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腚哥的印象不深,最近的一次是在朋友家聊天,去时发现他也在那儿和人打牌,后来几年见到的很少,再到后来,就听说他去世了。听家里人说过他真名不叫腚哥,具体叫什么我也记不清楚,只知道别人都喊他腚哥,听得多了,便也叫他腚哥。
西陵峡畔的冬天,江水映着岸旁青绿的树木,水随着风的方向加速的拍打到滩下险峻的碛石上激起白色泡沫般的浪花,苍劲的树木在这个凋零的季节并未显露出突兀的枝干,繁茂的枝叶被江风掠过时时作响。
“嘿咻—嘿咻—”船工的号子顺着风穿遍峡江的每个角落,冬天也是纤夫们忙碌的时间,夏天雨水多,江水深沉而稳重,江中的险滩被水流淹没,而冬天,河底的礁石裸露了出来,会水的弄潮儿甚至可以从江南游到江北,水底大的落差引起湍急的水流,西陵峡里上奉节和重庆的船只很难上去,这个时候便需要纤夫们凭人力将船只拉上去。腚哥原本就是个纤夫,在趸船上住着,在青滩边等船要上奉节上重庆,就做起拉船的活。纤夫们多年浸泡在水里,加上绳索的拉扯,本就昂贵的布料显得奢侈又浪费,于是裸露着身体,光着腚任风吹雨打,腚哥就是这样子的度过了好几年。
过了些年,听村里喇叭说,开会表决要修大坝,说要为了防治洪水以及上游的航运,本来大家都不懂啥意思。直到让整个峡江水库都开始移民,百姓不干了,纤夫们也不干了,几辈子人世代待着的地方,现在要赶人走,腚哥也是一样,最后是政府的公职人员挨家挨户,在船上的就是挨个挨个的上趸船上给大家做工作,最后大家才挨个的迁走。大坝建起后,,之前的纤夫们多是做起了另外的行业,腚哥也上了岸。对于趸船上的他来说,趸船就是他的家,他上岸之后便没有了家,他的家已经随着西陵峡畔的险滩一起被水库的水淹没在了江水之下。他用多年的积蓄买下了他的新家,一台面包车,这个面包车便成为了他的新家,他开始跑起了车。
小时候放假回老家的时候便会搭他的车,每次坐他的车,他总会和我聊上几句,有一次听他讲:有人做媒给他说了一个我们村的媳妇。后来他结了婚,去了我们村里当上了他嘴里的“上门女婿”,再坐上他的车,他便会调侃我几句,问我在学校找了媳妇没有,我那般年纪怎么可能有媳妇。
在我看来,上门女婿中他算是过得自在的,还是跑着自己的车,但也跑的少了,媳妇家就那一个闺女,早年由于地里割麦子时不小心划到了手,落下一点小残疾。腚哥接下了媳妇家这边的地,也和媳妇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农忙的时候就去地里做活,闲下来就开始跑车。也就是到了我们村那里,有人之前在河边见过他,便老是拿“腚哥”笑话他,后来都叫了他“腚哥”。在我们村里,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做纤夫时,他见过来往的很多人,后来跑车,也去过远点的县里、市里。
记得村里书记家是第一个装上天线电视机的,那时还是个黑白色的玩意儿,但在村子里已经算得上是稀奇物件。农村里农闲的时候喜欢听着喇叭坐在一起聊天,有人便讲到了这个稀奇物件儿,腚哥是见过世面的,和他们讲到:“这算什么稀奇物件儿,我跑到市里去的时候,看见那彩色屏幕的电视机,那电冰箱、电风扇可比这巧多了。”“能有多巧?”腚哥便给他们讲起了彩色电视机“栩栩如生”“多姿多彩”的画面,“那《西游记》里的妖怪都是五颜六色的,可奇着了”“那电冰箱里像冬天里一样,全是冰”……彩色电视机、电冰箱在他的嘴里可玄乎了。
腚哥的儿子算得上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出去读书的,初中腚哥便把他送到了城里,我也很早去了城里读书,就偶尔放假回老家玩。腚哥羡慕城里的孩子,有很好的教育环境,他想要他的儿子早点出去见见世面,让他的儿子以后能成为城里人,随着书读的越来越多,城市去的也越来越大,时不时都能听见腚哥吹嘘他的儿子“我儿子现在在上海读大学了,可算是给我们这争了口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腚哥没有跑车了,听人说他把车卖了,我也就很少见到腚哥了。就是那次去朋友家,腚哥像是老了很多,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和别人打牌,进门看见他寒暄了几句他便继续打着他的牌,我也和朋友聊我们的事。偶然之间瞟见几眼,看见他的脸上泛起的皱纹,眼睛里的神色全部聚焦在了他手里的牌上,他是在我前面回去的,他佝偻着身子从椅子上爬起来,然后掸了掸手里的钱,和我的朋友还有我招呼着的同时,顺手将钱揣进了兜里,脸上的褶子随着他的笑变得更加的深沉,他并没有十分的喜悦,而是迎合世俗的假笑,脸上的皮肤僵硬,神色里透露出的反而是淡然的忧伤,然后便狗搂着身子转身朝门外走去。他走后,我看着门口逝去的背影,感觉很陌生,感觉这个人不像是我曾经认识的腚哥。
听朋友说,他的媳妇前不久去世了,听说是癌症,死的时候村里人都去了,腚哥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悲伤,他的儿子去上海读完大学,认识了一个江苏的女人,问腚哥要钱在江苏买了套房子,过年过节很少回来。他的媳妇去世的时候,他的儿子说有事走不开,也没能赶回来,他的媳妇入土后,腚哥还呆滞的坐在墓碑的旁边坐了很久很久。
回家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沿着江岸,浓厚的云彩时不时放月光出来透透气,洒在江岸上,岸边种下苍翠的桐树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向江中眺去,江水少了早些年时的激情与澎湃,沉稳的不见一丝流动,远方的大坝在夜晚中亮起一条贯穿江面的径直的灯光,截断江水。冬日里多有祭祖的,纸钱就烧在堤岸,他们祖宗的坟墓被掩藏在江水之下,他们的家也在这水库之下,他们的思念却留在了岸边。
没过多久,我听说腚哥也走了,经过医学检查,喝了农药,也不知具体是哪一天死的,村里的人许久没见他出门这才去他家看望,发现不对劲便叫来了帮手,把门给撞开。门打开的时候,他平静、安详的卧在他早已准备的寿木旁,手里拿着最后的存折和一瓶农药。