牛逼,在高中物理教学这块,俺就是权威!”
“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顺势而为,顺势而为罢了!”他笑道,右脸上的刀疤被两腮的肉挤到耳边,“俺刚当教师那阵子,谁看得起教师!好多教师连媳妇都不好找,何况俺是哪里来哪里去!师范生毕业回乡里中学当老师,人人打破头往县城跑。憋屈了好几年,俺也找不到门路,这时俺就想啦,不管在哪里,干啥工作,首先要出名!……后来,就什么都有了。”
“您真是长袖善舞呀!”我带着点儿揶揄的口气说。
……
晚上老和电话来了,说高速路通了,要想去二十里铺的话,得抓紧,马上要过年了。我们都为高速路扫雪工作做得好而赞叹不已。老险说你叫他过来。老和坐长途大巴第二天中午就赶过来了,带着一身寒气。三个人酒杯一端,话就更多了。我把两天来不便问老险的话提出来,老和想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了第一段话。旁边的老险只是默默地抽烟。
“那个殷蝶呢?”听到他的话,捕捉到“殷蝶”这个名字,我立即想到这两天炒菜上饭的都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媳妇,眉眼间顾盼有光,行动温柔得体,估计就是以前老和常向我说起的老险后娶的那个女孩子,我觉得该问一问。
“唉,快四十年了,也该成老太婆啦,谁管她呢?”老和抽了一口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瞥了老险一眼,“这得问他哦。……唉,那时都说姓名有灵异,跟你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事来,我突然想起这个茬,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哩。”
“此话怎讲?”
“不是么?他叫‘苏兆丰’……”
“谁?”
“他、老险啊,”老和似乎对我的插话感到不满,皱了一下眉,用手指指老险,“你记不得了么?”
我说你根本没说过,老和笑了,脸上靠近右耳朵边的那个直径将近三厘米的圆疤变成了椭圆形,耳后少了几撮头发的头皮又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猜想其中也许蕴含着什么故事。他的目光变得活泼起来:
“看来我真没对你说过。她叫‘殷蝶’,我呢,偏偏叫‘吕鼎’……”
……
“看来你缺少想象力,”见我半天没吭声,老和得意地说,“你把我们的名字连起来念两遍!”
“苏兆丰、殷蝶、吕鼎,兆丰、殷蝶、吕鼎,很好的名字啊,摆在今天也很时尚很有内涵!兆……兆丰、殷……殷蝶……哦,招蜂引蝶,绿顶!”我顿悟似的大叫,“这他妈的就是你和老险之间的‘爱恨情仇’啊!”我想到了一句歌词,兴奋地唱起来:
“一切都是注定……”
“对,一切都是注定,俺们只需顺势而为!喝酒!就说俺吧,该娶谁娶谁,该忙高考就忙高考,该弄论文就弄论文……——俺俩——俺是说俺呵老和——在大学可以说是一见如故,一生里相爱相杀!”老险——我刚刚才知道这个大名叫“苏兆丰”的老头——说,“这是命,英雄相惜么,能怎的!”
“呵呵呵,”老和忽然改用山东话说,“涅不凑俺俺还看不上你涅!”
“不管咋说,殷蝶还是叫俺夺过来了。”
“涅咋不说你脸上的刀疤涅!”
“你咋不说你脸上的圆疤和头上的几撮毛涅!”
“俺昨晚梦见殷蝶咧,”老和喝了一口酒,说,“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穿着黑色文胸,站在俺房间里,俺就冲上去抱她,头在她圆圆挺挺的小胸脯上蹭来蹭去……”
……
从他们吵架似的打趣中,我约略理出了一些头绪:
老和与老险,就是吕鼎先生和苏兆丰先生,当年都是校草级的人物,而殷蝶则是他们的班花。殷蝶先跟吕鼎好上了,那时,大学里不许谈恋爱,所以他们偷偷摸摸的,所谓好,也就是递递纸条,在没人的地方牵牵手,晚上躲在犄角旮旯处轻轻抱一两下而已。——还没有亲过嘴哩,不过班里同学都知道他俩好。
仿佛在突然之间,校园里开始流行学习跳交际舞。碰巧吕鼎怎么也学不会,而苏兆丰则一学就会。苏兆丰自然是“顺势而为”,成为了殷蝶的舞伴。几次舞伴一当,殷蝶便来找吕鼎,要结束他们的恋爱关系。吕鼎当然舍不得,哭了;殷蝶也哭了,告诉他来不及回头了,因为她已经将自己全部交给苏兆丰了。吕鼎想到自己多次想抚摩却始终没敢动手的殷蝶的圆圆挺挺的小胸脯,想到谈了一个多月恋爱想亲而不敢亲的殷蝶的粉粉翘翘的小嘴儿……短短几天里就叫这苏兆丰“一锅端”了,勃然大怒,带上一把刀子就去找苏兆丰。
苏兆丰很羞愧,在吕鼎的要求下,将他带到学校外面的一个密不透风的芦苇荡——就是殷蝶将自己交给他的地方。他让吕鼎用刀子在他的脸上留下一寸多长的伤口,又让他割断了他的一根脚筋,从头至尾没有反抗,没有哀求,只是保证对殷蝶负责一生。吕鼎见他是条汉子,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行为,于是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将苏兆丰送到医院。他们对外说是苏兆丰走路时先遇到了一群小痞子,小痞子因嫉妒他帅气的长相,用刀子给他破了相;他被放开之后,看到地上有一个脱了底座的煤油灯肚子,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踩上去,灯肚子坏了,缺口却切断了他的脚筋……编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大家不信。好多同学还为他们之间珍贵的友谊洒下泪来。殷蝶自然是能猜到个大概的,但是见大家信了,自己也落得避免在名声上受损。她私下里问过苏兆丰多年,苏兆丰总是照前面的话回答她,见苏、吕二人仍然像过去那样亲密无间,渐渐地她也就信了。后来大家见苏、殷二人好上了,吕鼎却没事人一般,便给他取了个绰号“老和”。
说说讲讲毕业季就到了,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乡里当老师。苏、殷二人都是新沂人,工作后第二年就结了婚,第三年便生了个儿子。
从儿子五岁开始,出国留学渐渐风行,凡是有点门路的都在做着出国梦。为了给儿子求前途,殷蝶突击了两年英语,考上了研究生,拿到学位后带着十岁的儿子到英国去了。殷蝶这么做有点儿带着赌气和倒逼的性质:大约在五年间县中几次三番要调苏兆丰过去,这在别人看来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情,可他却认为时机未到不必着急;她见在南京、上海的好几个同学都在办理出国手续,便怂恿苏兆丰一起考研,将来好到欧美国家去,也被苏兆丰以赡养父母为由推脱了。“你不走我们走!”她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心想看你还能在这农村里呆得住。谁知他竟然一呆四年,然后就不相联系了。眼看着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职称有了,名气有了,好多学生有出息了——他觉得需要更多的机会,于是在新世纪元年调到县中。然后在别人看来,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评上了正高级中学教师,成为好几所大学的兼职教授。……
“那么老和,”我正沉浸在想象的愉快中,老险的大叫声将我拉回酒桌上,“涅咋不讲讲你圆疤和稀毛秃的故事涅?”
老和的脸已经红得像猴腚了,右耳边的圆疤变成了酱紫色。他呵呵笑起来:
“那又是一个故事了。涅还是叫老邱在头脑中把你的故事编完吧。”
其实也没什么好编的了,老险的现任夫人是他在夜总会认识的。那天他到北京讲学,会后被几位朋友带到“天上人间”。在一个包间刚刚坐定,一队十好几个妙龄美女便鱼贯而入,在他们面前站成一排,衣着清凉,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老和顿时口干舌燥起来,心头像擂着鼓……见别人各点了一位,自己也便胡乱地点了一位。
竟是个美丽的黄花姑娘,咋整!老和回来后便和殷蝶协议离了婚,将这个女孩子娶了过来。本以为自己为走投无路的乡下到城里找活的姑娘做了一桩扶危济困义薄云天的大善事,不曾想人家竟是毕业于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他的生命也如同焕发了青春一般,觉得人生无不圆满。
老险起来上厕所,两条腿看起来依然一条长一条短。
不知怎的,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些乱七八糟却很生动的画面:一个生产队牛屋的屋顶上,一个少年正用一捆稻草去堵那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烟囱;一块碧绿的瓜田里,一个少年正偷了几个“羊角酥”试图钻出篱笆的缝隙;一所大学的高高围墙的墙头上,一个青年从上面摔下来,手掌心流着血;一望无际的芦苇地里,日头高高地悬着,一对青年男女跌跌撞撞地闯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跌跌撞撞地钻了出来,身后扬起一阵阵雪花一样的芦花……一盏台灯下,一个右腮上带着刀疤的青年在奋笔疾书,转眼便成了老年;一家夜总会里,美女如云,老险正跟一个女孩在包厢里……
“小红书上说湖北那边好多人还困在路上哪!……”老和的口袋里“滴”的一声,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
老险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我看向窗外,夕阳正好,皑皑白雪覆盖之下的整个世界披着绛色的盛装,在一片看上去暖融融的厚雪褥上,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通向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那可能是属于老险先生的,也可能是属于老和先生的,也可能是属于我的,……属于每一个人的雪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